《春鸢临》览青山

1、黯渊

　　2023.01.09/览青山
　　烛火摇曳，青烟缭绕。远山处，鸟鸣阵阵，花香幽幽。

　　日照光辉，倾洒而下，竹笙谷在静中苏醒。

　　薄雾缭绕山间，低吟浅唱自耳边响起，笛声沉沉，似在诉说着一个神秘悠长的传说。

　　竹笙谷至高处，女子素裙飘然，一双赤脚踩着碧玉金链，发丝如瀑，柔似绸缎，额前的眉心坠在日曦下耀着金光。两臂间，水色的轻纱披帛随风而扬，她孑然独立，闭眸浅笑，合掌于胸前，像在淘金乌之气，吸万物之灵。
　　她唇如凌霄，睫若蝶舞，两颊泛着姜红。

　　而眼望谷底，是一片乌压压。

　　他们或是双手合十，或是拘手于腹前，头纱之下，是合上的眼眸与动听的吟唱。

　　这是雪盈一族以年为轮的晨祷。
　　歌声将护佑三界和平，众生幸福。

　　半柱香后，低唱骤止。
　　随着整齐的一句“愿三界祥和，再无战火”而落，谷底众人缓缓睁眼，纷纷单膝半跪，扯去遮挡视野的头纱，埋首又言:“神姬保佑。”

　　她嫣然一笑，抬起眼皮，感受这绿草如茵，灵树成群，而后朱唇轻启:“散。”

　　待族人皆退，她眼底的笑意全数消逝。
　　她杵在金阳之下，脸上再无方才的柔和，任凉风吹拂，衣袂飘飘，赫然挺立。
　　三界祥和？
　　她墨眸冰冷。
　　这是她最违心的一次晨祷。

　　“文茵。”她唤道。

　　底下的黄衣女子抬头，在嘴边呼了声哨，召来一朵流光彩云，随后纵身一跳，稳稳地站在其上，驾着云雾飞升至谷高处。

　　文茵双手交叉，掌心朝胸，微鞠着身子，“神姬，三头凤已在谷外候着了。”

　　她颔首，临前又交代:“若瑶天之境今日又派人来寻那宝器，知道该怎么说吗？”

　　那段说辞，文茵早已在心中排练了千百来回，自诩倒背如流。
　　“炉子烧得正沸。若能再添仙骨，想必昭火将燃得更盛。”

　　她灵动地朝文茵眨眨眼，以示赞同。

　　默了默，却见她宽大的袖口里一道青光忽隐忽现，节奏稍慢，像是一串无声的密语。

　　她自然知道是何物在作怪，于是未顾文茵猜疑，抛下一句“那本神姬先走啦”，便腾空而去，在谷间轻盈穿梭。
　　*
　　“苡鸢，那小神侍方才说谎了!”

　　三头凤展着朱炎羽翅，身形庞大，周身渡着一层火光，似炎炎灼日的辉芒，正以不可阻挡之势逆风而飞。

　　离了文茵之后，那缕青光才得以溜出，化出真身，是一面不足一尺长的银镜。

　　镜身背面刻着一只高昂首的獬豸，双目坚定，炯炯有神，四脚强健，嘴巴大张，似是怒吼，栩栩如生。独特之处便是它额前的独角，乃为沧海明石所琢，在万芒汇集之下，花青色耀眼夺目。

　　她稍抬眸，摊开左掌，指尖有水花飞溅，她拈着青葱两指，瞄向前方，下一秒，团团水浪围裹着那说话的银镜，伴着慌恐的长号，在簇拥中，银镜稳稳落在了她的掌心之上。

　　“要我说多少遍？你该唤我‘神姬’，而非呼我名。”苡鸢淡然，随后转了转眼珠，又说，“嘶，不过……万年来，是我日日割血，汇周身神力，集世间灵物，你才得以问世。这么说的话……你也可以喊我声‘娘’。”

　　它闻之色变，镜中浮出一道若隐若现的桃粉，“不带这么占便宜的!”

　　苡鸢得意地扬起眉，掌心一收，银镜便顺着水光神力弹了出去。

　　闷哼了一声，它又继续道:“神姬既说我是以血为食，又为何纵那小神侍说谎骗人呢？我分明不爱吃仙骨。”

　　“怎么？”苡鸢偏了偏脑袋，“你很想被瑶天之境的仙子扛去冰寒仙宫吗？”

　　“啊？”
　　它大吃一惊。

　　“哦。”
　　既而又平静如水。

　　“哈？!”最后失了声调，“你说冰寒仙宫？!”

