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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暗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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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璞与扶荒的感情,确实是以元璞与裴引的感情为基础的。
阿璞很明白这一点,并且因为扶荒后来一直称呼他“阿璞”,他更确信了这一点。
但是最近,他又有些不确定了。
那日他与扶荒在瑶池赏月,他提了一句裴引,对方就有些不高兴了。
反而追问他:“难道在你心里,我真的就不如裴引吗?”
阿璞没成想会听见的话,他从对方怀中撑起来,道:“但你们没有可比之处呀。”
扶荒不看他,直接冷着脸甩袖走了。阿璞不明所以,他觉得自己这句话并没有值得指摘的地方。他很清楚扶荒和裴引的不同点,但他的爱不清楚。
所以两人之间少有的冷战在这个平静的秋日爆发了。
起初是阿璞主动示好,可是扶荒不领情。在阿璞第九次端茶过来的时候,他推开阿璞的手,提着剑往赴凡间。
等他出完这一次临时的任务,回到茗轩,发现里面空无一人,那个灰色的小仙没有像往常一样,知道他归来,提前守在茶室等他了。
扶荒这几天在外走过一遭,气早就消了,他这时静下心来一想,认为自己应该对阿璞多谢宽容,阿璞只走过一遭,对很多事情或许还不了解。
他这般想着,吃了茶后就向日暮阁方向走去了。
靠近日暮阁的时候,他便察觉到有其他神仙的存在。他收回想要叩门的手,直接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
果不其然,他听到阿璞的声音:“他真的太可恶了,我给他端茶他直接把我推开了,那可是刚烧好的,我手背现在还有这一个大包呢。”
另一道有些苍老的声音附和:“哎哟,这么严重,药擦过没?”
“擦过了……反正我不会再给他端茶了。”
“这事,确实是他做得有点过了,他就是再生气也不该动手。”
扶荒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他当时因为任务有些紧急,再加上还在气头上,确实没有注意到阿璞手里端的东西,他难得生出一丝名为愧疚的情绪。
他很少感到愧疚,毕竟他自有神识起,便没有对其他神仙道过歉,一方面是他的职位,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的性格。从来没有其他神仙告诉他,这话应该如何说会让众仙高兴,众仙也不会当场落他的面子:“你的话让我不高兴了,你不应该这样说。”
再加上他对天庭八卦并无兴趣,自然也不知道天庭众神仙早已将他列在“我行我素”之榜首。
所以他现在有一瞬间的茫然——自己这样是应当去道歉吗?
在他呆坐之际,他又听阿璞说道:“你说为什么在凡间和在天庭就这么不同呢?明明灵体是同一个。”
“那你觉得你和元璞有什么不同?”
“……我感觉没什么不同。”
与阿璞对话的声音笑道:“依我看,你更加天真,我虽没见过元璞,但我想你们一定是不同的,生长的环境、所见所闻都会导致性格的变化,而且我不是说过你回来之后变了很多吗,也是元璞的这段经历影响到了你,但你不是元璞,就像神君不是裴引一样。”
“……”
“若你是因为裴引才与神君一起的,我只能劝你再好好思索思索。”
……
屋内两人一番谈话完毕,沈没拉开门,就见自己方才谈论的对象正坐在台阶上,不知道对方何时来的,更不知道对方听到了多少。
这惊悚程度不亚于告诉他,神君有一个孩子。
但主要是孩子是假想的,而神君坐在面前是实打实的。
显然阿璞也没有料到,三人打了个沉默的照面。
扶荒看向沈没,这才有些印象,此仙他曾见过几次。
沈没率先行了一礼,“中土沈没见过神君,无事我便不叨扰了”。他临走还给阿璞送去了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脚底溜烟儿似的走了。
除去沈没的这句话,日暮阁有三炷香的时间都弥漫着沉寂。
金色的光照耀到他们的衣袖间。
“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扶荒开了尊口。
阿璞暂时没有做好与他言明的准备。
见阿璞不开口,扶荒冷笑道:“那我替你说吧,你在凡间动的凡心带到了上天庭,你想重温与人相爱的感觉,你想和他再续前缘,所以才来找我,口口声声说爱我,你爱我什么?你当我是什么?一个你不满意的替代品是吗?”
“一边用一边嫌弃的替代品是吗?他有的我有吗?他有的我有吗你说啊,你为什么不说了,说喜欢我说爱我,你为什么现在不说了。”
阿璞被他波动的神息吓到,拉住他的袖子道:“你别这样,扶荒,你别这样好吗?我们都先冷静一下好吗?”
