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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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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枕舟还是来晚一步。
他匆匆赶回时看见院子大门敞开且李魏面容失措站在一旁,心里便已经知晓发生了什么。
“我正用着饭,听见有人敲门,还以为是你回来了。接着白姑娘起身说去帮你开门,去了半晌没动静,等我再出来看时人就不见了。”李魏挪动伤腿到他面前,讲清前因后果,自责道,“是我的错。”
听了李魏的话,谢枕舟沉默无言。
他分明告诉过她许多次,有人敲门万不可应,找地方躲好等他回来。
“此事与你无关。”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没看好她。
谢枕舟表面上风平月静,没什么情绪,但李魏看出来他心情极差。
他接着道,“这地方已经被人知晓,他们要抓的人是她,得手了应当不会再来第二次,你呆在这里很安全。”
说话时,一只羽灰色的鸽子低旋,咕咕叫了两声栖于屋檐上,掀起一小块青瓦掉落下来。
凌道阁来消息了。
前几日他无意中撞见乔莺身上的伤时心中生疑,于是暗中去信再让阁中人调查。
谢枕舟取下灰鸽爪上的圆筒,不知为何他有种从没有过的,像是揭开谜底的紧张感。
圆筒里是张乔芙的小像,这幅小像原画是乔父委托任务时送来的。
当时这个任务开价很高,但阁里无人敢接。
因为从流放队伍中救出罪臣家眷送往近邻国,听起来就是招惹两国朝廷的蠢事。
一不小心就会被弄上朝廷通缉名单。
他本来也没兴趣,是阁主强塞给他,对他说,“此事思来想去,也只有你能做到,得辛苦你有这一遭。”
于是他匆忙接下这任务,时间急迫,只看了个大概就动身出发。
那夜驿站下了大雨,谢枕舟收在怀中的画像早被打湿氤氲,仅靠着勉强辨认的大致轮廓,他于贼人手中救下了乔莺。
而现下这张纸上明白画着乔芙右眼下有颗小痣。
最主要的是,画中人双耳戴着玲珑坠子。
玲珑耳坠画的逼真,仿佛跃然纸上。
谢枕舟捏住宣纸的手越缩越紧,直到纸被抓破,紧绷的指骨才松下来。
他现在非常想见到她,听她好好解释一下。
“这是白姑娘?”谢枕舟对着张小画像失神,李魏凑过去看了两眼,不明所以道,“为何会有她的画像。”
谢枕舟咬了咬下牙。
白姑娘?
乔芙?
哪个都不是她。
身后李魏还问没清楚,就见谢枕舟扬起的青色衣袂消失在门口。
是时祁县天低云厚。
他疾步走在街中。
雨幕昏沉,路上行人不多,两个孩童撑伞在长街玩闹洒水,与他擦肩时而过不经意撞到他,他也毫无反应。
谢枕舟能肯定不是紫禁卫将她带走,毕竟当时在衙署门口他亲眼看见顾逊与凌定风在一起。
那么就只能是那个不知道身份的蓝衣男子。正想着,余光瞥见街角那从酒楼起就远远跟着的小尾巴,在他偏头时又隐入人群中。
谢枕舟心下立刻有了想法,加快步伐拐进深巷里。
身后跟踪的那青年本假意在摊前挑选折扇,远远瞧见他进巷子,深怕人走丢,随手将手中扇子放回桌上,快步跟上。
待青年拐入顺着弯曲而狭窄巷弄,走到头才发现是个死巷,两旁的墙壁低矮又陈旧,堆积了许多杂物,空荡无人,连枕舟的衣角也没看着。
他挠了挠后脑勺,方才分明见到谢枕舟是往这里走了。
青年狐疑着,一转身眼前落下了道青色影子,在阴雨天显得格外阴沉。还未来得及看清来人,腹部徒然感到一阵痛,整个身子向后飞去,有人一脚踹向他。
“哗啦——”身后琳琅满目的杂物应声倒下,尘土和潮湿气息扑面而来。
他倒在一摊杂物中,捂上肚子,剧烈的疼痛让他无法动弹。
