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锦遗梦》□□吉

1、曾今沧海

　　春季的阳光如丝绸般轻轻的拂上勤莘殿院外的木棉树上，又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斑斑驳驳的映在一张书桌上，桌面上摊着几本书，唯见一本《尚书》有折过的痕迹。而座位上却是空空如也。
　　太子少傅颜嘉则在殿内来回的渡步，满脸的恨铁不成钢！眼看着就要到正午了，颜夫子重重地叹了口气，太子又跑哪去了？
　　如同往年一般，选秀殿里入眼皆是满园春色，每一位秀女都似一朵开得明媚鲜艳的花，把这殿内衬托的繁花似锦姹紫嫣红。宫女太监忙进忙出，生怕自己出错。一个大约十岁左右的男童混迹其中，悄悄地躲在内殿的窗棂下，只稍稍露出一双湖蓝色的美瞳往里望。
　　“诶哟，我的小祖宗，您怎么在这呢！”小福子扑通一声跪在男童身后，低头惶恐道：“这时候您不是在勤莘殿吗？”
　　男童神色稍有恍惚，湖蓝色的眼眸里惊恐之意一闪而逝，他向小福子低声喝道：“这么大声做什么！本宫下了课来这巡视一下。”
　　小福子连连磕头：“小的该死，不知太子殿下在此巡视，惊了您的驾。”
　　男童伸出小手一挥，“恕你无罪，起来快走，不要和任何人说见过我。”
　　小福子忙从地上爬起，嘴里小声道：“奴才告退。”
　　眼看着小福子走远了，男童才又踮起脚往殿内瞧去。冷不防有人在肩上一拍，男童快速转身喝道：“大胆……”奴才二字淹没在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中，男童对着来人也不禁微笑起来，语气不再生硬：“妍儿。”
　　“太子哥哥。”来人正是皇帝的亲姐姐清慈长公主的独生女陌妍，因长公主与皇帝同为太后所出，太后对清慈长公主又不甚喜爱，所以即使长公主出嫁也仍居宫中。太子与陌妍一起长大，感情也比寻常表兄妹亲厚许多。
　　“我不是让你叫我的名字嘛，总是太子哥哥的，让我听着就烦。”男童皱起两道剑眉，星目里有些黯然。
　　“可是娘亲说不可以直呼你的名字，那样是对你不敬。”陌妍偷偷望向男童的眼睛，她不懂他的眼睛里为何会有那样一种她看不懂的神色。
　　男童有些生气道：“你不听我的命令还不是对我大不敬。”
　　陌妍赶忙捂住小嘴，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男童瞪着眼瞧她，想生气却气不起来，只能没好气的说：“好好说话！”
　　陌妍拿开小手，眼珠子转了几圈，若有所思道：“妍儿也很想叫太子哥哥的名字啊，可是娘亲不准，但是太子哥哥很喜欢妍儿，只对妍儿笑，妍儿也很喜欢太子哥哥，所以妍儿刚刚想了一个好办法。”
　　“你能想出什么好办法？”男童望着她，一脸的不相信。
　　陌妍极有自信道：“我不叫你的全名，但叫你名字的一个字不就好啦，铮哥哥，这个称呼很好吧。”
　　温铮慢慢扬起嘴角，终是露出一个少有的笑容：“算你聪明。”
　　陌妍呵呵的笑着：“铮哥哥在这干嘛，有什么好玩的吗？”
　　温铮回头往选秀殿里瞧了一瞧，又见陌妍一双水灵望着自己，蓦地抓起她的小手向殿外跑去。
　　留春园的杏花开得正浓，艳态娇姿，占尽春风。温铮兴致极好的看着陌妍欢呼雀跃，左蹦右跳的嚷着：“妍儿从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花儿，妍儿想要把它摘下来。”温铮只静静坐在一旁等她来找自己帮忙。果然，陌妍一脸灿笑的把头转向这边，眼睛里满是信任与期待。温铮纵身一跃，转瞬便已摘下一枝杏花放在陌妍手中。“铮哥哥好厉害，一下就把花儿摘下来了。”
　　温铮俏皮的一哼：“那当然，这可是我才学不久的功夫，今天派上用场啦。”
　　陌妍爱不释手的玩着花儿：“我还不知道这是什么花儿？”
　　“这是杏花，”温铮折下一朵插入陌妍的鬓间，“妍儿戴着真好看。”
　　陌妍眨着眼睛问道：“有多好看，比那些秀女还要好看吗？”
　　一想起选秀殿里的秀女，温铮皱了皱眉：“妍儿当然比那些秀女好看。”
　　陌妍呵呵的笑着：“我娘说铮哥哥长大以后也要看很多漂亮的秀女。”
