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爱》麻米

22、恨与不恨

　　透过半开的门望进去，见一片的白。目光落到躺在病床上的人，戴着面罩，露出被单的肌肤通通被绷带覆盖，周围那些不知名的仪器闪烁着，看得他触目惊心。
　　“怎么会想进来的？”
　　身边，有人问他，他不语，转头看她，平静如常，只是眼底，有蒙蒙的水雾凝聚。
　　不清晰，黄洛一却看得仔细。
　　他不答，她也不再追问，只是探手，将门推得更开了些：“进去吧。”
　　遂不及防，他被暴露。她是存心的，要让他无法再逃避隐藏。
　　守候在床边的但雷倏地站起，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人，久已疲惫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伟儿，你，回来了？”
　　事已至此，看来，已不容他再躲闪。
　　但伟慢慢走进房间，走近病床，视线扫过趴在病床另一侧似乎睡去的但愿，落在昏迷的施凡的脸上。
　　毫无血色的脸，苍白的嘴唇，感觉不到她的呼吸，若不是心跳仪还显示她的心脏在跳动，他当真会以为，躺在面前的，是个死人。
　　就像妈妈走时的模样——
　　心一跳，好疼，他移开目光，对上面前但雷的视线。
　　“她——怎么样了？”但伟力图平缓语调，使自己的口吻，听上去，不要显得过分激动。
　　“刚动了手术，手骨和脚骨断了。”但雷的声音，逐渐低下去，“医生说颅骨受到撞击，取出的血块压迫了神经，还需要进一步观察。”
　　但伟迟疑地看了一眼已站到另一侧床头的黄洛一。
　　黄洛一当然知晓那眼神中的含义，她伸出手指，摸了摸沉睡中仍泪痕未干的但愿的脸，才抬眼看他：“简单地说，就是可能会成为植物人。”
　　“植物人？”但伟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机械地重复这三个字。
　　“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当没看见他的表情，黄洛一继续说下去，“也许，一辈子都不会醒来了。”
　　但雷已颓然坐下去，双手抱着头，痛苦地想要抑制自己。
　　但伟瞪眼看黄洛一，表情是麻木的：“你不是医生，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跟医生谈——”
　　“够了！”
　　但伟突然暴怒地打断她的话，盯着她的表情是恨恨的，连牙齿，也在格格作响。
　　黄洛一不由得怔住。她没见过但伟这样的样子，忍不住，伸出手去，隔着病床，想要触摸他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
　　但伟却撇开视线，转过脸，肩头耸动着。
　　“但伟……”黄洛一迟疑着低唤。
　　“为什么？”但伟终是转过脸来，红着眼，眼神是陌生的，连面部肌肉，也纠结在一起，“一个走了，另一个，还是要走。走就走吧，偏偏要我看见，可恶，真是可恶。”他抡起拳头，狠狠地砸在病床边脚，恶形恶状的模样，像是突然之间换了一个人，连旁边的但雷，也呆呆地望着他。
　　突如其来的震动惊醒了但愿，她眨了眨眼，缓缓抬头，望见对面的但伟，惊喜下，又见他古怪的模样，难免奇怪起来，作势准备起身：“哥，你这是——”
　　一双手，按住她的肩。她向后望去，是黄洛一。
　　“什么都别说。”黄洛一盯着对面的但伟，话，却是对但愿说的，“让他发泄。”
　　但伟已将双臂环绕住自己，慢慢蹲下身来，埋首在自己的肘间，低低的呜咽声，一点一滴地传来：“我恨你们，我讨厌你们……走啊，都走啊！”
　　听到他痛苦的呐喊，黄洛一觉得，自己的眼睛，渐渐湿润起来。
　　猛地，但伟又抬起头来，表情狠狠的，凑近施凡。但雷大惊，伸手想要格开他，谁料，他的劲却大得很，根本就拦不住。
　　情急之下，他想要摁下紧急呼叫键唤来护士，不经意间，瞧见黄洛一，对他轻轻摇了摇。
　　迟疑下，他放弃，站在但伟背后，紧张地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我不准你死！听到没有？”但伟趴在床头，贴着施凡的耳朵，凶凶地喊着，“就算成植物人也不可以！你欠我那么多，这辈子还都还不完，怎么可以躺在这里？”
　　施凡闭着眼，安静地睡在那里，仿佛根本就感觉不到但伟的激烈情绪。
　　心底有什么涌上来，眼底，也有什么涌上来。眼前竟是一片迷蒙，模糊了施凡的面容。
　　“你欠我一个妈妈，欠我一个爸爸，欠我一个完整的家，你怎么可以不负责任一走了之？给我醒过来，醒过来，醒过来……”一直一直地吼着，直到最后声音嘶哑，自己也没了力气，逐渐哽咽起来，“我已经失去了妈妈，不想再失去谁了。别再来了，求求你，我求求你……”
　　很多年来，他没有此刻这么心惊胆颤的感受。
　　……家破人亡之后，一朝宿醒，恩怨泯散，但绝对会有人在冲突中死亡，或者夫妻子女，或者兄弟姐妹……
　　耳边又响起了黄洛一的话，盯着毫无反应的施凡，他惊恐起来。
　　不不不！洛一也说过的，那不过是电影，是电影而已！
　　“这些年来，我不快乐，很不快乐。”他试着用自己颤抖的手捧起施凡的手，熟悉而又陌生的触感，一如许多年前，他还是一个小孩子时，被她牵在手心中的无忧无虑。
　　记忆中，她的手心，柔软细滑，而今，却多了粗糙和皱纹。
　　“我一直以为你的介入，加速了妈妈的死亡；我一直以为我的不快乐，是因为你的存在。”他喃喃地说着，多年心底隐藏的秘密早就的愤懑情绪，在这一刻，倾泻而出，“我不能释怀爸爸对你的爱，不能释怀但愿对你的接受，不能释怀整个家中耿耿于怀的只有我……对不起，我有好多好多的不能释怀，结果，到头来，我发现，其实真正被隔绝孤立的，居然是我。”
　　“伟儿……”
　　但雷动容，轻轻揽住但伟。这么多年，自但伟母亲去世后，头一次见他消融冷漠，毫无隐瞒地讲出自己的内心的感受。
　　“洛一说的没错。”但伟没有抗拒但雷的亲近，他狠狠地揪紧被单，“我不快乐，其实跟你、跟爸爸、跟所有的人都无关，归根到底，是我自己，禁锢了内心的天使，是我自己，折断了天使的翅膀……”
　　“哥哥……”但愿终究是忍不住了，泪珠大颗大颗地从眼角滑落，呜咽着站起身来，绕过床脚，扑进但伟怀中，一边啜泣，一边不停地抹去他脸上的润湿，“别哭，别哭……”
　　但雷张来双臂，将一双儿女紧紧拥入怀中：“只要你回来，她不会怪你，不会怪你的……”
　　“我回来了。”搂着怀中的但愿，背靠身后的但雷，但伟轻轻开口，“可是，她却吝啬地连原谅的机会都不给我。”转过头去，透过朦胧泪眼，他凝视施凡，疲惫地开口，“别睡去，醒来吧，醒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