灰尘吸入肺里,他咳嗽两声,想起身。
四周灰尘扬起成烟雾,却又很快被雨浇散。
接着,少年幽冷的声音传入他耳朵里。
“在哪?”开门见山。
青年双眼发花,一片眩晕。
被跟丢的谢枕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朝他走近,毫不犹豫抬腿又是一脚。
这一脚用了十成的劲,像是把所有怒气都撒在他身上。
谢枕舟双眼暗幽幽看着他,“让你跟踪我的人,在哪。”
被踹的地方绞疼,那青年死咬下唇不说话,猛然起身拔剑刺向他,谢枕舟抽出长刀轻轻向后闪身,腾跃而过,起手不费吹灰之力将他的剑打落,刀锋逼向他喉咙。
却在还剩一寸的地方停下。
谢枕舟操刀如风,反刀旋在在他大腿肉上。
他亲眼看见自己腿上一小块肉连着衣服料子一块儿掉下,鲜血淋漓,身子因疼痛不由自主蜷缩起来。
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迟缓地从腿上蔓延至全身。
疯子,这人就是个疯子。
他久不说话,只是倒地痛苦呻吟。
谢枕舟再没什么耐心,干脆屈膝到青年面前,皱着眉用刀鞘顶开他下颚,单压出他舌头,“不想说也没关系。”
说罢,另一手举刀,“那就再别说了。”
先前还嘴硬的青年,哆嗦着蹦出两个字。
“客栈...”
显然这个回答并不让谢枕舟满意,他冷凝向地上的人,手上力道重了几分。
“东...街街头那家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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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莺跟着阿左出院子后上了驾拥挤又简陋的马车。
为了能牢牢看住她,阿左与她同乘一舆,坐在她身侧。
乔莺偏头,攥紧手心,看向阿左的眸光冷了下去。
从前他们也算是熟人,见过的次数不算少。
阿左是秦照最信赖的贴身侍卫,从小陪着他从一个不受宠皇子到如今权力在手可与太子分庭抗礼。
早先她就知道阿左不太喜欢自己,只是不知道究竟为何。
阿左在其他人面前都是热心肠好说话,唯独到自己这儿,便是一个硬邦邦的冰块。她仔细思考过并没有的罪他的地方,后来想不通也就不再去想。
她哪里知道,阿左厌恶她是因为秦照对她对心思。
人坐好后,马车缓缓动了,在城内石板路上尚且还算行得稳当,没过多久驶出城外树林,到崎岖不平的山路便开始摇晃不定。
乔莺大病初愈,还没坐多久,一阵头晕眼花,便出舆吐了一道。
阿左面无表情递给了她一方手帕。
她接过帕子,附在嘴边擦了擦,抬头,冷不丁问了一句,“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三年还是四年?”乔莺也不管他是不是在听,也不管他回不回应,只顾自己说,“那个时候云香姐姐还在。”
提到妻子云香,阿左恒久不变的表情总算有松动。
马车颠簸不断,她忍住想去吐第二次的冲动,道,“我自认为对秦照忠心耿耿,他为什么想要我死。”
“阿左,你告诉我,好让我回上京死得瞑目些。”
阿左不知道如何回答她。
殿下从没有说过想要她的命,即使决定弃子,他也只是想让她离开上京,离得越远越好。
上次想杀她的不是殿下,而是他自己。
是他擅作主张,想将她解决掉。
这几年相处下来,他看得明白,这看似乖巧实则心思极重,不择手段,这样对女子迟早要害了自家殿下。
阿左瞥了眼她,“等到了上京,你自去问吧。”
相顾无言。
车厢内安静得只剩车咕噜滚动的声音,外面传来阵阵马蹄响动。察觉有异,阿左撩起一半暗灰色窗布,看向窗外。
“左统领,后面有马车。”
阿左眉头一皱,“是谁?”
