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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应似飞鸿踏雪泥(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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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笺其实是个很闹腾的人。半夜跑到后山看月亮,偷殿前的贡果子,于他而言都不是什么新鲜事。
然而陈桓却是个很闷的小孩儿。他不喜欢看月亮,不喜欢看花,也不喜欢喝酒,人活得一团死寂。所以当任笺第一次拎着小酒壶从他窗口翻进来的时候,陈桓的心跳莫名错了一拍。
“你可以敲门。”他和任笺说。
“可是你有窗子。”
那天晚上没有月光,窗外的风灯摇曳着,将花影洒在任笺的衣角,像旧时皇宫里的织锦。他真的很不讲道理,陈桓想。
“这是今年新酿的酒。”那人把酒壶抛给他,陈桓伸手接住。
他把酒放在窗沿上,刚想开口拒绝,却听到任笺笑起来:“小孩子不能喝酒,所以我特意送来给你闻闻。”
陈桓不知道如何回他。沉默是他们二人之间常有的事。山风从窗口吹进来,又从二人之间穿过,任笺把酒坛拍开,清冽的气味在室内弥漫。
其实陈桓并不好奇酒的香味。但任笺和他说,你闻,是月光的味道。
于是他试图去分辨这种气味。
月亮从云后面出来了,他闻到酒香里梨花的气息,也看到了任笺身上月华一样的颜色。
这一刻于陈桓而言很奇妙,像是他早已迟钝退化的感官突然有了复活的欲望,被勾动了几分美丽的想象,他看着任笺的眼睛,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
在他们短暂又温柔的少年时光里,任笺在无数个相似的夜晚翻进过陈桓的窗子,窗子内的人从小孩长成少年,从只能闻月光的窗沿,走向屋顶上盛满月光的杯酒对酌。
明山拥抱了孤独的小皇子。
天正三十九年的时候,明山上的老头又收了好几个孩子。那一年陈桓十四岁,身后多了好几个追着他喊二师兄的小孩,陈桓烦不胜烦,全部扔给任笺带着。
任笺快快乐乐地给他们编小蝴蝶,还想撺掇陈桓下山给小孩子们买糖糕吃。
陈桓对他说:“你自己不是会做栗子糕吗?”
任笺冲他笑,对他说,那是做给你吃的呀,我又不是专门做糕点的厨子。
陈桓耳尖悄悄红了一半,就听见那人补充:“再说了,你啥都能吃,这几个还这么小呢,万一不喜欢怎么办。”
陈桓看着那几个围在任笺旁边叽叽喳喳的小孩,突然有了种想揍的冲动。
我小时候肯定没有这么讨人嫌,他想。
但是最后却还是在软磨硬泡中下了山。任笺不能下山,所以每次都将他送到山门口。山门口有棵漂亮的松树,长得郁郁葱葱,挺拔又精神。只是陈桓每次看到那树就不高兴。
为什么树可以长在山门口不用走,而我要下山。
我不想下山,他说。
任笺抱抱他,笑着说:“有人想下山都下不了,有些人还不愿意。”
陈桓接过他新打的刀,皱眉道:“你还是少打点。”今年第三次下山卖刀剑了。
“没有关系,我有分寸。”任笺回他。
你有个屁分寸。陈桓想骂他。
但是他一贯是争不过任笺的,只能说:“那我告诉那老头了。”
任笺对他的威胁脱敏良好,安慰小孩一样回他:“好好好,我同你一起去给他告状。”
其实陈桓一开始听说任笺不能下山的时候,并没有放在心上。就像他不信命一样,任笺大约也是不信的,他们本质上是同一类人。所以任笺托他卖刀的时候,他直接就应了。
两个人偷偷摸摸暗渡成仓了几个月,本以为万无一失,却还是东窗事发。
寒城的冬天雪很大,陈桓下山的时候还好好的。等他卖了刀,刚在客栈落脚,大雪就断了行路。他只能等待雪停。
但那年似乎年岁不好,雪接连下了七八日都未见停,陈桓等得太久,瞅着雪小了点的时候往回赶。结果山路走到一半,风雪就又迷了路。
他找不到明山的大阵,又仗着灵气护体,莽莽撞撞地一头钻进山里,结果一困又是七八日。
陈桓记不得他最后是怎么回去的了,他只知道那次任笺下了山。
从未在他面前动过怒的师父当着他的面打了任笺,打完还要来打他。任笺护在他屋子前面。
他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就听见那人冲他道:“陈桓,你出来。”
陈桓才冻得半死不活,此时却也顾不得自己,掀了被子就想爬起来,却被任笺赶过来一把摁住。
任笺冲他师父喊:“我好不容易才捞回来的一条命,你不准打他。”
老头气得胡子都在抖,指着他道:“他的命重要,你的不重要?你差点就死了你知道吗?”
