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二人行 ...

  •   到不了的落花汀,成不了的二人行。

      一、苏雪微睁开眼睛。
      夜晚的凌霄阁静悄悄的,只听到外面巡逻的侍卫轻轻的脚步声。这年的春季带些微冷,雪微不动声色地移了移眼睛,默默地盯着房梁的某一处,盯了好一会儿,唇角带笑。
      她阖上眼,静静感受着这间屋子里的几道呼吸声与心跳声,她自己的她是再熟悉不过了,守夜的嬷嬷的呼吸声比以往要缓,说明她已经睡着了,今天守夜的是何嬷嬷,她以前从没有在守夜时睡着过。还有另一道呼吸声,雪微不细细地去感受根本感觉不到,这个人的呼吸声和心跳声都被压得不正常的低,但却并不缓慢,而是异常的断断续续,急促不定。雪微很少碰到这种情况。传来呼吸声的地方隐约有血的味道,但是一直很淡,没怎么变重,所以出血量应该不大,并且血被止住了。但是从房梁上这个人虚浮不定的气息可以得知,他的情况正持续恶化着。
      雪微的思绪在短时间内快速地变幻着,她直起身来靠着床壁,慢慢地用手梳理自己的头发。
      过了一会儿,外面来了新的脚步声,多且匆忙,雪微清晰地听到了这脚步声。他们提着灯笼,声音越来越大,离这里越来越近。风撞在他们的灯笼上,发出轻不可闻的声音。他们引起了凌霄阁内护卫的注意,有几个护卫朝他们走去。
      雪微默默地感受着这些,忽地轻声笑起来说:“追你的人来了。”
      几乎是第一个字刚出口,她便感觉到风声与脖间的冰冷。她眯起眼睛看过去,撞上了那人正盯着她的眼睛。她打量起他来。一个十三四岁左右的男孩子,戴着银色的面具,只露出一双漂亮的如同初雪一般淡淡的眼睛。白发,白色的手指间一把闪着白光的匕首,刀锋离她的脖颈很近。
      外面两波人开始交谈。男孩子的目光警惕得像小兽。他微微偏着头,似乎在疑惑这个十来岁的小女孩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还笑得那么开心。雪微更加强烈地感受到他身上不稳且时断时续的气息。没有很重的外伤,那也许是中了毒。
      “我可以帮你。”她用唇语说。

      二、侍卫们在经得六小姐同意后,进了她的卧房搜人。领头的侍卫王北一进屋便闻到淡淡的花香,他四下打量,觉得这间屋子又小又旧,在奢靡铺张的公主府,可能是最差的主子的房间。桌腿上的漆掉了,窗户纸破了一个口子,被潦草地补好,没有补全,冷风缕缕地吹进来。但是卧房到处干干净净,四处都摆着花,叫的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被打理得很好,几种花香交织在一起。
      “有劳诸位。希望诸位能尽心尽力,我实在害怕那刺客……”这时他听到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如莺啼,如燕啭,这声音里带着不安与恐惧,令人陡然生起保护欲。他心弦一动,朝声音的来处望去,只看见了架子床的床帘后一个袅袅婷婷、纤细柔婉的剪影,她散着一头柔软的长发,侧脸秀致,睫毛纤长,微垂着头,蹙着眉头,静默地坐在帘后。
      “小人们自当尽心竭力,确保六小姐的安全。”王北躬身行礼。
      “有劳了。”六小姐偏过头来,遥遥地望了他一眼,刚好王北也正抬头看向她,两人目光相触,王北只感觉那一眼像是望进了他心里,望得他的心一阵一阵的酥麻。六小姐怔了怔,很快移开眼去,他也赶紧低下头,不敢细想。
      两刻钟左右的搜查一无所获,但是,明明刺客最后现身的地方是凌霄阁这边。凌霄阁里里外外都搜过了,除了六小姐的床上。王北犹豫了一瞬,便提出要搜查六小姐的床。
      “你竟敢怀疑六小姐?”忠心的侍女带着怒气说。
      “雀儿,没事。让他们搜吧,我也担不起妨碍搜查的罪。”六小姐叹口气,打断了她,声音又细又轻,问得小心翼翼,“因侍卫来得匆忙,我没有穿上外裳,诸位能否背过去身子,容我先穿好衣服?”
      王北只觉得她的声音中带有无限的愁绪,她连一个侍卫都不敢得罪,只因她在公主府名为小姐,实则似奴仆。王北怜惜她,但是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表露出来。他答应下来,吩咐了属下侍卫一并别过身去,眼睛是看不见那边了,耳朵却听到了衣料摩擦,窸窸窣窣的声音。侍女帮六小姐穿好衣服后,六小姐轻声说:“我好了。你们来搜吧。”
      王北转过身去,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乌发如堆云,双颊粉白,眉如远山,眼含秋水,唇似点朱,正低垂着眼睫坐在床榻上。她的姿容如微雨、落花、拂柳,意态娇弱,楚楚可怜。王北带着侍卫们走过去,

      领头的侍卫安慰了她几句,便将帐帘合上。大家又分头搜了一刻钟才离开。
      过了很久雪微仍在哭泣,醒过来的嬷嬷陪了她好一会儿,才哄她睡下。婢女们各自告退,分了一些人在外面守着。嬷嬷在帐外呆了一会儿,忽然又感到沉沉的困意。那困意来得极不寻常,她无法抗拒地阖上眼睛。等她睡着以后,雪微睁开眼睛,那个男孩出了暗道飘入帘中。
      “你要帮我解毒?”他的声音很轻,但吐词还很清晰。光看他的状况,一般人短时间内发现不了他身中剧毒,但是雪微可以感觉到。她听到了面具之下,他涔涔汗流的声音,她闻到了轻微的冷汗的气味。他的身体在忍受剧毒的侵蚀,生理上的汗流无法避免。
      “是呀。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苏雪微,在江湖上的名号是天仙子,我想我已经很有名了,在制毒解毒方面,我可是江湖公认的天才呢。”雪微笑嘻嘻地说,“反正你这会也出不去,不如在我这里多待一会儿,等防卫松懈或者你们停风影的人来找你。”
      没等他说话,她又说道:“你也不必自我介绍啦,身为杀手,你的相貌真是不称职的令人印象深刻。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停风影排名第五的杀手——雪妖嘛。”
      “江湖上没有人见过天仙子,所以也没人能证明自己就是天仙子。”雪妖盯着她,气息紊乱,但握着匕首的那双手稳稳当当,没有一丝动摇。
      “我不需要证明自己的身份,”雪微依旧在笑,“除非我是和停风影一边的人,除非我是个很有名又以守信著称的人,否则我是什么身份你都无法相信我。而我很不巧,刚好是你无法相信的那类人,所以干脆我们都赌一把好了,对于你来说,最坏的可能就是死,而倘若我不救你,一旦停风影的人不能及时赶到,你就会死。对于我来说,我最坏的可能也是死,如果我想害你,我就会被你杀掉,被停风影的人杀掉。但是我知道自己确实不想害你,我也知道停风影的人做事的风格,所以我知道我肯定会赌赢。”雪微与他目光对视,“你可以一直把匕首搭在我脖子上,也可以向停风影发送信号,在你认为我要害你的时候,你也可以杀了我,而且我没有武功,你应该看得出吧。”
      “你的目的?”雪妖漂亮清秀的面容没有一丝波动,手里的匕首并没有收起来。
      “我想和停风影做生意。”雪微转着自己的一缕头发,依旧语调轻快地笑着,那笑容像是钉在她脸上的一层皮一样,美丽而古怪,“我知道停风影在毒药方面有自己长年的供货渠道,我并没有想跟他们抢生意的意思,只是嘛,停风影着实是一个有巨大毒药需求的香饽饽,而我这里确实又可以提供一些别人提供不了的毒药,毕竟我这么厉害不是嘛。而且众所周知,我一手创造的阿芙蓉配方已经泄露了,我在这方面的生意被打压得很厉害,我需要新的盈利来源。”
      雪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雪微笑意盈盈地也注视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终于他说:“可以。”
      雪微于是拍一拍手:“那么,交易达成——”又歪头笑嘻嘻地看着他:“我解毒的时候,你可要乖乖的按我说的做哦,不然,让我不高兴了的话,我也不会让你高兴的。”雪妖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已经扯过雪妖那只没有握着匕首的手,将他的衣袖一撩,自顾自地把起脉来。