　　她双手环胸，好笑地看着“花容失色”的知镜，想必以这宝器的灵性，定是窥见了什么。

　　两万年前，瑶天之境的王君托青鸟来传信，称自己阅《古器》一书后，对其中的知镜颇有想法，欲造之。

　　她握着该信，神情恍然。

　　忆往昔，灏熙被众仙推举上位，他携着毓冰杖，步伐缓缓，最后，他立于权利之椅面前，展开臂膀，同座下仙人大谈心中之想，他说，他要一统三界，还仙族辉煌。
　　那时，苡鸢隐在冰寒仙宫的一角，静静听着，不作任何表情，只觉腹中一阵翻涌，似要肠断般，痛不可言。
　　灏熙成了瑶天之境处尊居显的王君。
　　苡鸢却不然，他们曾是族人，在同一山谷中长大。

　　苡鸢当时毫不犹豫地回绝。

　　知镜神力，难以测度。
　　若让此人手握此器，三界如何，她不敢去想。

　　更何况，造知镜并非易事。

　　它需在赤金高炉里经昭火煅烧千次，于鸟鸣花语的竹笙谷中吸日月精华，更是得以雪盈神姬体内的凝渊血为食，经雷雨烈焰洗礼，遭天地铁锤击打，再集众神之力，积三界灵物，此器方成。
　　通古今，晓所有。
　　可窥未来之事，预知一切。
　　故称，知镜。

　　她托文茵传达那句“我不愿”。

　　可转身，她便听到了竹笙谷谷深处传来的呼唤:“苡鸢，你会需要它的。”

　　那是最澄澈的召言。
　　那道声音响彻山谷，冲破浓雾，来到她的跟前，对她说，她会需要它的。

　　“我无所不能，何惧未知。”

　　“你的命数已定，是死局。唯它可破。”

　　死局？

　　她看到墨水晕染的长空，荧惑守心，熊熊炎火灼烧着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黑烟四起，几乎是奄奄一息，却又横飞一双砍刀直穿她的胸膛，鲜血喷涌而出，她坠在断崖口，神智不清，将近一死。

　　她嘴角噙着一抹红，发丝凌乱，头上的白玉簪碎成两段，摇摇晃晃地吊在几搓青丝间。

　　瞬息间，一道赤刃划破苍穹，凄厉惨嚎响彻云霄。
　　她凝晶被取，魂魄尽碎，最后被分尸万段，烧骨成灰，抛洒三界……

　　这是知镜问世之初，呈上的第一个预言。

　　咒她形神俱灭。
　　——
　　她眼里的光暗淡了几分，环着胸静默不语。

　　“百年后，你将死于那场大战中。”
　　“死于暗夜之域的魔尊手下。”

　　那一幕又再次浮现在苡鸢的识川中。

　　流火四坠，瑶天碎裂，仙宫消融，树枯草凋，谷塌成芜，山倒地崩，哭嚎四起，最后，周遭只剩一摊白骨。
　　他们跪地求神，盼她能出现，挽大厦于将倾，可转眼，她便死在了司寇翾的双刀之下。

　　他叫司寇翾。

　　知镜说，他是百年后横空出世的魔尊殿下。
　　吞天灭地，无恶不作。

　　司寇翾断她筋骨，迫她下跪，逼她臣服，讥讽道:“护佑三界众生的神姬？你也不过如此。”
　　说罢，白玉簪被赤刃一斩而断。

　　那道声音一直在她耳畔萦绕，迟迟不散。

　　邪恶的，嘲弄的。

　　每一个字都在戏笑她神姬无能。

　　想到这，她紧紧握住了腰间的白灵剑。

　　她才不会输，更不会输得这么惨。

　　她乃法力至上的雪盈神姬，可戏潮焰于掌中，制幻蝶以迷敌心智，魔族畏惧，人间崇敬，仙界景仰。

　　三界中唯她一人拥有凝渊血，可驱一众邪物，养世间灵器，甚至是定生死。

　　白灵剑积蕴万物元气，利刃斩众物，在噬影暗泉息憩三十万年。传闻那潭黑水中鬼魂无数，漂泊无依，专吃人心肺，因此，从未有人能深入噬影暗泉中，将千斤重的白灵剑举起并带离。
　　是她只身潜入万丈暗渊，单手举起此剑，斩鬼影，注正气，随后破水而出，毫发无损。自那之后，白灵剑便一直跟在她身旁。

　　三界传言，这是白灵对强者的依附。

　　她是众人承认的强者，雪盈神姬苡鸢。

　　苡鸢不会输。

　　“百年后的冰寒仙宫可是乱葬岗!我才不要去那个晦气地方!”知镜的声音里带着愠怒，很是不喜那个地方。

　　苡鸢被这道声音拉回思绪，也没接话，而是自顾自地问:“我该信你吗？”