扶荒的金瞳渗出一抹血色,他喃喃道:“好,好,我带你去见他,你不是很想见他吗,我带你去。”
阿璞被他一扯,扯到绛霄宫唯一的天池水前。只见扶荒长剑往水中一划,水中出现一道金色的裂痕,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周身狂风大作,轰鸣声不止地袭击着他的耳膜。
等他再次恢复清明,睁眼便见黑云压顶,天上的瓢泼大雨泼洒不止,明明是白昼,却如黑夜一般,只隐约看得见周围草木的轮廓,他撑起手,沾了满手湿哒哒的泥浆。
正在这时,一道闪电斜落在此地,他看清了面前的景象,扶荒手里是长剑泛着凛冽的银色寒光,所指处有一副巨大的黑漆棺椁,其后的墓室已经乱做一堆,石碑歪斜着,。
雷雨声在他耳边炸开,阿璞不敢置信所看到的一切,他几乎是刚站起来又跌坐下去,脸上的雨水不停下落。
他手脚并用,爬到扶荒脚边,抱住对方恳求,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重复着“不要”“求你”,而在这破阵般的雨声中,扶荒盯着面前的棺椁,扬起了握剑的手。
剑意森然,又一道闪电劈下,陪葬的珠宝散落一地,棺中的白骨赤裸裸地暴露在这天地之间。“你看清楚了吗?我们还有一点相像吗?”“你那么爱他,为什么不和他一起,要来招惹我,你真的很贱,我比你更贱。”
阿璞什么也感受不到了,天地间的一切都失了声音,只有他无意识地挣扎,叫喊。手指上的灵环戒在触碰到断尘剑后便碎成了两半,发出一声悲鸣,阿璞的耳朵终于受不住地往外流血。
树苍他们破了阵法,看到的便是这一幕。众神仙都被面前的场景吓了一跳。
树苍一瞬间怒上心头,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右手未愈的四道伤痕又有破裂之势,他化出一柄水刃,劈开扶荒的长剑。
沈没连忙把扇子往袖子里一塞,一边大喊“造孽”一边捡着躺尸在泥泞中的陪葬珠宝。
鸣烟立刻前去将阿璞扶到旁边,用袖子擦着阿璞脸上的血水,却怎么也擦不干净。谁知道她离开绛霄宫一会儿,回来就发现阿璞不见了,她在殿中找了一圈,终于在池边发现阿璞的发簪,玉兰在廊的另一侧叫道:“鸣烟鸣烟,不好了,神君怒气冲冲地把砚洗拽进池水了,可惜我不能离开这树体,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正巧这时沈没去而复返,还带着刚从凡间回来的树苍。沈没和鸣烟交代了事情的头尾,树苍念了三次咒诀才在层层阵法变化的瞬息中感应上了传音软木,明确了两人的方位。
沈没将珠宝用除尘术处理干净,半遮着眼,一样样放回裴引安眠之处,道:“无意叨扰,罪过罪过,安息安息。”
鸣烟给不停颤抖的阿璞输送灵力,都被拒了回来。她捂住阿璞流血的耳朵,急得直掉眼泪。
树苍退身躲过扶荒的长剑,对扶荒道:“你我今日之战,换个地方堂堂正正打。”
扶荒转动手腕,哼了一声转身离开阵法。
树苍趁这时机,回身点住阿璞身上几处穴位,暂时将血止住,对鸣烟道:“你先带他会上天庭。”而后起身与沈没道:“此处拜托你了。”
沈没点头应下,鸣烟才反应过来,树苍想要和扶荒硬碰硬,张口欲叫住对方却已经来不及了。
金克木,苍渊仙君打不过扶荒的。
沈没也深知此理,但前尘旧怨和今日之事加在一起,此战不可避免。
扶荒离开后,阵法消失,这处山头才显现出原本的样子来。光天白日下,沈没看着这一片狼藉,疲惫地叹口气:“还是太年轻了,做事如此冲动,我不是说你啊裴引,我是说你那个在天之灵,哎,你说这个情爱,真是误人,误了一辈子还不够,剩下的每一世都还老是想着,欠人一辈子,还都还不清。”
待他拼尽全力、满头大汗地将墓修好,又朝着石碑拜了拜,回身要走的时候,脚下突然踩到了什么。
泥泞里有一个纸包,里三层外三层,外层的布已经风化了,露出防水纸布来。
他看了眼裴引的墓碑,下定决心似的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布包层层展开。
在看清这中间包裹的是何物的那一瞬间,沈没瞪大了眼睛。
树苍和扶荒的这一战,轰动了整个上天庭,万幸的是没有过多影响到凡间。
凡间的人这几天只感叹天气变化不定,有人还将汾县那块山头雷雨大作的事情,传的神乎其神,什么飞升渡劫,什么将军显灵,有鼻子有眼的。但其实那日天气如此恶劣,根本没人敢靠近那里。等到乌云突然消失,远处的巨大云朵里又钻出闪电,却不闻轰雷声。
天空异象平息后,才有人壮着胆子跑到山上。
于是将军墓在暴雨中安然无恙、滴雨未沾的事就传出来了,全然不知道这背后还有沈没拼死拼活的功劳。
但树苍和扶荒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两人各自负伤回上天庭,第一件事就是到凌霄殿领罚。