      三、雪妖在凌霄阁与苏雪微近距离只相处了两个时辰,却觉得像是相处了两天两夜那么漫长。在他十三年的人生当中,从未见过有如此虚伪、不要脸、话多、脾气古怪且略带变态的少女。她比他还小一岁,虽然外表纯良娇小似乎一副良家女子的样子,但心肝却乌漆抹黑的,与外表形成鲜明的对比。在外人眼中她是娇弱害羞、文静善良的公主府六小姐,孝顺父亲,敬爱兄姐,永远对长公主好,也永远被她无情的无视。但雪妖却知道她是个会给凌霄阁里不听她话的人下毒,爱好拿自己与别人试药的纯黑少女。
      和七岁杀人的他一样,她也是个奇妙的人。
      这时她又在追问他:“再跟我说说你见到叶梦一时的情形吧,我想知道更详细的信息。”
      雪妖沉默了半晌:“你如此崇拜叶梦一,为何还会救下暗杀他的我?”
      “因为你没杀掉他啊。”苏雪微笑嘻嘻地,“叶梦一是什么人,只有他自己杀自己的份,哪有别人杀他的!再说了,没有你们这样的人的存在,又怎么能显示出他的足智多谋?”
      “啊!好嫉妒好嫉妒!”她在暗道内房间的毯子上打滚,“一想到我从没见过的叶梦一竟然会和别的女孩一连见三个月的面我就嫉妒得发狂啊发狂!恨不得毒死那个女孩!”
      “……”雪妖默默地看了她半晌,提醒她道,“她已经跟你的堂兄订婚了。”
      “堂兄?”雪微歪着头,笑盈盈地反问,“我无父无母无亲无友,哪里来的堂兄?他是什么东西?”
      “我不想跟你继续说下去了。”她说完,自顾自地开始制起毒药来。
      雪妖默默地望着她。雪微是公主府里唯一的庶出。意思是说,驸马其余女人的孩子都被长公主杀了,只剩她一个,杀了她好几次,都没有死成。长公主跟别人谈起她的时候,常常又嫌恶又畏惧地称她为妖孽,是诡异不详的孩子。在公主府,她人还活着,大家却都当她死了,曾经她住的是最偏最小的屋子,仆人一年比一年少,每个月的份例要迟上几个月才能领一次。
      “我讨厌你的眼神。”雪微忽然冷冷地说,“好像我是什么可怜虫一样。你们停风影的人都这么同情心泛滥吗?”
      雪妖低下了头,望着自己的手指。那一刻忽然有个声音响起来说:“不是哦,只有他一个人这么傻的。”
      苏雪微心头猛地一跳,像人坠入悬崖一样恐慌。她扭头看过去,一个纤细如女子轻盈如燕的少年,白衣如雪,拄着一把雪白的伞,身姿优雅娴静地微笑着走过来。雪微没有感觉到一丝属于他的气息,也没有感觉到因为他的到来,空气的流动所发生的变化。他就像鬼魅一样,来的时候无声无息,比空气还要没有存在感。
      雪微一直自负的敏锐可怖的感觉力,失效了。更恐怖的是,这是她房间暗道里的密室,他却轻而易举地进来了,甚至没有让她发觉。
      她冷汗涔涔,又惊又慌,心头思绪庞杂,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叫白轻衣。”少年微笑,语调轻缓,声音温柔,“对六小姐有点感兴趣呢。”
      雪妖说:“他是我的师兄。”
      苏雪微逼自己笑起来:“你来了就好了,他的毒我已经解了,快把你们的人带回去吧,我有点看腻他了。”
      白轻衣微笑着点点头,对雪微说:“六小姐解了笨蛋师弟的毒,停风影很感谢。所以如果有一天六小姐在我们的刺杀名单上,价码低于五千两,停风影会考虑拒绝这个单子一次。”
      “原来雪妖的命只值五千两。”苏雪微略带讽刺地说。
      白轻衣依旧温柔地微笑着,仿佛脾气很好的样子:“是的哦。”又说:“听说六小姐与停风影有笔生意可做。”

      四、此后几年苏雪微都在同停风影做生意。停风影提供材料与酬劳,苏雪微制毒给停风影。渐渐地,苏雪微同停风影里的一些人便熟识起来了。
      她嗜花嗜毒如命,在凌霄阁附近种植了大面积的花草与花树,那些花盛开的时候,雪妖穿梭于屋檐之间,远看如霞光岚色,似画似锦。有时候她着一身不染尘埃的白衣于其间抚摸花草,低声哼唱不知名的歌曲,那时她神色哀伤而怀念,宁静无害,雪妖就会停下来,默默凝望。
      有时候他出任务受伤了,带着一身血的味道去找她。她总是要毒舌地说到她包扎好他的伤为止。有时他在花树上睡觉,她就在底下看书。醒来的时候看到她肩头未拂落的花瓣,他就会看她一会。他从来不会说我来啦,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可是他知道她知道。只有他们知道。
      很多时候他对她有莫名的亲近感,他知道她也这样觉得。就像是相遇的两头孤兽,就像是同一种血脉的汇聚,他懂得她,懂她说出口的未说出口的,懂她的表情与面无表情。
      一天晚上他们偷溜出府,一起躺在山上看月亮,那天她话格外少。他们沉默无声地看了一会儿天,他忍不住去看她。
      “怎么了?”雪微转过头来说。
      “你……”雪妖停顿了一下,才组织好语言,“你今天怎么了?”
      她忽地问:“雪妖你姓什么?”
      “我没有姓。”他低低地说,“师父在雪地里捡的我。没有人知道我的父母。但是师父与轻衣师兄于我而言,便是亲人一般的存在。”他难得说这么多,像是要证明什么,说完他便后悔了,雪微没有亲人。
      “亲人啊……”雪微转回脸去看着月亮,月亮黄澄澄的,非常大,似有重量,又非常圆。给她一种很近又很远的感觉。她慢慢闭上眼睛:“我完全不记得那个女人的样子。”
      雪妖一怔,才意识到她第一次说起了她母亲。
      月光坠落到她微笑起来的眼睫上,她笑说:“她的气息,她的脸,她的温度,她手的感觉,她的气味,她的声音,我通通无法得知。即使我一遍又一遍地触碰她留下来的东西,也像是有一堵无形的墙隔住了我们。——我无法感受到任何东西。”
      雪妖默默无声地看着她。
      “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从小就能感觉到很多东西,我的五感和直觉都异常的敏锐,我看到一朵花上露水落下来,我就能想象得到清晨的霜气吻上花朵的画面。我能够记得一个人的气息,即使我们分离了,我依旧可以感觉到她的气息存在于我的屋子里,那是她留下的痕迹,我触碰有着她气息的东西,我就可以感觉到她当时做了些什么,我于是可以久久地怀念她。……可是我却无法感觉到那个女人的任何东西,这点让我很久都很难过。”
      她停了下来,眼睫颤动着,雪妖靠她更近了些,安静地凝视着她,想说些什么,又因为口拙说不出来。过了一会儿,雪微平静下来,接着说了下去。
      “直到我触碰到她种的一株花,那种感觉突然侵涌而来,很熟悉又很陌生。也是在那一刻,我中了人生第一种毒。”
      直到那一刻,她开始嗜毒嗜花如命,如同对待她的母亲,如同憎恨她的父亲、杀害她母亲的人们与其他伤害过她的人。
      “那种毒……你有解吗?”雪妖愣了愣,急忙问。
      “没有。”雪微没有看他,“那是种很厉害的毒,是那个女人研制的。有个人跟我说,她是制毒的高手,她很喜欢花。她最喜欢的,就是把毒下在花上面。”
      “你现在……身体还好吗?”雪妖问。
      “暂时还死不了。”雪微满不在乎地说。雪妖还想再说什么,雪微说:“我累了,我要睡一会,别吵我。”便翻身背对他,再不说话了。
      只剩下雪妖默默地看着她,一直看了很久,然后把自己的外衣脱下,轻轻盖在她身上。
      她身体整个蜷了起来,非常娇小与柔弱。露在外的一截手腕瓷白脆弱,套着一个银制的手镯。那个手镯是好几年前他无意中得知她的生辰,刚好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出去玩,他送给她的。她嘴上嫌东嫌西了很久,此后再没提过这个镯子的事情,但是却一直戴着,每次雪妖看见她,都能看见她戴着这个镯子,已经戴了好几年了。她爱美,也爱潮流,去年的衣服今年必不会再穿,性格又很喜新厌旧,但是却一直戴着这款式早已不再时尚的镯子。雪妖一看到她戴着他给她的镯子时,心里就会很高兴。
      此时背对着他的雪微身形动了动,忽然很轻很轻,轻到像是听者的错觉,自言自语一般地说:“我以前听人说,今天是她出生那天。”

