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毛》江江江江江佛同学

1、鸿毛

　　这是唐小虎走的第一个清明。
　　你带着祭品，去给唐小虎烧纸。似乎每年清明都下雨，又似乎是因为下雨，陵园的台阶你才爬了很久。唐小虎的遗照不是你挑的，用的还是他06年的照片，笑的露出一口白牙。你蹲下，从袋子里一样一样的往外掏东西，擦着了一根火柴。
　　“唐小虎，我来给你烧纸。这是摩托，你骑也要注意安全，这是四季的衣服，你记得按时换，不要犯懒冻到；这是一点钱，你不会花就让龙哥替你存着；还有很薄很大的彩电.....“

　　唐小虎什么时候死的你不知道。那天你在实验室，对着刚发表的论文出神。一个陌生号码打了进来。
　　“喂？”你语气不太好。
　　“你好，我是高启兰。你是娇娇吗？”
　　“不是，你打错了。”你还在想骗子怎么会用这么幼稚的名字诈骗，就要挂电话。
　　“等等，那你认识唐小虎吗？”
　　你脑子血一涌。
　　对面听你没了声音，接着说：“他......人不在了。我们给他收拾东西的时候在钱包里看到了一张纸条，写着捡到请联系这个电话。你要来......见见他吗？”
　　你从头到脚都麻了。你不知道是怎么飘出实验室，冲出学校，在大街上疯了一样地拦出租车。只记得看到唐小虎遗像的那一瞬间，所有的血都变成眼泪掉了出来。

　　那张纸条已经有些脆了，很难想象当时唐小虎是撕了一张你最厚的笔记本写的。当他因为在学校门口给你买火腿肠，第五次把钱包弄丢，你费了好大劲才给他找回来之后，终于忍不住朝他发了脾气：
　　“唐经理，钱包有腿吗？会自己跑回来吗？你下次再不放好，我再也不管你了。”
　　唐小虎看出来你在生气，耷拉的嘴角努力上扬，伸出手把你揽进怀里：“好，我们娇娇是小雷达，我写个联系方式放里面，以后不用你操心就有人给你发信号。”你从桌子上抽出你比赛得奖的本子：“拿这个写，这个厚，不怕烂。”他点点头，撕下一页，像第一次领新书写名字一样，郑重地写下：捡到的人请联系我的娇娇，感激不尽。电话：xxxxxxxxxxx。你捶他：“你怎么写这个呀，能不能写大名！”他拍拍你的胳膊：“傻不傻啊你，哪天有人想暗杀我，就先找到你杀了。”你觉得好笑，他也觉得你笑起来很好笑，抱着你笑的一抖一抖的。他胸膛贴着你的背，怕你摔倒，胳膊圈住你的上半身。你很喜欢他这么抱你，他的背又宽又厚，像在你身后永远不会倒下的城墙。

　　这背曾经好多次把你背起来。第一次趴在他背上时，你心里满是疑惑。在春日熙熙攘攘的路上，你因为减肥没吃东西，加上逛了一天的街，低血糖晕了过去。而唐小虎就那么恰巧冲出来扶住你，把你背到了路边长椅上。
　　“唐小虎。”缓了一会，你喊他。
　　“嗯。”你睁开眼，看到唐小虎像只加大版博美，眼巴巴的看着你。
　　“你跟踪我？”
　　“……没有，你吃块糖先。”他眼神闪烁，嗫嚅了一下，往你嘴里塞了一块大白兔。“那你怎么知道我低血糖？”
　　“就……就是碰到了。”
　　“哦？这么巧就碰到了，正好口袋里还有大白兔？”
　　“那不都是你自己发的吗！你看看你这朋友圈，早上八点说要出门了，做独行侠；昨天晚上打卡液断第三天，还液断，你自己都不担心自己吗？还液断，不吃饭胃会坏掉不知道吗？”
　　“11月24号：今天低血糖在地铁站晕过去了，感谢两个小姐姐给我奶糖吃~~超喜欢！还加俩小波浪号，怎么跟我聊天的时候不见你加波浪号……”唐小虎把你的朋友圈一条一条翻出来念着，你觉得好笑：
　　“还说没跟踪我？赛博跟踪也叫跟踪。”
　　唐小虎没声了。
　　“唐小虎，”你正色道，“我们两个差的太大了，你说你生意做得那么大，身边不缺好女人吧，怎么喜欢盯着我一个学生看？你要是觉得我软弱好拿捏，那你趁早算了吧。”
　　“不，”唐小虎也严肃起来，“我从来没有觉得你好拿捏，我从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很有想法。”