“还不知道,远远看着有些像是紫禁卫。”
话音刚落,后方一箭矢疾速飞来,射中说话那人后背,他应声坠下马。
阿左迅速跨步回望,距离他们不过两百米的马车里,坐着新上任不久的紫禁卫头领顾逊。
他还未与顾逊交过手。
阿左回过身子,神色严肃,告诉外面的人:“放箭!”
语罢,几声箭鸣划破天际。
紧接着是一片胡乱的刀剑相交声。
乔莺从帘子缝隙望去,城外竹林潇潇,紫禁卫已经追上,在沉重暮色下,双方人马皆拔出兵器冲锋厮杀,高亢呐喊声响彻整个山崖。
所有人都在往回赶,只有这乔莺所在的这辆马车不停驶向前,阿左嫌速度不够快,催着马夫:“再赶快些。”
得了令,马夫猛力抽鞭,马发疯似的嘶鸣着狂奔。
这样下去无论顾逊和阿左是谁赢,她都难逃要重回上京的命运。
上京于她而言实在是个痛苦之地,年幼与母亲受尽冷眼,丧母之后孤苦,好容易遇上一个信赖之人,也想要她性命。
或许她本该就独自一人。
不知怎的,脑海里想起谢枕舟的话,那次是他难得安慰人。
“别怕,我会护着你,没人能把你带走。”
也是她第一次,听到的承诺。
乔莺不见已有小半日,可谢枕舟依旧没出现。
她看向阿左,立刻有了决定。
杀掉阿左仅凭她一人难以做到。
那就只好在谢枕舟找到她之前将阿左甩掉。
乔莺捂上嘴,对阿左说道,“马车太颠,我实在想吐。”
阿左侧眼看她,脸颊苍白,额头渗出了些细小汗珠,又想起方才她才吐过一次。
点了点头,将她带出车舆,来到马夫座位旁。
大风得吹的乔莺几乎睁不开眼,她先是蹲着,而后纵身下跃。
她这一跳让人猝不及防。
阿左反应迅速,抓住她手腕,满眼错愕。
“松手!”她大破音喊。
然阿左不听,马车这样的速度,跳下去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她死了,殿下也会将他一并杀了。
乔莺半个身子悬空,久藏袖中簪子滑到手心,她捏紧后抬手猛扎向阿左手掌,尖头入肉。
阿左吃痛闷哼一声,“你不要命了。”
就见乔莺将尖头拔出,带起一簪血,又狠狠刺向他。
有血溅在她脸上。
白与红鲜明的对比。
她发丝飘扬,目光如炬,“我早就死过了,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在乱葬岗难得时候,不就已经知道我不要命了吗!”
“但是我比你们都想活着。”簪子将他单掌刺穿,再也拔不出来。
闻言,阿左神色一顿。
这就是殿下心心念念放不下的女子,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阿左更加确信她活着对殿下来说不是件好事。
阿左抓住她的那只手麻木无力,于是他松了手,乔莺如愿从马车上坠下,摔在地上,连滚带爬滚下了长坡。
天旋地转之中不知道撞了多少个小石头,亦不知过了多久,她身子停下,卷入灌木丛里。
不知道这是到哪儿了。
乔莺趴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苍白的唇被她咬得殷红。她一动身,肩膀痛得不行,胳膊磕出了血,擦伤的地方更是火辣辣地刺痛。
她呼吸急促,心跳得剧烈。
风寒本就未愈,经这一遭,她额角阵阵钝痛。
天色渐沉,地上月辉如霜,四野下静荡,远处隐隐刀剑扭打声。
倏然间,一道黑影骤然落下撕开了夜色。
乔莺忍着钻心的疼痛,努力撑起身子,视野里出先一双黑色直靴踩碎地面上摇晃树影,再仰头,枝影重重,少年头顶斗笠,整张脸被浓阴遮住,低头垂眸看她,双眼清亮,表情酷似第一日见她那般疏冷。
他总能找到她。
只是他没再朝她伸手。
雨停风止,月色溶溶。
光秃秃树冠上最后一片黄叶落下,深秋也快落幕。
“谢...”乔莺想喊他名字,然而下一瞬,谢枕舟扣住她手腕将人拉起,乔莺被迫踮起脚仰面直视他。
皮相薄冷,芒寒色正。
呼吸相闻间,扑面而来的气息让乔莺微微缩下头,本想说的话也都尽数吞回。
但谢枕舟偏偏追上用认真的眼神看着她,似乎想要给她剖开来。
乔莺觉得他的今天的举动有点怪,睫毛眨动,缓缓问道,“你怎么了?”