      五、日子继续过下去,有一天雪妖去找白轻衣的时候忽然看见他在侍弄花草。那是几株很素净的植物,花瓣像苍白的嘴唇,茎梗修长。几只蝴蝶停在花瓣上,随后身子忽然颤抖了一下。然后它们的翅膀慢慢地自然地垂落下来,整个身体变得僵硬。它们死了。
      白轻衣手抵着下巴,慢慢摇着白色的折扇,兴致勃勃地微笑着看着。雪妖想起雪微也经常笑,开心的,嗔睨的,突然发怒的,挑衅似的刺人的,那么的鲜活与灵动。想起来的时候,就好像她出现在了眼前似的。
      “在想六小姐么?”白轻衣忽然转过头来看他一眼。
      雪妖不说话,走到他身边坐下,低着头看自己的手指。这是他的习惯动作,无措或发呆的时候都会这样。
      白轻衣以折扇一下一下地敲着桌沿,笑意盈盈地望着他道:“笨蛋师弟,你好像还一直和那位六小姐走得格外的近哦。我记得师父和我都说过你几次。”
      “……”雪妖沉默了一瞬,忽然大着胆子说了一句,“她是我们的……朋友,不是么?她一直在帮我们,我们从来没有发生过冲突。”
      “真是幼稚啊……”白轻衣以扇遮唇,摇了摇头,微笑着说,“她不是我们的朋友哦。……停风影的人不相信朋友这种东西。”
      “停风影里的人,也很少有是朋友的。”白轻衣用折扇敲了敲十六岁男孩的头,男孩头发软软的,从小时候到现在都一直让白轻衣想起某种名为“白狗”的生物。他起身微笑说:“你上个月的任务率又没过百分之九十五,这样下去怎么接我的班呢?笨蛋师弟,跟我去切磋一下咯。”

      六、隔天雪妖带着师兄分给他的一盆花去送给雪微的时候,却见她在房里看画像。里头没有别的人。雪妖悄悄进去,就听见雪微似带讽刺又似饶有兴致地说:“你来得正好,看看我未来的死人夫君的样子。”
      雪妖愣一愣,心里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之前听她抱怨说长公主要把她“卖”出去的时候,他还像隔了一层窗户纸,听故事一般的钝痛,可现在窗户纸被捅破了,悲伤不再只是故事里的了,它是真的。
      他站在窗户底下,默默地低着头,手里还抱着一盆花。雪微扭过头去看了一眼,想起以前长公主养的大白狗来。
      “杵在那干嘛?”她睨他一眼,“呆呆的就像根木头一样,快过来。”
      他走过去,雪微就抢下他手里的花,仔细地看了看:“南山玉?很珍贵嘛。”眼睛好像发着亮,像雪妖小时候在乡下看见过的星空。
      “给我的?”雪微对这花爱不释手,“多少钱?你开个价吧。”
      雪妖轻声说:“不用。”
      “咦?”雪微瞧他一眼,忽地把这花往他手里一塞,似笑非笑地说,“那我可不要。”
      雪妖抱着花,想不出什么话来。他低着头,雪微拿过一旁的宣纸画着画,等很久等不到他说什么,心里莫名生出一股气,尽管明明是她拒绝了他。她突然笑着把画好的画拿给他看:“喏,这是你。”
      雪妖看到那上面画着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大白狗,低着脑袋,简直惟妙惟肖。
      他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现在可以走了。”雪微已经转过了身去。

      七、一件非常小非常小说起来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的事,可两个人就是这样不见面了很久。当雪微又一次抬头望向头顶的花树时,那个又傻又呆的少年还是没有来。
      “你们吵架啦。”忽然有人在她身边盘腿坐下,然后轻笑着说。
      雪微翻着书说:“呵呵。”
      白衣的少年于空中撷起一朵落花,发丝与白色的发带在空中飞扬。他的眉很修长、写意、娟秀,像女子轻轻画上去的画。这样的人应该做个莳花弄草、遍读诗书的高雅文士,叫人很难相信他是个双手鲜血,晋朝第一大杀手组织停风影排名第一的杀手。
      “这孩子从小便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白轻衣看着手指间的落花,微笑着说,“小时候挨了罚也一声不吭的,既不求饶也不落泪,甚至也不喊疼(或改为出声?)。”
      “跟我说这个干嘛?”雪微翻着白眼,赌气说,“我又不想听。”
      白轻衣却还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我啊,还记得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哭的时候呢。”他松开花瓣往上一扬,花朵随风翩飞。他闭上眼微笑着回忆道:“那是师父暗杀失败,身受重伤的时候,他差一点要死了。笨蛋师弟跪在他的床前,低着头流着眼泪,一直在说‘师父你不要死掉啊,师父你还要等我长大的,师父我还要给你在落花汀买宅子,再买十个漂亮的姐姐的,师父我们三个人,说好的,从开始到结束(莫名不顺),都要一直在一起的。’后来想起来他的样子可真是蠢啊,也难为了他说那么多话。”
      雪微静静听着,默默地“感觉”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一幕。很多很多悲伤与不舍从那个跪着的男孩身上漫溢出来,雪微能够感觉到那种沉重的情绪。有些陌生啊,她想,她什么时候对别人产生过那种情绪呢?是对从未见过面的那个女人吗?她甚至都不知道她的样子,她也甚至都不清楚她的过去。也许她看到现在的她,都不会喜欢她。
      多孤独啊,无父无母,无朋无友,孤身一人,背负着秘密,伪装着无害的样子想要复仇,就像沉重的石块压在蝴蝶脆弱的翅膀上,蝴蝶艰难而疲倦地飞去未知而不知距离的远方,不知道等待她的到底是死亡还是花朵,而在这一路上,她甚至遇见不上一只同类。
      她又想起那个老人来了。老是在心情低落的时候想起她来。她想起小时候她坐在她腿上被她抱着去扯她脸上松垮的皮肤,然后咯咯笑着。她用她只能听懂不多的方言说:“乖小姐,不要这样嘛。”那时候她的怀抱在冬天里好温暖。那时候她也想过如果有一天真的可以逃走,她一定把她送去她的老家,买一块田,一座草屋,养几只鸡几只猪以及一条狗。
      后来她也终于带她回了她的老家。
      她是她第一个杀死的人。
      雪微默默地回想着,白轻衣忽地睁开眼睛朝她微笑着说道:“六小姐既不想听,那么在下便同小姐谈些正事吧?”
      雪微从往事中醒来,似笑非笑地看了白轻衣一眼。这人如此狡猾,他的故事明明还没有讲完。但她也没说什么,只是道:“嗯?”
      “关于小姐您找在下的目的。”白轻衣微笑着开玩笑似的说,“不会是让在下把笨蛋师弟给找过来吧?”
      “当然不是。”雪微凑近他,“我是想要你帮我杀几个人。”
      “哦?”白轻衣轻抚身旁的小野花,饶有兴致地问。
      “听说你们不接百花门的生意。”
      “不是不接哦。”白轻衣说,“惹上他们比较麻烦,一般不在明面上接,所以需要值得的报酬呐。小姐会付在下什么酬劳呢?”
      雪微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只是这样如此么?”白轻衣眯上眼睛微笑。
      雪微也跟着笑。很多时候她笑起来其实与开心没有关系,只是很自然地摆出一个习惯的表情。她都快记不起来自己上一次真心地笑是在什么时候了。
      她又轻轻地说了几个字,白轻衣的笑忽然像是冬天的湖面慢慢结冰那样,凝固住了。
      “我知道你在找一个人。”那女孩明明在笑,声音却不带一丝笑意,“我有一种能力,可以帮你找到她。”