　　知镜一愣:“什么？”

　　“你的预言。”

　　“神姬只管一去便知。”知镜笑说。
　　它在预知中看到了光影交汇，神姬颤抖着伸出的手，和少年灼热又凛冽的目光，这是撼动天地的一幕，那一刻，三界或将因此而变。
　　它看到了故事的走向。
　　*
　　腥红之月高挂玄空，赤色的火焰环照黑土大地，耀石砌成的高墙城堡守卫森严，魔兵披甲执戟，步伐统一，列成纵队贴城门而站，整齐肃然。

　　三头凤一声悦耳的长鸣打破了暗夜之域原有的沉寂。

　　富有生机的，强大震撼的。

　　灵物临城，神姬落地，赤脚踩着金莲，脚上的铃铛清脆，步步生姿，每行至一处，遍地开花，寸土不生的地域此刻春意盎然。

　　霎时，魔兵跪了一地。
　　“神姬万安。”

　　她长睫轻颤，看着此情此景，又想起五万年前的那场仙魔大战。

　　水火相袭，刀锋相对，一支血羽箭刺穿了瑶天的冰封结界，一座雪峰压倒了暗域的耀石夜堡，他们看不见天塌城倒，顾不得伤与死，只有争，争权势，争强者。

　　强者即善，弱者即恶。
　　而众心向善，善者，拥无上荣光。
　　仙族要重返辉煌，魔族要翻身自证。
　　所以便有了血流成河，白骨成山。
　　哀怨的哭泣夜夜响起，声声忏悔，声声悲痛，声声凄厉……竹笙谷在萧瑟中难眠。

　　她那时也是这般，为佑苍生，守三界太平，乘凤而来，踏鞋于血潭中，任一袭白衣沾满朱赤星点，眼里波澜四起。

　　白灵在腰间剧烈晃动，苡鸢知道，它极厌杀戮与争斗。

　　于是她单手拔剑，集神力于一身，将白灵重重地插在龟裂的黑土大地中，焰圈掀起滚滚热浪，金光耀亮暗夜，驱走邪雾。
　　她割血于剑柄上，半躬着身子，背脊单薄，辉芒下，她连影子都显得清冷孤独。

　　众人为权势大战，而她，只身一人，要为正义与和平。

　　她要这世间再无伤痛与战火。

　　相斗的两族在强大外力中清醒，他们埋首跪地，双手合十，虔诚万分。

　　“拜见神姬。”

　　苡鸢默然，掌中血流不止，顺着玉指而落。
　　地上花开满地，有风吹过，清香四溢。

　　“天神在此，妄欲共退。”空灵的嗓音回荡暗域，荡涤两族人心灵。

　　她第一次施用了洁垣千涤，代价是怪足蚁占脑千年，每逢暮色降临，她便要受噬魂的苦罪，痛不欲生。
　　可洁垣千涤乃万古神术，能除去人身上的所有邪祟与贪念。
　　故她无悔。

　　蓝金交汇，撕裂了相战的局势，凛气冲破茫茫长夜，她回首，“这不是我们企盼的太平。”

　　他们幡然醒悟，是神姬唤醒了他们心中的善。
　　眼泪划过满是伤痕的面庞，呜咽哀哀，似在懊悔。

　　见战局已定，苡鸢拔剑欲归，却被同样赶来的净琰上仙拦住，他咄咄逼人，语气嚣张。

　　他说:“苡鸢，你们从前可是仙族。”

　　“所以呢？”

　　“你不该阻止这场争斗，你该加入。你是仙族一派的。”

　　她听后柳眉一蹙，手中的白灵也失了掌控，直抵净琰上仙胸前，只隔一纸距离，便要刺穿他的仙身。

　　净琰上仙被惊得连连后退，大呼“你岂敢失礼”。

　　“雪盈早在百万年前被驱出仙族，你们如今的王君更是给我族立了断交碑，上仙又何必装糊涂与我攀关系？要我出手，除非你能打得过我。”

　　她那时立誓，有她苡鸢在一日，便不会再有战火纷飞。

　　记忆中，那张气急败坏的老脸渐渐模糊，仙魔大战恍如昨日之景，她感叹时光易逝，在一众跪拜中暗了暗眼里的光。

　　她还在惆怅，知镜的声音便传来:“神姬，城门开了。”
　　知镜隐了身形，躲在暗处眼望四周，只能用默音同她相谈，仅他们二者能听见。

　　耀石夜堡城门大开，里面是深不可测的黑暗，墨雾重重，上下翻涌，环绕在城口，像是在迎她入境。
　　她半垂眼帘，右手搭在白灵的剑柄上，脚下金莲朵朵，她端庄而行，向未知走去。
　　“替我禀告你们魔尊，说我要见他。”
　　暗夜之域有了短暂的光明。
　　——
　　“神姬，你找暗夜之域的魔尊作何？他不是与你有那种关系吗……”