因此事已不仅涉及到仙司,所以状告直接呈到天帝面前,由其定夺。
凌霄殿外此时已经围了一堆无事小神仙,天帝坐在大殿之上,东王公和天规长老分坐两侧,手中执着文书毛笔。
鸣烟扶着阿璞在大殿外站着,无仙敢靠近,一是因为阿璞浑身上下的尘物与血迹,二是鸣烟警告的眼神,阿璞如今的眼中失了光彩,浑身发颤,如今若是还有没眼色的神仙凑上来,她只能让他们尝尝绛霄铁拳的威力了。
众神仙只想八卦,不想惹事,于是在主角到来之前,只与身边仙交换情报、窃窃私语。
沈没不一会儿也到了,他礼貌地挤进来,站在鸣烟和阿璞身边。他见只无神地望着一个方向。与鸣烟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心里直叹气——要是他没说那些话,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众神仙低语交谈的声音有一瞬间暂停,鸣烟赶紧回头张望,只见二神仙迎面走来,扶荒手臂上受了两记刀伤,步履尚且稳健,苍渊浑身的伤则更触目惊心。
有仙啧道:“扶荒神君这是下了死手啊”“扶荒也太无情了。”
“苍渊一届文官,竟也能伤到扶荒。”
……
等他们走到殿中,天帝身边的掌事仙一甩拂尘,众神仙顷刻噤声。
天规长老捋捋白须,看展开的文书念道:“天规中明令禁止私斗,扶荒身为绛霄宫武神,苍渊刚掌天机上生星君一职,二位想必对天规都倒背如流了吧?对天规明知故犯,对同僚刀剑相向,此为罪罚之一。”
扶荒和苍渊皆道:“我认罪。”
“扶荒无视人礼,将故人掘墓曝尸,虽有沈没善后,但罪不可恕,此为神君罪罚之二。即令扶荒闭门思过三月,职务由生金暂代。”
门口的众神仙听着顺风耳转述的判词,纷纷哗然,觉得扶荒太过残暴:“扶荒神君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挖人的坟,这得多大的仇啊”;胆大的直接来问沈没: “哎,沈没仙君,扶荒神君挖的谁的?”
沈没打了几个哈哈,没说。
扶荒认了自己的罚后,便行了一礼,缓步走出殿门。
众仙散开了些,给他让了一条路。
谁也没有看谁。
东王公接着说道:“至于苍渊之过,则从君至上天庭始。”
“白羽神君念及旧恩,取仙水助君飞升,君以私情倾仙水于树下冷石,此为一过。”
阿璞听到此时从顺风耳口中说出来,像是被唤醒一样,颤抖着抬起头,睁大了眼睛向殿中看去,脸上有什么争先恐后般地落下来。
“既为南斗仙君,对凡人生恻隐之心,出手相助,前念无扰尘事,暂且揭过。然君为救砚洗在凡之躯,私用灵力,改其气运,元璞与裴引过早相遇,以致于尘事乱序,此为第二过。即令苍渊入凡间,轮回九世,受尽八苦。”
树苍平静道:“我认。”
顺风耳一字一段地将所听到的说出口,众神仙的反应各异,震惊之余又带了些别的情绪。扶荒本已走远,听到这些住了脚,他从未想到苍渊会为阿璞做到如此地步,他回头,顺风耳补上了树苍那句“我认”,扶荒就眼睁睁看着阿璞不顾天规闯进殿中。
鸣烟拉不住他,他挣脱所有,直直跪倒在天帝的面前。
他突然就看不下去了,低头是失了红线的灵环戒,此刻琴瑟黯淡,没有一丝波澜。
几乎是自嘲般笑了笑,他转身向自己的牢笼走去。没有人会爱这样的他。
这时,有仙叫住了他。
是沈没。
沈没对树苍所做之事虽有些意外,但一想倒也不难想到,凭树苍和阿璞的情谊,树苍看到阿璞落魄的样子绝对不会袖手旁观,至于元璞与裴引……他穿过层层人影,望见独立在人海之外的扶荒,俊美到有些刻薄的脸上,出现了一丝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慌乱与心痛。
沈没想了想,还是挤出人潮,叫住了他。
望云台上,沈没对扶荒表示歉意,扶荒摇摇头,罕见地沉默下来。
沈没从袖中拿出布包,双手递给他。
扶荒接过,未想起这是什么。沈没道:“定远侯遗物,我想有必要还给您。”
沈没见扶荒盯着布包的眼神,也未多做打扰,行礼告辞。
手中的布包似有千斤重,无边的月色下,周围的静寂让油纸布的声音格外明显,他的心跳随着声音跳动。
是一方薄薄的帕子,故人的重视使其经百年也未风化。
他颤抖的手指拂过,又屏住呼吸展开。
褐色的字浸透手帕,只留下四句诗——
“遇是落雪恩,散是归鸿意。生不负君恩,死无愧天地。”
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咽喉。
歪歪扭扭的字,却是手帕主人用心血写成的,他的眼前几乎浮现那个人得意又悲伤的神色。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人?