      八、雪微等很久,等到花树上的花一片片地坠落干净,雪妖终于来了。那天她在看嫁衣,他忽然出现,隐没于暗处,她第一个瞬间便感觉到了。那种熟悉的,明明冷却令她莫名感觉温暖的气息。即使相隔人群,即使有那么多相似的气息,她也能第一个感觉到他。这三年他总是陪着她,她难过,孤独,开心,他都在她附近的某一处,不会离得很远,也不会走过来。但她知道他就在那里。他知道她知道他在那里,她也知道他知道她的知道。他是她唯一的朋友。
      他就在那里默默地看着她,看她同别人说话,用伪装出来的羞怯单纯的表情与语调。不知道为什么,尽管她这个人脾气很坏,对他尤其坏,可他从来没有生过她的气,总是因为她一再的生气不理而默默退到远处,却又想向她靠近。这种感觉很奇怪。和任何感觉都不一样。和对师父,师兄都不一样。从没有过,他就想和她一直一直地待在一起,八头牛都拉不跑他。所以他又终于忍不住来找她了。
      雪微一直晾了他一个下午,直到夜幕降临,才遣散了下人们,一个人默默地在窗户前摆弄花草。
      气质冷淡,面容也淡而纯净的漂亮男孩默无声息地从窗外跃过来,默默站在她身后。他的速度比鹰还快,身影一闪而逝,只落下一个转瞬即逝的虚影。
      她站在他面前,一言不发,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他又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闷闷地开口说:“……雪微。”
      “……哼。”女孩子冷哼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雪妖不知道该说什么。
      雪微又生起气来,转过身来嘲讽说:“你是哑巴吗?还是木头?哑巴,木头,还有石头,你自己选一个吧!”
      “我……”雪妖怔怔地。
      “你什么你?”雪微歪着头,唇红齿白的,眼睛清澈而微微发着亮光,像他在塞外见过的湖泊,又像他在乡下看过的星空。雪妖可以清晰地从她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影子。一个呆呆的淡色发瞳的男孩,傻傻的,像只大白狗。他低下头习惯性地回避视线看着自己的手指,突然自卑起来。也许只是自己这么想,而雪微其实根本就不想和他待在一起吧?他沮丧起来。
      雪微看着这个傻瓜,生着生着气突然就想起自己快要嫁人了,看着他忽然就悲伤起来。很罕见的,她的声音突然放软了一些,几乎像是撒娇。
      “你怎么才来啊?”她轻声问。我等你好久,她在心里想。
      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一直等着你。
      “……”雪妖抬起头来对上她的眼睛,又有些无措地垂下去,“我以为你生我的气了。”
      “我当然生你的气了。”雪微笑了一笑,“可是难道我生气生这么久的吗?”
      “我……”雪妖顿了很久,直到雪微终于忍不住了,冲他放大了声音叫道:“我最气你这副婆婆妈妈的样子,老是憋着话不说,跟憋着屁一样,算什么男人!有话快说!”
      她从没有这么粗俗过,雪妖吓了一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鼓足了勇气,不得不说:“我……我在生我自己的气。”
      “气什么?”
      “气我让你生气。”雪妖轻声说,“气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不生气。气我没有勇气去找你。”
      他一连说了这么多心里的话,又羞怯地垂下了眼睛。过了很久等不到雪微说话,他抬眼去看她,发现她的神情竟然有点呆。他从没见过她这样,很害怕是自己说错了什么。他又低垂了眼睛去。
      外面的风吹过来,带来花香。远方有人遥遥吹箫,曲意寂寥。除此之外万籁俱寂,别无声响。雪妖盯着自己的手指,像是要看出一朵花来。他想起雪微的手,在无数个花落的时候他低下头都能看到她着一身不染尘埃的白衣,在落花之间静静翻一本书。她的手纤细而修长,白得像新雪。他某一个瞬间曾经想要去触碰。
      而他现在想,再过一段时间,他就不能去碰她的手啦。他也许永远也碰不到她的手。她以后会有丈夫,会有孩子,也会有喜欢的人吧?她以后会更希望他离她远一点的吧?那样就无法再靠近她了。
      想着想着雪妖便难过起来,神情有一种闷闷不乐的感觉,那种难过淤塞起来,像洪水一样冲垮了堤防,迫使他说出了平日里不会说出的话。
      “你不要嫁人好不好?”他说,“跟我走吧。”

      九、雪微成亲的那一天,满城飘雪。她着吉服,一身的朱色,坐在镜子前被同宗族的姨母用一根细麻线开脸。几个丫环在旁边唱开脸歌。她含着笑,含羞带怯的样子像一朵沾了露水的三月桃花。
      开到一半的时候,去送开脸饺的丫环们回来了。雪微瞧她们一眼,见有几个人手上端着的开脸饺还是满满当当的,当下睫毛微动,眼神变得楚楚可怜起来。
      嬷嬷叹了口气,又上前来宽慰说:“小姐莫难过,公主他们许是积食,才未吃开脸饺。”
      雪微习惯性地露出了咬唇,低头,然后强颜欢笑的表情,屋中的婢子仆妇们都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如此好的六小姐,可惜生在这样的人家。出嫁时嫡母与长姐们不来为她开脸,甚至有人都不愿吃那代表吉祥的开脸饺。而且她的未来夫君,也是个不学无术,贪恋女色的纨绔子弟。且夫家人丁兴旺,六小姐作为低辈分的子媳弟媳,又不是正妻,想必又得受到不少委屈。
      雪微轻声说:“我知道的,嫡母与二姐三姐素来疼惜我,并不会有意如此。嬷嬷,待会儿你代我给她们送去些消食的东西,算是替我尽到了一点孝心。”
      嬷嬷应了下来。

      十、深夜。
      雪微披着盖头,坐在喜床上静静地等待。眼前一切都染了红,红色的物影,红色的光,像是多年前母亲死去时候的血,从她梦里流出来。奇怪,她并没见到过母亲死去时候的场景,可是这一幕却常出现在她的梦里。
      与她母亲有关的事情,最初是那个老人告诉她的。老人服侍过她母亲一段时间,又从小就照顾着她。曾经老人是她在这个世界上,让她感觉到最温暖的人了。她薄情但她深爱这个老人,她多疑但她信任这个老人,她狠毒但她爱护这个老人,老人是她坚硬心脏上为数不多柔软的地方,然而后来那老人亲手插了一把刀,插进她尚还柔软能感觉到疼痛与悲伤的地方,插得她的心脏内血液汩汩涌出,插得她心脏柔软的地方开始慢慢长出坚硬的壳。
      她杀了那个老人之后,她的人生里,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雪微闭上眼睛。这一刻不知怎的想起许多事情来。想起她年幼无知之时努力练好琴以博得“父亲”一个注视,可却一再看到他漠然避弃的眼神。想起小时候照顾自己的那个老人生病,新的嬷嬷怠惰,带她去亭子里看鱼,却又偷懒离开。她见大姐她们都在那边,欢快地跑过去,试图搭话,一直却被忽视。无意中落入水中,拼命向她们呼救以眼神哀求她们却只听到长姐一句:“都散了吧,败人兴致,好生烦人。”那时候她才多大?五岁?六岁?这种事情一直记到现在。后来她就变了。
      她人生的许多时候都在等待。等父亲,等别的人,等他们伸出手来。等一个怀抱,等一个和她走在同一条道路上的朋友,等一个真诚的温暖的人。等到最后,连她都已经不再等了。
      可是那个人却忽然出现了。
      雪微想起那双眼睛,淡颜色的,在树枝上遥远而沉默地注视着她。永远注视着她。

      十一、不知回忆了多久,雪微忽然感觉到熟悉的气息。那一瞬间心脏突然停滞了一下,紧接着是剧烈的、异常疯狂的跳动。一种想要热泪盈眶的很震动的感觉。从没有过的感觉。
      那数秒慢得像永生。雪微心中怦怦乱跳,在极深的悲凉中感觉到欣喜。她感受到那个人的气息,像云一样慢慢靠近。一秒一秒地,他朝她走过来。
      她想说你真傻,又想说你终于来啦我等你好久,又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也不知道到底该说些什么,等他掀起她盖头来的那一秒,她只是睁开了眼睛,忽视眼中的不适,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那个人沉默了很久,才终于轻声说,“跟我走吧。雪微。”

      十二、雪微怔了怔才说:“你忘啦,我们逃不掉的。停风影不会允许你做这样的事情。就算真的逃走了,你难道要保护我一生不被抓到吗?”
      “而且我也没打算逃掉。”朱色霞帔的新娘轻声说,“只有站在高处,才能掌握更多的资源。一样都是藏匿,我宁愿留在这里。”
      雪妖站在她面前,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烛光掉入他淡无颜色的眼眸,一跳一跳地,像他们曾看过的山上的萤火虫。
      以后就不能再一起去看萤火虫啦。他默默想着,感觉到深重的,无以复加的悲伤。
      窗外大雪如瀑,一望无际的白。整个夜里白色衣服的少年都坐在披雪的屋顶上,默默凝望对面的窗。大雪慢慢淹没他的头发,他的肩膀和他的衣服,一切皆白,像最无垢的梦境。那些过去都在远离。
      他慢慢闭上眼睛。