　　那是一场报告。高启强作为著名企业家来你的学校讲招聘、讲就业形势。会议结束之后别人都在匆匆散场，你却快步冲向主席台：“高先生，能和您合张照吗？”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之后，你把手机递给唐小虎：“唐经理，麻烦您了。”合完照之后你却不急着走，反倒是问起了关于企业家选用大学生的标准是什么的问题。高启强对你的冒失倒也不恼，还问起你是哪个年级的。在得到“大一”的回复的时候，他小小的惊讶了一下，随后笑了：
　　“小虎啊，把这个小姑娘联系方式加一下，很有远见呐！企业家用大学生的标准就是这种！”
　　你就这么拿到了强盛集团总经理的微信，像梦一样，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觉。但不仅是因为得到了企业家的青睐，更是因为……那个唐经理长得是坑坑洼洼，但是双脚开立站在那里，手长腿长的，像个手办一样……你不敢再想了，明天还有早课，得早点睡觉。
　　你觉得你控制的已经很好了，但舍友还是很奇怪的问你：“你最近买彩票中奖了是吗？嘴都要咧到耳朵后面去了，还动不动就嘿嘿两声。”
　　“啊没有，这不是要放假吗，高兴，高兴……”有大佬的微信和中彩票有什么区别呢？尤其是当你中午下课回到寝室，看到唐小虎的头像上有个小红点：
　　“下午有时间吗？高总这里想要一个助理，你有兴趣吗？”
　　你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头直直地碰到了床板。
　　于是你第二次见唐小虎就是顶着肿了的额头去的，一下午你和高启强聊得很开心，唐小虎也很开心，但很明显，他是因为憋不住。在你敲定要来做兼职助理，要走的时候，唐小虎不知道从哪变出来一根雪糕：“敷敷。”
　　“啊？哦好的，谢谢唐经理……唐经理再见……”你脸通红，坐上出租车。
　　看着车走了，唐小虎的牙还是没收住，一边笑一边摇头。你在车里才敢把手放到脸上，烫得吓人；你又回过头去看唐小虎，刚好看到他的一排大牙。
　　笑什么啊！

　　日子就在学校和公司两头跑的生活中过去了，你和唐小虎一天一天熟了起来，你们开始聊天，开始约饭，开始互送生日礼物，开始一起出去玩，开始谈恋爱。公司里人人看的出唐经理和实习生关系不一般，甚至高启强也揶揄他：“小虎，你们两个不要吵架闹脾气，都不来上班，我可痛失两员大将啊！”
　　每一天好像都过得黏黏糊糊，他在你下课的时候在校门口等你，去看他觉得“看了就想睡觉”的舞剧，然后评价“女演员确实好看”被你打了一顿，还要狡辩“男演员跳的也很好啊”然后又被打了一顿。你在一百天认认真真画了一份手书送给他，唐小虎视若珍宝，做了一个亚克力的透明盒子专门放着，连唐小龙都奇怪：“小虎，你整天抱着个盒子不累吗？”
　　“哥，爱啊，轻若鸿毛。”
　　“不是这么用的！”在听完唐小龙的复述之后，你按着唐小虎，打算狠狠地给他上一堂语文课。他举起双手求饶：“姐姐，我就上到初中，能知道两个成语就已经很不错了！”
　　“那不行啊小虎，弟妹以后是要念研究生的，你小心到时候没文化被嫌弃！”