　　温铮嘴里直哼哼：“我才不要这一大堆女人，看得我眼睛都花了。”
　　陌妍指着温铮紧皱得眉头，大声笑道：“铮哥哥这样丑死了。”
　　温铮别过脸，捡起地上的一颗石头用力往前丢去，自言自语道：“我不喜欢那些秀女，不喜欢他们和我住一起，不喜欢他们整天围着我。”
　　陌妍奇怪的望着他：“那你喜欢什么。”
　　温铮转头看向陌妍，她较小的脸庞近在咫尺，那一双秋水真让人沉迷其中。温铮不禁有些痴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脸上浮现少有的红晕，说话也有些支支吾吾：“我，我只喜欢妍儿，一个人。只喜欢你和我住，住在一起，也只喜欢你围着我转……”
　　陌妍啊的惊叫一声，像是被吓到一般，温铮只悔唐突。可过了片刻陌妍又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温铮虽有些莫名其妙，但被陌妍的笑声感染也禁不住笑起来。
　　“哎呀！”陌妍蓦地站起来，一本正经道：“我忘了问娘亲，万一娘亲不同意怎么办？”
　　温铮拉她重新坐下，又拍着胸口道：“我说可以就可以，我是太子，姑姑也要听我的。”
　　陌妍点点头坐好，蓦地又“哎呀”一声站起来。
　　“又怎么了？”温铮无奈的瞧着她。
　　“妍儿要早点回家跟宁婆婆学做衣服。”
　　“做衣服？做什么衣服。”
　　“就是红红的，长长的，去铮哥哥家里住的时候穿的。”陌妍手舞足蹈的比划着，温铮终于明白过来：“哦，是嫁衣吧。”他的心突突的跳着，像是打鼓一般，一下一下敲得他欢喜起来。
　　“铮哥哥笑起来最好看啦。”陌妍伸手戳在温铮的酒窝上，“比那些秀女还要好看。”
　　温铮对她打的比方很无奈，却还是笑着，“我送你回家。”

　　时间过得飞快，留春园里的杏花开了又败了，败了又开了。四季循环，昼夜交替，五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温铮，戈锦朝太子，师承颜嘉则。少顽劣，却难掩帝王之气，三岁识千字，五岁作诗词，七岁习武，九岁狩猎射大雕。直至弱冠，略收玩心，誓要齐家治国平天下。
　　听到这些关于温铮的消息时，陌妍正待字闺中，一针一线做着嫁衣，细心的保护着儿时的梦想。
　　侍女七月在一旁嘀咕：“小姐做嫁衣都不知道年月了。”陌妍不答话继续手中的活。七月又开始絮叨，哪家的胭脂最好，翠玉坊又进了新的首饰，哪家的女儿穿了京都最流行的款式……“小姐都知不知道？”
　　陌妍只想知道他更多的事，他广交天下人士，细心体会民间疾苦，修水坝，赈灾民，事事亲力亲为。三年前，他第一次出征，虽没有遇上敌军的主要部队，但却深入大漠猎杀了狷殷国狼战部队的首领及狼王，于是他后背上有了第一道伤疤。两年前，狷殷向戈锦俯首称臣，假意臣服，实则伺机发动战乱。他被派去平定战乱，近日归来时，后背与左臂上又新添了几道伤疤。
　　温铮从战场上回来看她时，便向她炫耀自己新的伤疤，刀伤，箭伤，火伤，每一处都看的陌妍胆战心惊，“痛不痛？”他笑的云淡风轻：“当然痛，但只要一想到你就不痛了。”
　　“没个正经。”陌妍拭去眼角的泪，转身继续做嫁衣。
　　温铮只含笑望着她，五年的时间，陌妍出落的越发标致，动则顾盼神飞，静则婉约沉静。他看着她小心翼翼的做着嫁衣，心里满是柔情。“妍儿，我出发前父皇曾对我说，只要我平定战乱平安归来，就会给我一个赏赐，你说我要什么奖赏呢？”
　　陌妍低头道：“我不知道。”
　　“你一定知道，快猜猜。”
　　陌妍转过身去：“我真不知道。”
　　温铮一把抢过她的嫁衣，调侃道：“我要的不就是你要的嘛，难不成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嫁衣是要嫁给别人吗？”
　　陌妍瞪着他不说话，两颊上却浮出了两朵红云。温铮紧紧握住陌妍的手，坚定道：“妍儿，你不会等太久。”
　　陌妍真的没有等太久，两个月后小福子来宣旨时，她刚刚做好嫁衣。
　　小福子的声音尖尖的，却有女子的细腻，他似是和陌妍一样高兴，吟唱般的宣旨道：“皇室女陌妍敏怀聪慧，端庄贤淑，堪为皇家典范。现封为郡主，御赐‘天骄’。赐婚竣仙国二皇子，以示两国和平相处。”