      十三、雪妖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很多人。梦里十岁的他跪在师父的床前流着眼泪说很多话。其实他一直都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师父的,因为他是师父一手养大,又一手培养起来的,可他一点都不争气。他讨厌杀戮。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或者习惯不起来。
      可他从小到大,学的只有杀人。他只会杀人。他是从三岁开始学的,五岁的时候,师傅让他两个时辰内捉住一水池的青蛙杀掉。他是多么喜欢那些青蛙啊,小的时候他是停风影同龄的孩子里学杀人学的最慢也最差的,大家都鄙视他不肯理他,其他的师兄师姐们虽然表面上安慰他关心他几句,可也不是很看得起他,他能感觉得到。师父师兄总是很忙,夏天的时候没人和他玩,他就去找那些青蛙,默默地待在一边听它们叫,这样可以度过一个晚上。可是师父让他杀了它们。他那时还没有杀过什么东西,对于这一命令完全是抗拒的,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沉默地表达着自己的抗拒。直到师父把他提了起来,扔进水里,按着他的脑袋与身子不让他游上来吸气。
      他憋了幼小生命中在水中最长的气,在难受得快要受不了感觉自己快要死掉的时候,师父把他抓了上来,甩到地上。他满面通红大口呼气的时候,师父走到他身边,弯腰对他说:“我希望你一生都要明白这一点,你的一生,我们停风影所有人的一生,都只有两个选择——杀人或者被杀。这是你手染鲜血的第一天,以后你的一生都会充斥着鲜血的味道,它和空气一样自然,它会成为你身上挥之不去、浸渗入骨的味道,它会陪着你,直到你死去。”
      五岁的雪妖在刚才第一次感觉到了濒临死亡的味道,几刻钟后,他便第一次,使某种生物死亡。两年以后,他杀了人生中第一个人。
      但是他并不喜欢杀人。在每一次的杀戮中,他都感觉不到师兄他们所说的快感。他只会闻到血的味道,即使他用尽了一切办法,少让死者出血,少让剑上沾血,可他还是会闻到血的味道,腥的,铁锈味的,似乎空气中都是这种味道。每一次杀了人以后他都会沐浴,扔掉杀人的时候穿的衣裳,换上新的。他也会擦拭自己杀过人的剑,一遍又一遍。但是那股味道依旧没有离开他,似乎已经渗入了他的骨髓。
      他是个厌恶杀戮的杀手。
      “你没有一个杀手的心。”师父有一回说,“可是你却有最好的天赋,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好。”
      是的,他有杀人的天赋。小时候那个学的又慢又差的闷葫芦后来竟然成了学得最快也最好的那个,知道的人都感到很惊奇。后来那种惊奇就掺上了恐惧的成分,这种成分在他十三岁打败了停风影排名第五的杀手时达到了顶峰。停风影历史上没有过这样年轻的接近内部杀手顶峰的人。
      他们依旧不靠近他。但他们不再叫他“闷葫芦”或是“呆瓜”“傻子”了。他们叫他“那个白眼睛的怪物”。
      可是他们不知道,这个怪物一点也不快乐。这个怪物在不杀人的时候,总是不知道做什么,他也不会主动找别人说话,除了师兄与师父也很少有人找他说话,他于是便会一个人坐在帝都最高的塔上,默默地看着远方,就这么看一天。风吹过来,又冷又寂静,但是雪妖已经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
      如果没有遇到雪微,他也许就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他被杀或是伤重而死。干这一行的,从杀第一个人起,就不应该觉得自己会善终。而停风影的大人们,也不会放他走的。他们会吸他的血,直到无血可吸。
      但是他遇到了雪微。她是他生命里的光。她出现以后,他的生命就迎来了好日子。他不仅为师父与师兄活着,他还为她活着。他想和她在一起,比什么都要想。但是这已经不可能了。

      十四、雪停了又融,天气回暖之后愈发炎热,树叶的绿浓郁到了极致过后,又开始慢慢变黄。夏末秋初的时候,雪微发现自己有孕了。她是制毒的高手,也懂些许医术,关于自己的身体,她比谁都清楚。
      她身上有好几十种毒,自己下的,别人下的,互相制衡,彼此牵制,所以她迄今安然无恙。她中的第一种毒是她母亲给的,被下在一株花上,特殊条件下才会中。那一年她七岁。
      在此之前她无法用她与生俱来的特殊的“感觉力”感知到她的任何一点东西,她渴求这东西像渴求一点点的爱与存在的根。她爱她,尽管她永不会承认,但除了这个已经死去的女人,她在这个世界上,举目四望,皆是陌生人。
      在那之后她慢慢地得知了那个女人的死因,意外的讽刺与可笑。她的母亲原本是百花门里一个庶出的小姐,自幼养在深闺制毒,不闻外事。只有一次被同父异母的姐姐拉着偷偷溜去外面看上元节的灯火,也就是那一次,她遇见了雪微的父亲,被他的花言巧语和虚情假意骗去了真心,从此陷入了爱
      情。
      她为这爱情付出她几乎一生。她后来冒着危险逃出来找他,没有多想他见到她时陌生疑惑的神情,满心只是沉醉在他带给她的温柔与爱中,嫁给了他做妾室,并且很快失宠被忘在了脑后,在情郎抛弃自己的痛苦与悲伤中她生下了雪微,之后被找来的百花门弟子杀害。
      真是愚蠢啊。雪微那时这么觉得。可是她又忍不住想知道,那个女人对她,到底是爱多一点,还是恨多一点。她无法得知以及凭认知去揣测她的情感,她其实对很多情感都没有什么具体的认知,因为她没有经历过,只是看别人的。小时候她还会想要去努力得到各种美好的情感,希望大公主不那么讨厌她,希望“父亲”多看她一眼,希望和兄姐们玩,后来就不想要了。

      十五、雪微第一次发现时间过得真快,是在看见自己在雪泳居的院子外面种的花开始枯萎的时候。那场大雪感觉还只是前不久的事情,没想到一年就快要过去了。就连之前她发现自己已经有身孕的时候,都没有意识到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她再没看见过雪妖。
      她想这是很正常的,因为她刚来这里不久的时候,一切都还没有摸清楚,自己暗处的势力也没有多少,雪泳居又经常有她丈夫在,雪妖怕是想到了这些才没有过来找她。可是后来她慢慢培养起了自己新的势力,他还是没有出现过,她几乎疑心是不是他现在武功更进一层所以她都感觉不到他的出现了。再后来她就生起他的气来,不去暗地里派人打听他的任何消息,也不派人去找他,她甚至希望他再也别来,最好是死了才好。

      十六、皇帝驾崩的消息是不久之后传来的,几年前皇帝的身体就不大好了,然而太子实在年幼,皇帝疑心辅臣的忠心,特意召了远在蓬莱的叶梦一回盛安为太子培养人才——没想到皇帝对于自己身边的辅臣一个也不信任,最信任的还是二十年前的属下。
      雪微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缝制送给她丈夫的寝衣,他正是宠爱她的时候,某次他提起要她为他缝制一身新寝衣,她面上虽然娇羞欣喜地答应了,心里却实在觉得恶心与厌恶——不过她后来当然还是照做了。听完消息的当下她面上微微一惊,显出哀婉的神色来,心头却在想,长公主的日子,怕是不会再那么好过了。
      长公主一贯傲慢贪婪,骄奢淫逸,纵容门下家仆打死平民,侵占民田以及偷掠她人夫君做面首的事情没少干,民间早有怨言。皇帝顾及她是他唯一在世的妹妹,尽管也告诫教训过她,但是终归还是维护着她的。现在皇帝死了,这个世界上她唯一能仰仗依靠的人没了,叶梦一为太子选的辅臣又贤良刚正,往后若是长公主再不收敛一些的话,怕是有的苦头吃了。
      她自然希望长公主越不好过越好,但是她现在是以长公主庶女的身份嫁的人,长公主不好过,她在夫家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

      十七、雪微终于见到雪妖,是在皇帝驾崩之后没多久。那时候淮远伯府有官职在身的男人们都去衙门宿舍里斋戒住宿了,雪微很是清闲,在一个出了太阳的下午临着开着的窗户看书。嫁来淮远伯府以后由于环境陌生与变化了,很多事暂时都还不能做,不能在暗道种毒花毒草,也很难制毒药,更别说偷溜出去了,于是她现在最大的消遣便只是看书。
      雪妖来的时候雪微其实还是感觉到他了,那时候她正看到书中最精彩的部分,忽然心里就微微颤了一颤。她感觉到了那个气息。那个很久没有感觉到的,冷淡安静的气息。
      还记得以前,她在花树下看书,他就在树上睡觉,一直以来心里面都有非常多心事,思绪繁乱不得平静的她,那时候就会觉得非常的安宁。有时候她会感觉到他在看她,如果是别的人这样的话,坏脾气的她大概会生气,然后想办法报复他。她也经常对他生气,可是他那样看着他的时候,她就一点也不生气。
      她喜欢絮絮叨叨地对他说话,生活中发生的好多好多事,都想讲给这个呆子听。她也经常对他生气,她对他很坏,经常不理他,也经常被他气得恶狠狠地想这个人消失算了,可是当他再一次出现的时候,她还是该给他疗伤给他疗伤,该跟他出去玩就跟他出去玩。
      他带她去看烟花,在盛安最高的地方,风那么大,她的衣衫被风吹起来,她仰着头看天上的烟花,他把他的衣服给她披上。他们去看戏,她觉得无聊,又讨厌那个戏班子的老板,就在他耳边碎碎念地说他的坏话,然后逼着他跟她一起去偷偷给那个老板使绊子。
      他们去赌场,去青楼,去各种鱼龙混杂令她觉得十分新奇的地方,去非常美的桃花林,还去一个巨大的,周围都是绿色植物的湖边。她把鞋袜脱下来,坐在湖边脚尖玩着水,在他过来的时候把水踢到他身上。她碰到他以前可没法轻易地出去,可是有了他,就不再被那样的束缚了。
      他是她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朋友,她这么不好的人,可是碰到了这么好的人。她非常容易猜忌,也喜怒无常,因为那个老人的原因又非常害怕背叛,她给好多人都下了毒,可是没有给他。
      此刻她感觉到了他的气息,还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他又在看着她。她本来心里非常生气简直想继续看书不理他很长很长时间的,可是她竟然非常突然地,无知无觉地落下泪来。