　　可是怎么就不是这么用的呢，你后来想。
　　你升了大三，唐小虎当了副总。高启强似乎很喜欢他，去哪都要带着他一起；你忙着刷绩点报比赛学语言准备出国，刚开始还每天抽出时间来打个电话，后来就是两天打一次、三天打一次……当你们两个又坐在一起的时候，发现已经一个月没一起吃过饭了。
　　“娇娇我们吃寿司好不好？你很喜欢的那家，我特地让他们给你留了位置。”
　　你顿了顿：“我……昨天刚打了疫苗，不能吃生冷的，要不还是去吃鲁菜吧，你不是最喜欢吃糖醋鱼了吗？”
　　唐小虎也顿了顿，话在嘴里转了几个弯才说出口：“我最近血压不太稳定，不能吃高油高糖的。”
　　你们最终找了个粥馆坐下来。开了几十年的老馆子，店里面外面都坐的满满当当。旁边的人在大声聊着什么，你们两个却只是喝粥，什么话也不说。好像连筷子碰到小菜碗的声音都能听见。良久，唐小虎才开口：“你今天……去打什么疫苗了？”
　　“九价。”你回答的很简短，也确实不知道还要再说什么。
　　唐小虎也不知道。“不是说陪你去打来着？”
　　“今天能约上，就去了。”你想了想，又补了一句：“给你打了两遍电话没打通。”
　　“哦，”唐小虎听不出这是不是在责怪他，你的语气实在是太平淡了，像每天都能见到的路牌一样平常。“你也要记得吃饭啊，本来消化就不好，还弄得肠炎。”
　　“好。”你应着。“你也是，不能忙起来就什么也不管的。”
　　“好。”
　　又是相对无言。沉默像黑暗一样弥漫开来。是真的没什么可说了吗？其实你想说打不通电话的时候你其实有点害怕；今天有一个小孩抢在你前面，虽然很急但是家长态度不太好；卫生站的工作人员给小孩发糖的时候顺带给你发了一颗……可是你看着面前刚下飞机就来接你吃饭的男人，穿着得体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眉眼处带着年轻有为的意气风发，你觉得这些小事都太鸡毛蒜皮了。你还记得他第一次带你来这家粥馆，眉飞色舞的跟你讲有多么好喝，讲他小时候哥哥带他来喝粥，一碗粥两个人喝要掺水……那天晚上你们是走回去的，聊到楼下还兴致勃勃，好像永远有说不完的话。
　　现在，说不完的话也说完了。
　　唐小虎开车送你回去，下车前你掏出护士姐姐给你的那根棒棒糖塞到他手里：“我走了。”
　　“好，注意安全，到寝室给我发消息。”
　　你解开安全带，下车，走进夜幕里。没有像往常那样有唐小虎给你开门，他总是喜欢在替你解开安全带的时候偷偷亲你，你笑着打他，他也不躲，只是说：“明天见。”
　　明天还会再见到吗。唐小虎拿着那颗棒棒糖，你装了一天，已经有点化了，放到他手上的时候还带了一点你的体温。他剥开糖纸，放进嘴里。他明明有很多话想和你说的：这次谈判不太顺利，合同没签下来；酒店的床不太舒服，他还是想抱着你睡；其实不是什么高启强看重他才带着他谈生意，是因为你们两个……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想过就放下现在的一切跟你走，但是他今天看到他约你的消息下，你说“我现在在印材料，等我半个小时”，唐小虎突然就泄了气。他哥说的没错，唐小虎，初中毕业，没什么文化，全靠高启强把他捞上来。他现在说要走，高启强难道会放过他？他倒是不怕什么，但是他没有办法想象他的娇娇出任何一点事情。退一万步讲，就算高启强放过他，他拿什么跟你在一起？他年纪比你大那么多，做的事也不太干净，以后能不能养得起自己都不好说，他不能拖娇娇的后腿。
　　他的娇娇，是要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的。