　　侍女七月在一旁听得快要惊叫起来，怎么会是联姻！怎么会是远嫁它方！怎么会是竣仙二皇子！
　　陌妍也有些不知所措，只有稍稍的迟疑，便领旨谢恩。她轻声问道：“何时出嫁？”
　　“皇上的意思是下月初五。”
　　“也就是七天以后了，何人送亲？”
　　“太子殿下，”小福子笑道：“都说殿下与郡主感情亲厚，果然是真的，殿下亲自送您出嫁呢。”
　　陌妍也不多说，只客气的笑道：“有劳公公了。”七月顿时会意带着小福子出去领赏。
　　陌妍心里很乱，她不知道事情怎会演变到这一步！提笔想要写一封信给温铮，可转念一想又有太多不妥，思前想后只能在一方手帕上写上一句诗。“流年，”应声出来一名黑衣护卫，“这帕子我不要了，你替我拿去丢了吧。”黑衣护卫略略一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拿了帕子迅速掩去身影。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陌妍在宫外第五棵树下静静地等着，那两句诗是他们从小到大的暗号，只要他们想一同出宫，就会约在这里等，风雨无阻。月色撩人，陌妍就在这样皎洁的月光下看见一个身影，那个身影越走越近，直至离她五步处停下。陌妍皱了皱眉头，试探的唤了一声：“铮哥哥？”
　　来人又向前一步，露出刚刚被阴影遮住的脸。陌妍轻叹一声，难掩失望：“是你啊，流年。”
　　流年点点头，张嘴想说什么但又发不出任何声音，陌妍苦笑了一下，背过身道：“我明白了。”
　　“小姐，”七月在一旁看着心疼，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陌妍露出如此伤心的神情，还有那个笑，她做梦都没有想到苦笑会出现在陌妍的脸上。“我们回宫吧。”
　　一回房间陌妍就赶走了所有奴婢，连七月也不准在旁。她伏在桌上默默地流泪，眼泪汇成了一条小河弄湿了她的脸，她伸手拿东西来抹，却无意碰到了那件红色的嫁衣，她紧紧抓住嫁衣，用尽全身力气，直至骨节发白。她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已发出任何呜咽。她浑身止不住的颤抖，心也抑制不住的惊痛。铮哥哥，你为何要这样对我！你说你要我，你说要和我永远在一起，你说非卿不娶！可你为什么又反悔了呢，这些是你真心的誓言，还是你欺骗我的谎话？
　　一念至此，陌妍心中怨愤万分，双手用力一扯，嫁衣应声而破。她觉仍未抒怀，找了一把剪子，胡乱一绞，终是把那嫁衣绞成了碎布条。她身心俱疲跪倒在地，却又无比心痛的把那些碎布条裹成一团压在心口处，仿佛唯有这样做才能减轻心中的痛楚。
　　第一天她等，安静的等。第二天她等，傻傻的等。第三天她还是等，等得痴了。第四天宫里最好的裁缝来为她做嫁衣，她还是等。第五天宫里的大使来教她竣仙国的礼节习俗，她边学边等。第六天向清慈长公主告辞，她终是等得急了，无奈却再也见不到温铮。清慈长公主长叹一声痴儿，便把陌妍搂紧怀里，不忍骨肉分离。

　　第七天终是到了，陌妍悲喜交加，今日对她来说，只要见到温铮当面问他一问，自己便什么都放下了。
　　送亲的队伍冗长，他在最前端领队，她在中间待嫁。直至快要出关，温铮还是没有动静，陌妍终是忍不住了，她要七月去问他，你还要躲多久？
　　温铮终于肯见她，在关外的十里长亭。
　　送亲的队伍在远处歇脚，温铮负手站在亭中等待，有轻盈的脚步声传来，他回头望向来人却默不作声。
　　陌妍行至他面前，试探着望向他湖蓝色的眼眸，就那么一眼，她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她想过他此时此刻的眼神，可以无奈，可以悔恨，可以无憾。却不能如现在这般，清冷！她的血一分分冷下去，心跳也一点点变慢，就连呼吸都开始吃力。她终于记起来见他的目的，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定般，她叫他：“守慎。”
　　温铮怔怔地望着陌妍，她从来没有这样叫过自己，守慎是他的字，她这样叫的意思他都明白。与君再无亲昵，却不忍疏离。
　　“此刻我来只想问你两件事。”陌妍的声音是低柔的，带着点绝望，却又透着点期盼。她不敢看温铮，只静静地等着他的回答。