      十八、那个气息颤了一颤。
      雪微的目光停在书的那一页上,很久都没有动一下。她静静地感受着那久违的气息,心里像是有什么空落落又孤冷冷的地方,此刻被填满了一样,胀得她发疼。可是好温暖又好开心啊,像从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那样,但是心里还是又觉得委屈,于是眼泪越掉越多,直到好一会她才发觉。
      很久之后,雪微才遣散了周围的侍女,然后擦干了眼泪。
      雪妖进来的时候她正因为自己刚刚哭了而觉得丢脸与别扭,觉得非常丢面子,而且心里又开始生起他这么久不来看她的气来。于是她又晾了他一段时间,这才没好气地说:“你没死啊?”
      雪妖的声音轻轻地传过来:“嗯。”
      雪微觉得他也不解释一下,真是太讨厌了,于是又说:“你来做什么?之前像是死了一样,现在干脆滚吧。”
      雪妖没有吭声。
      雪微心里更怒了,扭头去瞪他,刚想说点什么就被惊到了。雪妖瘦得厉害,面容疲倦而苍白,像是大病初愈。
      “……你怎么了?”雪微心中突然一痛,问道。
      雪妖低着头看着手指,沉默了。
      “你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雪微说,“真不想我知道就别来见我,你不说,我也早晚会打听知道的。”
      雪妖还是沉默着,他不是那种会开口讲自己受了哪些磨难的人,一直都是这样。以前雪微一般也不会问,因为她知道他应该是出任务的时候受的伤,讲不讲都无所谓,可现在,这么长时间不见,她更想知道他的事了。
      “你过来。”雪微看着他说。
      雪妖有些惊讶她没有说他,他慢慢地走到她身前,依旧低着头,然后就看到她的左手执起他的手,右手撩开他的衣袖,搭在了他的脉搏上。她在给他把脉。
      他忍不住去看她的脸。她比以前要安静一些,往常这个时候她大概会在数落他。她样子没什么变化,只是更美了,带了些许女子的风情。她的睫毛长如鸦羽,垂下来,眼睛专注地注视着他的手,那种认真,好像那是世上她最重视的宝物。他看着她,心脏随着她微不可闻的呼吸缓缓地跳动,她手指的温度传入他冰凉的肌肤,带着暖意一直传到心里。
      雪微的眉越皱越紧。把完脉后,雪妖还没反应过来她就狠狠掐了一把他的手腕,冷笑着说:“你这些日子怎么这么有本事啊,把自己搞到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然后到了这时候才想着来找我,你怎么不干脆死了呀!”
      雪妖不说话,又低了头去。雪微更气了,这简直就是他们以前相处模式的再一次显现,雪微说了他好一通,雪妖都不说话,只是头更低了,雪微越说越觉得没意思 ,就停下来,恶狠狠地瞪着他。
      瞪着瞪着她就忍不住看起他来。她很久没看到他了,可他现在这么憔悴,刚才给他把脉,他的身体状况非常糟糕,像是死了一次又活了过来。
      雪微心里的恨像潮水一样大片大片地漫过来,她看着他,忽然慢慢地,极其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我会杀了那个把你变成这个样子的人。在死之前,我会玩弄他,让他尝到你受过的百倍的痛苦。”
      雪妖心中震动,抬起头来看着她。窗外的光正好只落在了她一半的脸上,她的另一半脸隐藏在黑暗中。她微微地笑着,一半脸光明一半脸黑暗,毫不伪装的妖异的美。两人无声对视,目光交汇,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她看着他,非常郑重地,像是发誓那样的说:“我会变得比任何人都强大,那些伤害我们的人,都会受到我们百倍的报复。”
      雪妖知道,她说出去的话,只要她活着,即使用一生的时间,她都会去做的。
      雪妖说:“好。”

      十九、那一天以后,雪妖又开始来看雪微了,虽然因为停风影和淮远伯府的缘故,不能像以前那般频繁。雪微开始着力为他调养身体。雪妖不肯说他是怎么搞成这样的,于是雪微便暗地派人打听,终于得知了原因。原来他这快一年的时间,有半年都在被停风影处以刑罚,因为他被查出偷偷放走了好几个任务对象。停风影不是无法忍受损失,停风影无法忍受的是他不听话。不听话的杀手让停风影的大人们感到厌恶。
      现在他被放了出来,雪微猜想他该是妥协了,除了妥协,他大概只有死路一条。
      而他是怎样妥协的……雪微后来得知,停风影的大人们逼他找到并虐杀掉了他曾放跑的任务对象。
      停风影还给他下了毒,雪微过了一段时间才发现这毒的存在,她解不开这毒。
      雪微从不跟他提他受折磨的那些日子,也不愿细想 他是怎么找到他想保护的人,又是怎么虐杀掉的。她只是非常非常的恨,有时候做梦会梦到自己看着他受折磨,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走过去。有的时候,她想问他要不要从停风影逃出去,可她知道他是不舍得他的师父和师兄的,所以她也没问,只能找各种方法,想解开他身上的毒,无果。

      二十、雪妖的身体在雪微的调养下慢慢好起来,与此同时,雪微的身孕也显现了出来。雪微的丈夫很开心,经常来雪泳居看她。雪微心里很不开心,因为这样雪妖就不能常来了,她还要费心力在维持自己孕期的容颜和身材上,不能让他厌恶她孕期臃肿的体态。她靠他过活。
      雪微更不开心的是,要面对丈夫的正室和妾室们比之以往更甚的对她的关注,那些或热情或厌恶或“友好”或温和的对待,让雪微每天都在自己跟自己赌,她们什么时候下手,毕竟,她们还不下手的话,她自己就得下手了。
      知道雪微怀有身孕以后,雪妖的心情一直十分复杂。有时候,他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总不住偷偷看向她的肚子。雪微察觉了,问他:“怎么了?”雪妖就低着头不回答。
      雪微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雪妖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雪微说:“怎么?你不高兴我怀孕了?”
      雪妖愣了一下:“没……没有。”
      “撒谎。”雪微睨他一眼。
      雪妖微微脸红起来。
      雪微翻着书,手掌心托着下巴,漫不经心地说:“他不会活下来的。”
      雪妖看着她。
      “我现在是用法子伪装了我真实的身体状况,大夫以为我是个正常人,其实我才不是。”雪微说,“我身上那么多毒,他怎么会活得下来。”
      雪妖心里难过起来,他看着她,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可是又不知道说什么。
      “不要伤心。”终于他说。
      “我不伤心。”雪微说,“只不过,没有孩子以后,我又得忍受那个死人了。”
      雪微指的是她和她丈夫的夫妻之事。雪妖心情突然很低落。就在这时,他听到雪微说:“还有两年。”
      雪妖疑惑地看着她。
      “我制了五年,失败了二十六次的‘雪落’,之前跟你提过,我用来报仇的毒药,我有快成功的感觉了,觉得它再失败十几次可能就会制好了 ,按目前的进度,很可能是两年以后。”雪微提到这件事的时候,眼睛发着光,面上也带着笑意。
      “真快。”雪妖心中惊奇,低声说。
      “就是现在不能再从府库里偷拿东西出来换药的配料了。”雪微轻声说,“我还没有找到时机在淮远伯府的管家身上下毒,威逼他来帮我。因为那个死人经常来雪泳居的缘故,我帮停风影制毒来得到报酬的时间也减少了。”
      “很危险。”雪妖说。
      “我做的哪一件事不危险?”雪微似笑非笑道。
      雪妖沉默。
      过一会他说:“我帮你 。”
      “你要帮我威胁管家?”雪微兴奋起来。
      “……”雪妖沉默。
      几天后,雪妖再来的时候,给她带了足够她再用五次的毒药核心配料。
      “这是这些年你出任务的报酬吗?”雪微问。
      “是。”雪妖说。
      雪微感叹:“做杀手就是有钱啊。”
      “你原本打算用这些钱做什么?”雪微问。
      “打算给我师父养老。”雪妖老老实实地说。
      “给他在落花汀买宅子,再买十个漂亮的姐姐吗?”雪微笑起来。
      “你怎么……”雪妖有点窘。
      “你师兄告诉我的。”雪微说,眼睛看向别的地方,漫不经心的样子,“我其实也不是很想知道,他自顾自地就说下去了。”
      雪妖看着她,今天阳光非常好,暖黄色的,洒在她身上,染得她长若鸦羽的眼睫也泛上了暖黄色,显得从未有过的柔软。
      “落花汀是个什么地方?”她不看他,忽然就轻声问。
      “在南方。四季如春,暖和多河。”雪妖说,“那里一年四季都有鲜花开放,街边种满了高大的花树,非常好看。天亮得很晚,黑得很早,人们过着慢慢悠悠的生活,很悠闲又很知足。很快乐。”
      “一点也不像盛安啊。”
      雪微伏在桌案上,下巴搁在交叠的长袖上,轻声说,“我一点也不喜欢盛安。
      “嗯。”雪妖说。
      “盛安很冷,很可怕。像一个黑漆漆的,阴冷的笼子。”
      “嗯。”
      “等一切都成功以后,我们一起去落花汀吧。”
      “嗯。”
      “我要赚很多很多的钱,买很大很大的房子,里面种很多很多的花树,制很多很多的毒药。”
      “嗯。”
      “我们一起,永远也不分开。”
      “……嗯。”