她在山林中滚了一遍,身上衣裙沾满泥泞枯叶,狼狈不堪。
谢枕舟伸出手将她脸上脏污尘埃抹去,指腹粗粝,乔莺半边脸微麻,她撇开头,不再去看她。
这样暧昧的动作,在他手中却是十分正经,让人生不出一丝浮想。
谢枕舟盯了她眼下半天,分明没有没有那颗小痣,又看向她的耳垂。
几个来回,心中有了答案。
其实在来之前,就已经有答案了。
毕竟眼前一身狼狈的少女耳垂上那两个洞眼是他亲手扎上去的。
他放开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指紧紧扣在刀柄上,指缝因太过用力渗出血丝,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被一个女子耍得团团转。
他为了带她散心,去参加本毫无兴趣的寒衣节灯会。
只因她一句想吃酥饼,即使大雨滂沱也跑去四里开外的摊子替她买回来。
前几日她高烧不退,他甚至在床边陪了一整夜。
十八年来他唯一一次对女子心软,就这么被骗了。
怪不得她要假装爱慕的模样接近他,原来是她害怕身份戳穿后被扔下。
怒意从脚底腾起,席卷全身,有那么一瞬背叛感冲顶。
对于这样百般利用算计的女子,谢枕舟觉得自己应该一刀砍了她,可意外的,在看见她的时候,这股怒气须臾又归为平静。
像樽巨石掉入无边深渊,悄无声息。
他垂眸与她对视,嘴唇紊动,张合出几个字型,“为什么...”
话一顿。
想问她为什么骗自己,可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的脸,最后脱口而出,“为什么他们要追杀你?”
他下意识怕戳穿她之后乔莺会落荒而逃。
谢枕舟本以为他会得到和从前每次问起的答案一样——不知道。
却没想到少女说了番令他都不免震惊的话。
“太子,他不是皇室血脉……”
乔莺声音极轻,但足够他们二人听清楚。
就因为她知道这个秘闻,所以才会被追捕吗?
她慢慢开口,“三月前,我和母亲去上清寺祈福,无意间救了个人……”
三月前夏至,乔芙与乔母一同前往上京郊外上清寺祈福。
用过午饭后在寮房附近,乔芙捡了个昏迷不醒模样奇怪的中年人。
她一向好心,为了维持自己在外的芳名,于路上碰上有乞丐都会施以援手,若是捡了受伤陌生人也会让人好生照顾。
但那日她只带了一个婢女,于是她将那人扔给乔莺照顾。
乔莺乍看觉得那男子长得实在奇怪,看着年龄难分,性别也难分,细皮嫩肉,皮肤极白,身上有股奇异香气。
没多时,那人醒了。
乔母闻讯归来一看,万分惊讶。
此人是个太监。
然而他接下来的话更令众人恐慌,“我本是,先皇后手下的一个笔贴小太监,我是从太子那处逃出来的……”
先皇后林氏出生于权倾朝野的林氏,父亲是帝师,兄长常年驻守边疆,掌握军权。
她秀外慧中,入宫便稳坐皇后之位,甚得皇帝宠爱。只可惜红颜薄命,生太子时难产撒手人寰。
先皇后林氏去世后,皇帝直接将尚在襁褓中的儿子立为太子。
但很少有人知晓,林氏在入宫之前,已经嫁过一次人了,皇帝是从臣子手中夺妻。
而太子,正是那人的儿子并非皇室血脉。
后来那太监连夜跑路不知踪迹,乔家救了这个太监的事传入太子耳中。没过多久,乔家便以通敌叛国的罪名锒铛入狱,男丁全部问斩,女丁流放。
当然,她将故事里所有的乔芙换成了自己。
说至此处,不远的地方有人搜寻过来,用剑不停扫打灌木。
乔莺住了嘴,怕发出声音引来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清亮盯着他看。
谢枕舟自然知道她在此时将这个事情告诉他是什么意思——他们现在绑在一条船上。
她身上有太多秘密,又像狐狸一样狡诈。
谢枕舟完全忘了前一刻钟,他还因着她的欺骗而愠怒。
他双臂环抱,半垂眼帘,平声道,“你告诉了我这么大的秘密,不怕我对别人说吗。”
旁边搜寻的人听到响动,立马高呼,“这里有人!”