学不会风雅,学不会圆滑,固执地为他付出,如果那时他在他身边,他一定会说,“我写的诗是不是很好?灵光一闪就想到了。”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在遥远的他乡,临死之际还握着帕子,念着自己。
而自己,却将“凡间只是凡间”奉为圭臬,欲将元璞的所有抹杀,即使这一切的“遇”都是他偷来的。
望云台上,素来骄傲的扶荒,终于低下了头,哭得泣不成声。
阿璞和树苍又一次走在这条路上。
他们第一次走,是他们飞升之时。那时阿璞懵懵懂懂,记不清名字记得要哭,是树苍安慰的他。
如今阿璞脸上挂上了真正的眼泪,还是树苍一点点用手拂去。
无论他如何恳求,如何请求降罪,都改变不了树苍将要离开的事实。
树苍负伤后,灵气外泄,那股刻骨铭心的木香,此刻就围绕在他的身边。
他怎么会认错人。他只好一遍遍对树苍说对不起,可是树苍从来不怪他。
树苍说这一切是他自愿,如果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依旧会这么做。他依旧会引渡仙水,施救元璞,帮助无辜之人。这是他的选择,他甘愿承担一切。
阿璞还是摇着头:“你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
树苍碍着身上的血污,没有拥住他,只轻声安慰道;“石头,我很快便会回来,凡间的一世或许在上天庭便只有瞬息,没准石头下一次睡醒我就又出现了,到时候石头会变得更加高大,更加坚强,我希望看到那样的石头。我们做个约定好不好?”
阿璞哽咽着答应,说:“好。”
树苍用手拍了拍他的背,然后转身向前来送行的各路神仙行了一礼。
沈没叹道:“珍重。”
鸣烟心头难过,想说些什么最后也只说出一句:“苍渊仙君请多保重。”
才听闻此巨变的浮烨此时已经哭得不行了,眼泪像下雨一样哗哗地流。
葫洇和焦浪,还有南斗天机众仙也抱拳向树苍告别。
树苍最后看了一眼阿璞,微微一笑,而后义无反顾坠入凡间。
阿璞依令搬出了绛霄宫,新的职位在北斗天璇。
行符从暖黄色变为青绿色的水纹状,鎏金的字迹消失,变为碎银色的“北水砚洗”四字。
鸣烟送他到北水前,浮烨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她有些不舍,和砚洗这么久相处下来,她深知砚洗秉性,也知道砚洗和苍渊之间的情义。有时候她想如果是浮烨遭遇了这样的事情,她会不会像树苍那样,为了挚友打一场毫无胜算的仗?但她也不能去批判扶荒的所作所为,她不清楚事情的全貌,没有身在扶荒的处境,自然也无法与他感同身受。
只是,从此以后,绛霄宫就真的冷清下来了。昔日的拌嘴逗乐成为了温情的回忆。
鸣烟忍着眼中的泪意,道:“砚洗,如果想念我的手艺了,就回绛霄宫来,姐姐做给你吃。”
阿璞重重点了点头,上前拥抱了一直照顾自己、如同姊姊的鸣烟。
临走前,鸣烟与浮烨交换了一个眼神,浮烨对她点点头,让其宽心,自己会关照砚洗的。
而后她望着砚洗和浮烨渐行渐远,消失在北水的水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