      二十一、又是一年大雪。
      雪微披着厚厚的大氅,袖中还放着小火炉,坐在软榻上侧看着窗外的雪。
      一个婢子给她捶腿,另一个给她剥石榴。另外还有两个婢子束手服侍在一旁。软榻下的火盆烧得正旺,明明是隆冬季节,屋内却温暖得好像春天一样。
      给她捶腿的婢子笑说:“夫人好像很喜欢雪呢,一直看了很久。”
      剥石榴的婢子说:“你懂什么,夫人这是在等少爷呢。夫人和少爷二人琴瑟和鸣,真是令人羡慕。”
      雪微听了,低下头来含羞带怯地一笑,像春天枝头的花苞初初绽开一点,露出未来会有的好颜色来。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像去年那样。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落了一层厚厚的白,像都穿了一件白狐皮袄一样。是最圣洁无垢的颜色 ,但是每次下雪,盛安的路上就会冻死一批穷人。富人的马车从路上驶过去,马车内暖和得令人流汗。富人从不会掀开帘子去看那些冻死的人,所以他们也从不知道。雪微在没偷偷溜出公主府之前,一直以为这个世界就是公主府那样子的,再穷的人即使为奴为婢 ,总也每餐吃肉。其实世界哪有那么好。
      不知道为什么,雪微今天一直非常不安。她的心一直“砰砰”地跳着,后背冷汗涔涔地冒。她越发地坐不住,但是婢女在旁边,又不能表现出来。她从没有这样,内心没来由地感觉到不安和恐慌过。
      是雪妖那边出了什么事么?她心里想。还是白轻衣那边?之前她攒了足够的钱,就雇白轻衣和别的杀手去杀百花门中曾经杀死她母亲的人们,为了尽量做得隐蔽和让百花门查不出杀人的人,白轻衣他们一直在等待最合适的时机,为了采用最合适的方法。
      前几天这个时机终于被找到了。参与杀死雪微母亲的人总共有四个,十六年前已经是百花门中很有地位的弟子,十六年过去了以后,除了一个因为后来触犯门规而被处死以外,其他几个都成为了门内举足轻重的人物。
      杀死他们有几个巨大的困难:一是他们现在已经基本上不出百花门,只在百花门管事和制毒药了,而要想潜进百花门非常困难。
      百花门位于盛安与翡城交接的一片森林之中,已经存在了几百年,从前的南朝开朝时所建。那片森林中遍布百花门放下的毒物,从毒草,毒花,到毒树和有毒的动物。为了把原本好好的一片森林改造成这个样子,百花门也花了很大的精力和时间。
      百花门内极少有外人,他们只能门内通婚,百花门里所有人都姓白。百花门也不许外人久住,一般人想进百花门,必须有门主和半数长老的同意。他们与外界的交集就是购买物资与贩卖毒药解药,而这两个渠道他们把控得非常严,要想借此渗透进去简直难如登天。几百年来只有一个代号白雀的人借此潜进去了,这是百花门的耻辱。
      杀死这些人的第二个困难是:他们身上有数不胜数的毒药,一旦察觉自己有生命危险就会施展出来,甚至有很多毒药,市面上根本就不会有它们的解药,只有百花门少数的人才会有——而你甚至都不知道他会用哪种,只能做好全部准备。
      所以杀死他们只能非常的快,但是百花门虽然以毒药闻名,却并不是不会武功。尤其是他们要杀的对象本身就地位很高,已经算武功最好的那一类了。
      第三个困难是,一旦接连杀了百花门的几个重要的人,想接着杀下去,难度可能会翻数倍。百花门的人可能会非常警惕,那些重要的人甚至会好几年都不出来。
      “真是非常棘手的任务呐。”白轻衣听完以后笑道。
      雪微微笑:“所以我准备了很多年。”
      她并不求一次就能杀光那三个人。她可以继续等,再等很多年。只要她活着,只要他们活着,复仇就永不会停止。

      二十二、前几天,白轻衣他们终于等到了杀死第一个人的时机。白覆,百花门处决门的副门主,两天前和处决门另外四个弟子出了百花门,要去处决几个叛出门外的弟子。白轻衣等人一路跟着他们,打算找机会下手。
      雪微此刻心里胡思乱想,汗水已经湿透了里衣。她对一个婢子说:“把涟芳姑姑叫来。”
      涟芳姑姑是她的人,帮她打探外界的消息,也帮她联络白轻衣。
      涟芳姑姑来之后,雪微遣散了身旁的婢子。涟芳姑姑行了一个礼,恭敬地问:“夫人有何吩咐?”
      雪微低头看着自己已经从袖中取出来的手,忽然想起雪妖有看手指的习惯。她怔了怔,抬头对涟芳姑姑说:“帮我先打探一下雪妖现在的情况,再打探一下白轻衣那边的情况。立刻去办,要最快的速度。”
      涟芳姑姑说:“明白。”正打算行礼离开,忽然又听到雪微说:“一旦得知雪妖的情况,立刻回来通知我。”
      涟芳姑姑说:“那倘若先探听得知了白公子那边的情况呢?”
      “派人回来告诉我便是。你继续留在那边等候雪妖的消息。”雪微低垂着眼睫 ,轻声说:“不是你亲口告诉我,我总是不放心。”
      涟芳姑姑心里微微被触动了一下,她恭敬地行个礼,答声是 ,便快步退出去。
      她没能再回来。

      二十三、雪微在温暖的内室等待着,忽然心口彻骨地一寒。她想都没想立刻飞快地侧过身去,与此同时右手拇指按上食指的白玉扳指,放出毒雾。那是绯红色的雾气,像女孩脸上淡淡描画出来的胭脂,霎时间就充盈了整个内室。几乎在下一秒,她身边的婢子便被突然投掷过来的毒刃击穿心口,倒地而死,而她原本坐着的地方,被空中飞来的一把薄刃当空切过,因为没有切到人,于是往后一路切过去,插进了墙里。薄刃上淬了毒,墙壁被腐蚀得成了黑绿色,发出难闻的气味。
      这种毒气显然对孕妇很不好,雪微再次朝着薄刃飞过来的位置甩出藏在袖子里的毒药时 ,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异常的胎动。她于是边朝门口逃窜,边吞下从袖子里取出来的可暂避百毒的解药。
      但是门突然被缓缓推开了,有影子长长地落下来,几个人轻轻地踏进来,落入美丽的绯红色的雾气中,带着外面刺骨的寒意。狂风卷着鹅毛般的大雪倾涌而入。从窗口斜掷出薄刃的那个人破窗而出,撑起一把伞状的金属制的银色的东西挡下了雪微朝他甩过来的毒药。那是像红泥一样的东西,散落在银伞上的时候突然像是火焰一样,灼烧着银伞,在它的表面灼出了星星点点的小洞,而且这小洞不断扩大,像火舌舔着白纸一样,药性蔓延开来。
      破窗而来的人看了一眼自己的伞,笑着说:“这么厉害的吗?”便轻轻地将银伞扔出了窗外。他并不急于朝她攻击,只是好奇地打量着她,抱着手臂慢慢地朝她走来。
      这是几乎必死的局。这是百花门。
      雪微认得他们衣服袖子上的花纹,百花门的门徽,黑色的曼陀罗,传闻中这种花来自地狱,象征着不可预知的死亡。
      雪微心里比以往任何一刻都要冷静,她明白雪泳居的其他人可能已经被他们杀光了,包括她雇来保护她的有武功的人。她此时此刻是一个人,她很可能会死,但是她心里并不悲伤也并不慌张,因为她本来就不觉得自己会安稳地活到老死。
      她是注定不得善终的人。