任笺不回答了。他低头瞥了眼陈桓,脸色前所未有的苍白,声音却很镇定,他对师父说:
“我们说好不在阿桓面前说这个。”
“说什么?”陈桓问。
说什么,说有些注定的命数,有些被困住的人。明山锁住了任笺的岁月,以此来反抗他的谶语。
二十四年春水,还尘埋骨江南。
任笺说他不信命,但是世间最后的仙脉不会说谎。明山选中了他,用大殿之中的一方阵法将他困在了明山上。
入了红尘,就是埋骨。
那天晚上任笺没有翻陈桓的窗子,很难得地走了正门。他不能离明山太远,此番为陈桓下山,与浮仙殿中阵法相抗已极为损耗心神,又挨了顿打,再翻墙翻窗的难免有点力不从心,又担心自己动静太大把陈桓吵醒,只能轻手轻脚地偷偷进门。
谁曾想,他一转头,却看见那人睁着眼睛瞪他。
任笺莫名有点做贼心虚,对陈桓说:“你醒了还没吃东西,我来给你送点心。”
三更半夜到访,送点心是假,不放心是真。任笺在明山上待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感到过害怕。但是从风雪里把人捞回来的时候,整个人吓得心肺都一并被冻住。他连着两三日都被同样的梦魇惊醒,左右也睡不着,就想来看看陈桓。
陈桓是不想吃东西的,所以最后两人相对而坐,任笺吃,他看着。
“你疼吗?”陈桓问。
任笺边吃边摇头,回答得很敷衍:“没事,下次要小心点。”
陈桓险些被他那句“下次小心”给气笑了。
“还有下次?”他问。
任笺点头。见陈桓皱眉,对他道:“对不起,让你差点…”,他顿了顿,“下次我自己去,你不用去了。”
陈桓长这么大就没怎么生过气。但此刻看到对面的一脸风轻云淡地说要下山,他只觉得气血翻涌,结果一口气喘岔了,呛咳起来。
任笺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抬手去给他顺气,却被陈桓扒拉开来。
“你不怕死吗?你这次…”陈桓问他。
其实任笺自己也不知道死是什么。
在小皇子到来之前,任笺从未觉得明山很小。他在秋月春花里自得其乐,被山水养得餍足又肆意。
可是陈桓将风雪带上明山的那天晚上,任笺在山顶坐了一整夜。寒城的万千灯火倒映在他的眼睛里,像是瑰丽又奇诡的邀请。
他是从哪片灯火里来的呢?
南边的灯火会像寒城的一样漂亮吗?
什么算活呢,他想。
于是他问陈桓:“什么算活呢?”
问题太哲学,陈桓无言。
任笺看着他漆黑又沉默的眼睛,终于妥协般的叹了口气,对他道:“其实我并不相信那种话,我知道你应当也是不信的。”
“既然那个阵阻我,那我便也毁了那个阵。”
陈桓避开他的目光,没有回答。
“有什么可怕的呢?”任笺很温柔地揽住他的肩膀,问他。
永远活在十六岁,就能避开可悲又可笑的二十四年吗?永远不下明山,就能远离世俗与红尘吗?
明山困不住年少的灵魂,谶语也缚不住少年的命途。
“这样吧,下次下山,不要让我等这么久了,好不好?”任笺问他。
陈桓终于还是妥协。
只是从那之后,他能不下山就不下山,实在不得已要下山也都是当日赶回。他确实害怕,不是怕沿路的风雪,而是怕失去风雪中迎他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