几人手握油布火把正聚集往这处来,乔莺垫脚伸手捂住他的嘴,却不小心扑在他身上,她往后退了几步,眼神中带着点斥责,气声道,“你声音太小些,别把人引过来了。”
谢枕舟攥住她手腕,将她扯至身后,“不用躲了,已经来了。”
乔莺探出头看,面前举着火把的三名紫禁卫一字排开,露出身后的顾逊。
她总觉得这场面有些眼熟,好似在灵山脚下小木屋前的场景又在现了一遍。
只不过这回顾逊的腿伤好似没痊愈,走起路来仍旧有些缓慢。
伤筋动骨一百天,况且距离上次受伤,不过小半月,伤未痊愈也是正常常事。
思及此处,乔莺看向身前少年的左手臂。
那日他也受伤了,还中了迷药昏迷。
顾逊没多说什么,一抬手,紫禁卫便一拥而上。
谢枕舟亦未言语,静默抽刀,寒光四起。他不做进攻,只抵挡,打倒几人后,依旧在方寸之地,未挪动分毫。
他站在乔莺身前,已挡住了所有视线。
这回顾逊安静的可怕,他目光沉沉。
带来的人已大半折在半路与阿左的较量上,单凭剩下这两三人,大概是远远伤不了谢枕舟,可他也不想落了劲,遂拔剑冲进去,银剑乱舞。
谢枕舟带着乔莺向后跃,顾逊挥剑向他头顶砍来。
“铛——”地一声,双刃相切。
顾逊急忙撤下剑,向后跃,想转手横砍他肩膀,可是腿伤未愈突然一疼,顾逊往后一凝,就着缓冲蹲下身,蓄力准备再次攻击。
在众人不注意时,原躺在地上的一紫禁卫忽然诈起身,朝谢枕舟刺去,等谢枕舟转身想去挡下时,却发现乔莺已经挡在他身前,被刺中腹部。
他环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转手一刀割破那人喉咙,当场毙命。
等他再去垂眸看怀中的少女,她眼皮几近闭上。
乔莺这辈子谨小慎微,步步算计,她当然知道那一剑谢枕舟大约是能躲掉,但她还是替他挨下。
她在算,这一剑他会如何报答,她以后能拿着这个伤作为筹码得到什么。
想到一半,撕心裂肺的疼侵占大脑,将所有思绪驱走,只留下唯一的念头:太疼了,她今日会不会死在这儿。
渐渐地她连疼都感觉不到,双眼一黑,知觉全部被夺走。
这并不是来不及躲的,乔莺就这样硬生生扑上去,谢枕舟下意识有些心慌,但再仔细想想,她那么爱骗人,或许是想坐实她喜欢自己的说法。
谢枕舟不想将她往坏但方向去想,毕竟一个女子,谁会用自己命去赌。
但如果她真是这样处心积虑的人...