　　“你问吧。”
　　“今日你来送亲可有其他念头？”
　　温铮别过脸去，声音微微颤抖：“不敢。”
　　不敢？陌妍在心里反复默念这两个字，过了片刻，她似是顿悟般自嘲的笑了起来：“即使如此，第二件事也不需问了。”
　　”妍儿，竣仙国很漂亮，是人间仙境，那里有你想要的万吉神木。二皇子人很好，他会好好待你，你跟他好好过吧。“此刻的温铮如兄长一样叮咛嘱咐，但在陌妍眼里却是连陌生人都不如，一副心肠皆是冷到底了，她语气僵硬道：“今日温郎前来送亲，我便再不作他想，只愿了却我们之间的情分，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陌妍转身就要离去。
　　”妍儿，”温铮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不要与我赌气！”
　　陌妍用力睁开他的束缚，满脸恨意却不再说话，只一把扔出那件被她撕碎成碎片的嫁衣，头也不回的上了马车。
　　戈锦熙越三年，天骄君主远嫁竣仙，戈锦竣仙结秦晋之好。同年，戈锦朝太子温铮得竣仙国五十万兵力三十万粮草，共集百万兵力攻打狷殷。两国交战，势均力敌。经鸣水湾一役后，戈锦大败狷殷，狷殷皇族溃败北逃，戈锦占领狷殷天都，改天都为叶枫城，然戈锦亦无力再战，只将狷殷皇族驱逐至荒境，任其自生自灭。至此戈锦成为匹凤大陆上的军事大国，与富而不强的竣仙，名存实亡的狷殷形成三国鼎立之势。戈锦熙越六年，太子温铮得胜还朝，同年七月登基继承大典，史称嵘帝，年号天择，行两相分权制。不设后位。
　　直至温铮登基，陌妍才明白自己合情的真正意义。原来他的一生幸福是与交换，杀戮和权利连在一起的。原来自己的远嫁是温铮谋略的手段，原来温铮的背叛真的是有借口可寻的！并不是那些儿女情长，而是权利的欲望让曾今最亲爱的人给了自己最刻苦铭心的背叛。到最后，她才明白，陌妍不过是温铮登上权力巅峰的一块垫脚石，卑微而又渺小，她不会等了，等待再也没有意义。
　　十年后，戈锦终于找到借口向竣仙开战，竣仙富而不强，连连溃败，戈锦进攻犹如无人之境。竣仙太子战死，三皇子被俘，只剩二皇子留守宫中主持大局，陌妍便在这危机时刻受到一样东西，似曾相识的笔迹，似曾相识的暗号，写着差点被她忘却的过去。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温铮在竣仙皇宫第五棵树下站着她毫不在意以身犯险，不顾下属的圈住，只是固执的等待。月色清冷，温铮就在这凝辉之中见到了莫言，他依旧像冲天而激昂的仙女，步步莲花地走到温铮面前。重逢的一刻终于到来，文正却在这时刻不知说什么。他问她这些年过得如何，是不是还在恨他。
　　“守慎，”陌妍打断了他的遐想，“我小叔现在如何？”
　　温铮微微一愣，他没有想到十年后的重逢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一句，他有些失神 “哦，我没伤他。”
　　“多谢！”
　　寂静横在两人之间，线队伍与。过了好久，温铮才慢慢道：“陪我走走。”他的口气不容拒绝，陌妍只好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护城河边，河水清澈如镜，把那弯银月也应在水中。温铮记得是一年前的上元节，他为自己酿了一坛酒，酒劲不大，但入口极好的。当时陌妍问他如何，他兴致极高的脱口而出：“酒不醉人人自醉。我已然为你倾倒！”莫言撅了撅嘴反问道：“我知道呢，那我再问你月亮好看还是我好看？”那晚月亮美极了，可温铮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当然是研儿好看。”陌妍终于展颜，欣喜一声扑进他会里，“温铮哥哥，你心里有我。”那是他感觉的心里快有什么要溢出来，都化成誓言，吻在了陌妍的唇边。“我心里从来只有研儿一人。”
　　十年如一条鸿沟横在她们之间一切都面目全非。陌妍没有想到，十年后的重逢，自己竟然连一句像样的话也说不出口，只能与他相对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