      二十四、来的人一共八个,都穿着百花门内部人员的特制的服装,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个中年人,衣服里面夹了金线,看起来微微发光。左边那个长得温和白皙,相貌堂堂,右边那个却长相阴鸷,让人不敢细看。
      百花门不通外界,极为封闭,按理来说门外应该极少有人能认出他们,但是他们两个人的画像雪微却已经看了上百遍,因为那是……她想杀死的人!他们杀死了她母亲!
      那个破窗而来的娃娃脸的年轻人看起来不过十几二十岁,但是衣服里竟然也夹了金线。
      雪微没有见过他的画像,但她猜测他是白覆舟——百花门的少门主,天纵之才,少居高位。
      有三个年轻人像是受了不轻的伤,站在人群的后面,身上往下面滴着血,黏稠的发着血腥味。
      他们围死了雪微,雪微只能停下来,把手搭在自己的发髻上。
      他们并没有直接动手,而是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着雪微,彼此沉默地交换着眼神。
      雪微把发髻上的簪子取下来的时候,左边那个中年人忽然轻声说:“你长得很像你母亲。”
      雪微笑着看着他:“她死的那天,雪是不是也有这么大?”
      左边的中年人并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说:“你不该活着的。”
      雪微微笑,她看着他,想着该用什么毒好,死得能更痛一点。
      其实生不如死更好,但是她担心她今天死了以后,他会被百花门治好,还是不要留这个可能了。
      受了伤的其中一个年轻人冷冷地说:“没错,如果不是因为你和你娘,师父也不会被裁决!”他死死地盯着她,眼中有毫不掩饰的杀意:“你娘当初苦苦哀求师父放你一条活路,你活下来以后师父甚至还在背后默默庇护你,而你却没有安分守己,过你本该默默无闻的一生,而是居然不自量力地想和百花门作对,还害得师父被发现徇私而被裁决——”他说得胸膛快速地起伏,显然极为生气,情绪激动之下牵扯到了伤口,不由得捂住伤口停下来。
      那个娃娃脸的年轻人漫不经心地听着,百无聊赖地飞速转着自己手中的薄刃,忽然说:“我说诸位,能不能快点开始呀,有点浪费我时间诶。”
      右边的中年男子低低地说:“少门主稍安勿躁,我们年纪大了,难免喜欢叙旧。”他的身材瘦小,眼睛狭长,讲话的声音很细也很破,偏偏又喜欢拖长音,听得人心里很难受。
      那个年轻人不说话了,他低着头转着薄刃,也不看雪微,忽然就扬起手来将薄刃掷向雪微,打掉了她左耳的耳环,她正将手漫不经心地拂过耳垂。
      雪微冷冷地看着那个年轻人,终于不再笑了。
      他打掉耳环的时机极为巧妙,正好在她要按下机关的前一刻——她本以为她会得手的。
      薄刃打掉雪微的耳环以后,诡异地转了一个角度,又回到了年轻人的手上。年轻人轻轻地抓住薄刃,抬眼朝她笑了笑:“不好意思啦。”
      “你在毒术上的造诣令人惊叹,再过五年,整个天下除了少门主和门主以外,可能会很难找出你的对手。”左边的中年男子望着雪微,“但你不会再有五年之后了。”
      “说的像是你们能活到那时候一样。”雪微掩嘴,温温柔柔地一笑。
      几乎是同时,左边的中年男子和雪微一起动了。中年男子抬起袖子,然后慢慢拉开袖口,而雪微轻轻拔掉了自己簪子上镶着的白玉。
      数十条蛇左右扭动着顺着中年男子的手臂从他的袖子中爬出来,吐着鲜红的蛇信,又顺着他的身体爬下地面。它们通体艳绿,身上是密密麻麻细小扭曲的花纹,眼睛竟然是血红色的,雪微对毒蛇算是颇有研究,但是她完全认不出这种蛇的品种,想必是百花门自己杂交研制出来的新品种。
      百花门的人都盯着雪微拔掉白玉的簪子,有一朵纤细的白色的小花像是小女孩刚睡醒一样,轻轻静静懵懵懂懂地从簪子里面飞出来。雪微摊开手掌放在白花下面,轻轻吹了白花一下,它就像是有生命的一样,在人们还没看明白的时候就开始疯狂分裂,速度之快仿佛鱼下鱼卵。它分裂的时候像是舞女在空中轻盈曼妙地舞蹈着,飞散在内室中,眨眼间就从原来的一朵小花膨胀成了无数小花,像是花林中飘摇于空的纯白的花雨。
      “大家小心。”右边那个中年人声音尖细,提高了声音,“不要让毒靠近你。”
      雪微嘲讽地笑了笑。
      除了那个娃娃脸的年轻人和两个中年人,其它的人对付雪微的这种毒很吃力,虽然白花分裂的速度渐渐地没有之前那么快,但是它已经很多了,而且很奇怪的是它像是有意识一样,自己会飞着黏附上有生命的物体。
      那些蛇有的已经到了雪微脚底下,下一秒似乎就会张开嘴咬上雪微,但是它们的身子却是雪白的,像艳绿的草丛覆上了一层新雪,下一秒,仿佛时间静止,它们的身体被凝固住了,有的蛇信才刚刚伸出来,然后就被鲜艳美丽的新血覆盖了。血从它们的眼睛和嘴里流出来,有的落到雪一样的白花上,像美人白雪一样的脸上鲜红的嘴唇。
      “真是厉害的毒啊。”娃娃脸的年轻人入神地看着,轻声问:“它叫什么名字?”
      “覆雪杀。”雪微着迷地看着空中飞舞的花雨,花雨盖在了百花门新生的三具尸体上,衬着他们七窍缓缓流出来的鲜血,有种残酷的美感。这是她生平最为得意的毒之一,费尽了心血也只得到了这一朵。花雨之下众人都不敢再轻易动作,忙着驱赶花雨,雪微又掷出了袖子里的毒药。
      那是一小包白色莹润的颗粒状的毒药,扔出来以后遇到充足的氧气,生出淡紫色的烟。这种烟散发着甜腻的香气,像是女人的脂粉香。这种毒药扩散速度也极快,雪微离它最近,嘴唇和脸颊染上了一层嫣红,美得动人,像是也中了毒。她看着他们,眨眨眼睛,笑了笑。
      在生死关头,如果下毒的人下的毒让自己也中了毒,那么说明,要么是这种毒太霸道,研制不出有效的解药,下毒者服下的解药药效不是那么好,要么说明,下毒者根本没有准备解药,这种毒,本来就是打算用来与对手同归于尽的!
      所有人脸色都变了,一个身份比较低的弟子甚至叫道:“梦嫣然!竟然是梦嫣然!你居然配出了梦嫣然!”
      “大家快走!”
      左边的中年人大叫,面容因为用力而浮起青筋,“快!”
      那个娃娃脸的年轻人却像是不知道它的毒性一样,只是静静地望着那片紫色的烟幕。
      他凝望着那片烟幕,像是透过它在凝望某个人。
      “少门主!”右边的中年人嘶声叫道,冲过来想将他带走,“快走!”
      年轻人却神色如常,好像眼前的真的只是一幕悱恻婉约的烟雾。雪微紧紧抿着唇,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见他把玩着薄刃,凝望着那烟幕,然后从袖口取出了一个小瓶子,扔给右边的中年人。他轻声说:“不用担心,我有解药。”
      雪微那一刻觉得自己仿佛突然间赤身裸体地被扔到了外面的大雪里,整个人从心到身的冷,她控制不住地打着战,梦嫣然的毒性在她比旁人更抗毒的身体里发作,她
      雪微对着他盯着她的目光,非常畅意极度愉悦地笑着,知道自己必死,于是也一动不动,只是笑看着他。
      在薄刃刺入她心脏的那一刻,在心口遽然剧痛的时候,她脑海中忽然闪现出雪妖的脸,一滴泪慢慢从眼角落下来,笑容开始凝固,死之前她好像又感觉到了雪妖的气息,冷淡的,安静的,永远不会离开她的。
      “雪微!”她忽然听到雪妖的声音,与此同时是剑在空气中飞掠的声音,那男孩突然跃入房间提剑刺向娃娃脸的年轻人,年轻人不得不抽出雪微心口的薄刃回刃相挡,转身应对。
      雪微捂住心口,一下子跌倒在了地上,腹部传来剧痛,孩子已经中了她之前下的毒“梦嫣然”,又被重重地摔了一下,此时腹部渗出血来。她感到身上的力气越来越小,是梦嫣然的毒性发作了,但她顾不上给心口止血,直直地望向雪妖,大声叫道:“你快离开这里!我下了无解的毒!你会死的!”
      “一起走!”雪妖与年轻人缠斗着,看了雪微一眼。
      “傻子……真是个傻子!”雪微心口处流出来的血染红了她的上衣,已经一路流到了衣摆,她微微笑着,然后眼角渗出了泪来。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