谢枕舟忽然觉得很有趣。
终于,他说服自己。
总归真正的乔芙已经死了,只要她肯一直咬定自己是乔芙,就将错就错送她到后梁吧。
他把乔莺放置一旁树下,厌倦极了,不愿再与顾逊纠缠,“你走吧。”
顾逊冷喝,“我说过,你将人交给我,我们再无瓜葛。”
顾逊替太子办事,他这么执着于抓回乔莺,那就说明乔莺适才与他说的是真的。
太子应该真的不是皇室血脉。
那另一人又是谁。
谢枕周脑海里浮现出五皇子的名字。
只有五皇子才敢这样与太子暗中较劲。
他敢断定乔莺还有许多事没告诉他。
趁谢枕舟出神之际,顾逊猛地出击,他出剑迅猛,谢枕舟侧过身,左脚在地上用力一蹬,纵身一跃,迅疾之势甚至卷落了树梢的几片枯叶,向前跃去。
那寒冷的剑刃还是划破了一寸衣摆。
然后谢枕舟刀锋入肉。
顾逊低头看自己的胸膛。
“你竟...”
说着,谢枕舟手上用劲,“咚”地一声将他推至身后粗壮树干上。
四目交汇,谢枕舟看清他眼底嘲弄,双手向前,以刀作钉,狠狠把顾逊钉在树干上。
顾逊闭上了眼,双手垂下。
谢枕舟额前有几缕长发掉下来,挡住了半张脸,看不清他的表情,周身尽是沉郁之气。
他自己知道,这刀又偏了几寸,仅仅刺穿了他的肩胛。
他在顾逊衣领袖口摸索半天,摸到了一枚长令牌,谢枕舟放进自己怀中。
随后抽出插在顾逊肩上的刀锋俯下身去抱躺在一旁双眼紧闭的乔莺。
萦绕在心头焦躁的气息顷刻宁静下来。
谢枕舟粗略地看一眼,腹部伤口不深,于是找了辆马车,将乔莺抱进车舆,从身上撕下一块布做简单的止血处理。
阿左骑马赶到时,树阴下的少年青衣染上点点殷红,犹如竹中之梅,正给自己的错玉刀擦干血迹。
听见细碎马蹄声,他折身回望,眼中温度一点点退去,“等你很久了。”
阿左不语,以为他是要来索命,下马拔剑。
他知道今日这竹林,只能活着出去一人。
但上次交手,他就已经知晓,自己并不是这个少年但对手。
“我并非要与你决一死战,你回去告诉你的主子。”谢枕舟不去看他,收刀入鞘往旁边马车上走,“他带不走她。”
阿左没去追,“谢枕舟,她只是个乔府冒名顶替的庶女,不是你要救的人。”
闻言,他身形微顿。
对于他能喊出自己的名字,谢枕舟不感到意外,私下那人大约已经将他生平查了个遍。
而确实在阿左第一次与谢枕舟交手后,秦照就命人将他过往查了个底朝天。
可最后到手的消息不过寥寥几行字。
他就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一般,无亲无友,十五岁拜师凌道阁阁主,自此之后江湖刀客又多了一个。
阿左继续道,“她不是乔芙,是乔莺。”
“如此,你还是要带她走吗?”
乔莺。
这名字陌生中又透着熟悉。
谢枕舟猛然回想起当时刚救出她,在破庙里曾遇见一对偷情男女,那男子名叫二郎,宣称是见到病死的乔家小姐。
就在快要说出名字时她踩到木枝惊扰了他。
后来,他还问了那病死的人是谁,她说是四妹妹。
四妹妹叫乔莺。
乔莺原来是她的名字。
他望了眼马车,马匹正单脚停着,鼻孔出气,低头去啃路边野草。
她是以怎样的心态,在旁人面前说出自己已经死了。
谢枕舟没有回头。
“那又如何?”