　　入城后，魔族上将本欲引她到逢尊殿一坐，摆上清酒灵果，唤来歌伶舞伎静候殿中，以至高礼仪待她。
　　她已有五万年未踏进这片枯地。
　　魔族人从前畏她，因她是一代神姬，法力无边，强大到无人能敌。原以为他们之间是黑白两道，水火不容，却不曾想她会在五万年前选择平战。
　　不助仙亦不扶魔，她说三界要祥和。
　　她是第三方势力，凌驾于三界之上。
　　更该一提的是，雪盈神姬曾在那场大战中救下了他们的尊上。
　　此后，畏惧减半，敬仰呈上。

　　上将弓着身子，盛邀她进殿。
　　她却摇头婉拒，寻了一方幽静阔地，前为野恙林，后为悬崖断壁。
　　人迹罕至。

　　苡鸢满腹不解:“你先回答我，什么叫那种关系？我跟左丘翼怎么了？”

　　“就……”
　　知镜说不出口。
　　它总不能把自己偷隐在苡鸢识川里的事全盘托出吧？
　　它不仅钻到了神姬的识川中，还窥视了神姬十万年来的记忆。
　　……
　　可它不是故意的。全是误打误撞。
　　但它还是在预知中看到了自己被白灵暴打的场面。
　　为求自保，它还是不要说下去了。

　　“说啊。”愠气在苡鸢双眸中一闪而过。

　　知镜敏锐地捕捉到那抹无形的怒意，讪讪道:“神姬，您是左丘翼的救命恩人……”

　　她显然是不信的。
　　于是五指握住白灵的剑头，金光时隐时现。

　　“被我救过一命，是什么搬不上台面的事吗？”她歪了歪头，话锋一转，“你现在是不是藏在我的识川中？”

　　不用苡鸢驱赶，知镜便“咻”地从她体中一穿而出，又以风驰电骋之势消散成一团轻烟，识相地变幻为镜背后的沧海明石，紧紧贴附在她的左臂上，“我不敢、我不敢了!神姬姐姐，人家只是有点找不着方向。”

　　她接:“可信吗你觉得。”

　　任凭它苍白无力地解释万字，也挽不回苡鸢想揍它的决心。
　　所幸它急中生智，在白灵剑指自己之前，于慌乱中开口:“话、话题的最初，难道不是我好奇为何神姬要找来暗夜之域的魔尊殿下吗？”

　　它看得的预知不全，并未寻得左丘翼与苡鸢这条线，分明林中只有神姬和那少年的，左丘翼为何要来？

　　听得知镜一问，苡鸢静了心神，不愿再去计较该些琐碎。毕竟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司寇翾。
　　“我得让他交出司寇翾啊。”她的语气云淡风轻。

　　危机解除，知镜长长地呼了口气，尚且惊魂未定，又禁不住“咦”了声，“什么叫‘交出’？神姬，你以为的司寇翾，如今身处何处？”

　　“估计是在什么魔鬼地域深造自己吧。”她毫不犹豫地回。

　　毕竟仅凭百年便能一统三界，只手遮天，甚至是手刃自己千百次的未来魔尊，绝不可能是何等闲之辈，更不可能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
　　知镜预知的画面中，那魔头声音冰似尖刀，周身戾气，虽未曾能窥得他真容，但苡鸢早在心中偷偷描摹出他的模样。
　　这样一位杀人如麻的大魔王——定是位满面獠牙，嗜血如常，满头赤发且丑陋不堪的万年妖怪。

　　他如今的修为一定极高，并且相当低调。
　　他潜伏于地底之下，受高笼困住，日日大练功力，待时机成熟，他便会破狱而出，大开杀戒，毁天灭地。

　　至少，苡鸢是这么认为的。

　　可知镜却说:“神姬，且往野恙林走走吧。”

　　苡鸢不解地拧眉，她稍低头便能纵观野恙林。红月下，树影婆娑，竹叶随邪风沙沙作响，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声音。
　　静得出奇。

　　她分明记得，野恙林里汇集众多凶兽。
　　簌簌吹叶声在耳边回荡，与平日里震破苍穹的嘶吼截然不同。

　　知镜问:“看到什么了吗？”
　　“这鉴于你想让我看到什么。”

　　“司寇翾是不是在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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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历经千辛万苦，苡鸢和司寇翾终于得以和小友们见面了!!!
放心看，有存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