是乔莺又如何。
阿左一惊,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好一个那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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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露重,李魏没睡,他坐在桌前焦急等待,直到寅时三刻,谢枕舟才带着乔莺回到院子里。
他听着大门开钥的声音,立马拖着腿朝门走去。
两人浑身是血,乔莺还躺在谢枕舟怀中不省人事,看得李魏心惊,眼皮子直跳,“我们都是男子不好替她治伤,我去替她请个郎中。”
谢枕舟瞄了眼他受伤的腿,淡淡道,“还是我去吧。”
李魏觉得也好,临走前提醒他将染满血的外衣换下,“你快去,我就在这等着。”
他忧心地看向乔莺。
虽然他觉得这女子是配不上谢枕舟,但他能感觉出来,谢枕舟对她的不同。
谢枕舟一刻不停,他在街上转了一圈,外面的郎中还是不放心,于是又转道去了薛氏钱庄,准备找薛如之家的郎中。
他在钱庄后门敲了敲,开门的管家早已与他相熟,还没等他先开口,管家便焦急告诉谢枕舟。
今日下午薛如之被凌定风抓进县衙了。
且凌定风来得突然,他直接闯入,在钱庄搜寻了一圈,又喊薛如之问话,说她是甚俞右的妻子,问知不知道沈俞右的下落。
薛如之当即摇头,并拿出他们的和离书。
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她与沈俞右已经和离。
但凌定风依旧要将她带去衙署审问。
又说问的是赵县丞的死亡案。
谢枕舟一面听他说着,一面踏进后院,便见沈俞右也在。
“赵县丞是我杀的,但凌定风怎么会无缘无故管起衙门案件。”谢枕舟凝眉不解,“先让薛如之在衙署呆两日看看凌定风究竟要干什么。”
沈俞右低首表示赞同,“他现在没有证据直指如之,我们也不好轻举妄动。”
闻言,谢枕舟从怀中掏出一块烫金令牌放在桌上,“过几日再去找凌定风。”
沈俞右将沉甸甸的令牌拿起来在手中看了又看,“这是什么?”
横梁上灯笼映在他头顶,谢枕舟漂亮的指骨敲了敲桌子落下一片阴影。
“太子手令。”
第二天早上乔莺是被疼醒的,她睁眼便看见一个陌生女子的脸,可细看起来又有些熟悉。
大脑一片空白,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白姑娘,你还有哪里不适吗?”她身形纤细,说话轻声细语。
乔莺腹部一阵疼,问,“你是谁?”
“我叫方若若,姑娘可能忘记了,我们在衡门见过,只是那时候谢公子受伤,我未来得及与你互通姓名。”方若若说着,弯起眉眼,笑得温和,“我从小与父亲学习医术,昨夜谢公子托我照顾你。”
乔莺她记起来眼前这人就是在衡门上那个照顾谢枕舟殷勤无比的女子。
她也皮笑肉不笑回道,“多谢方姑娘了。”
方若若笑笑,也不动身,就一直坐在一旁。乔莺觉得这人太奇怪,正想开口问,却听见沉稳脚步声,顺着看过去,门口出现谢枕舟的身影。
他今日穿回往常的黑衣,腰间并无挂饰,头发高高束起,眉眼还是淡淡的。刚进门,方若若立马凑了过去,“谢公子,你来了。”
“嗯。”谢枕舟颔首道,“这次多谢你。”
“没事,是我应当做的。”方若若说完,还接着粘在谢枕舟身后。
谢枕舟坐下,她也跟着坐在一旁。
他侧头问,“她什么时候能下床?”
“伤口不深,好好养着过两日便能好。”方若若低低答道。
她还想再开口说什么,然而谢枕舟却说,“方才沈千穗说有东西给你,让你去钱庄。”
方若若也是一愣,答了一声便出去了。
待方若若将门关上,乔莺才问。
“沈姑娘与她关系很好吗?”她怎么记着当时沈千穗给她的反应是并不太喜欢方若若。
谢枕舟眼睫低垂,在清晨薄凉的日光里更显冷感,“她在这里,我怎么和你说话。”
她哦了一声,心下疑惑他要和自己说什么,还得支开方若若。
“下次替人挨刀,不要拿腹部去接。”他盯住她道,“要拿后背。”
乔莺完全没听出他话中的另一层含义,只点点头,闷声道了句,“知道了。”
“昨日你和我说太子的事,我姑且相信了。”他倏地一下凑近她,看清她眼下乌青的眼圈。
想起她的身份,谢枕舟漫不经心在她身上打量着,“现在,我想问问,你与凌定风的事。”
乔莺抬头。
还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