　　你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的那天，一直在张望，爸妈催你快去安检，你找了各种理由拖着。直到机场开始报你的名字，你才不得不承认：唐小虎没来。
　　真是胆小鬼！
　　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你不停的在翻看手机。好不容易有了困意，却只睡了一个多小时。旁边的老太看出你的焦躁不安，摘下眼镜轻声问你：“Are you OK？”
　　你感到抱歉：“Excuse me,I just waiting my lover’s message.”
　　老太又把眼镜戴回去：“OK，God bless you.But god also said love as light as a feather.”
　　你下了飞机，安顿好大包小包的行李，拿起手机一看，北京时间两点半了。屏幕上是唐小虎刚刚发来的信息：
　　“到了吗？”
　　底下是五万块的转账。
　　你回了个：“到了。”想了想又说：“早点睡。”
　　过了半个小时那边才回了个“嗯”：“把钱领了，今天在开会没去送你，在外面不要想别的，缺钱就找我。”
　　你没收钱，也没再回。这里气候诡异得很，中午还在狂风骤雨。松树被吹得左摇右晃，不知道什么鸟叫着飞过去，天地间一片混沌。

　　你和唐小虎已经很久没打过电话了。常常是你上完课，国内已经是凌晨了。你想给他发pre多压力大，又害怕他担心你；他说又谈成了什么新合作，有多厉害，你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最后只回了一个小猫表情包。直到有一天你点开聊天框，沉默了半天，又把它关掉了。上面是唐小虎半个月之前的消息：
　　“晚安。”
　　你们没再说过话。
　　你就这么磕磕绊绊的读完了研究生，好在成绩还不错，回国前就有老师问你愿不愿意来他的实验室，你觉得条件还不错就应下了。接风会那天，你们七八个人坐在一家小馆子里，聊着对未来的想法，就有人问你找对象的事。你正准备打个哈哈糊弄过去，餐馆墙上的电视里播了一条新闻：
　　“昨日，京海市最大的商业中心开业，强盛集团老总高启强、副总唐小虎出席剪彩仪式。强盛集团此次……”
　　你看的出了神。唐小虎，唐经理，唐副总，站在那里接受记者采访，两脚开立，像你第一次见他时那样。
　　同事看你出神，拿胳膊肘拐拐你：“怎么啦，在国外没有电视看？”你摆摆手，装作不好意思地笑：“没有没有，之前在强盛干过实习生，看到就多关心一下。”大家惊讶，说本科就能进强盛当实习生有多厉害， “没有没有，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大家过奖。” 你摆摆手，装作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吃了一口糖醋鱼，眼泪却滴进碗里。
　　唐小虎，糖醋鱼是苦的，一点也不好吃。

　　实验室因为有你，工作进度快了很多，还在年底拿到了和强盛集团合作的机会，对接人正是唐小虎。你好奇这种工程怎么还要他亲自来接手，同事却只忙着八卦他的感情生活：
　　“快四十了还不结婚？”
　　“不是前两天还有人传是同性恋来着，但是隐婚也说不定，公众人物嘛，也很正常。”
　　你听得心烦：“说不定是在等什么人呢！”
　　办公室一静，随机有人笑：“还是小姑娘相信爱情啊！”
　　你才不信。和强盛真的谈合作那天，你抱着材料站在队末，看着唐小虎一个一个的握手，正在想怎么腾出手来回握，就看到他站在你面前，看了看你手里厚厚的资料，俯了俯身朝你轻轻鞠了一躬。
　　你愣了，随即回了一躬。
　　还以为能借此再摸一下他的手。
　　合作很成功，强盛赚得盆满钵满，你们也因此名声大噪。你借此机会完善了科研成果，冬往春来，你发了sci，一跃成为行业内的新的启明星。忙了两年，你终于有机会坐下来喘口气，什么也不想，打开电脑，看着刚发的论文发呆。
　　高启兰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进来的。

　　你看着一地的东西，想拿走点什么当纪念，却又觉得这些都是唐小虎的，你什么也带不走。
　　“唐小虎他……怎么死的？”你呆呆的看着手里的钱包。
　　“被人暗算了。那人给他发了个海润园的地址，说不来保不准发生什么事，他火急火燎赶过去，谁知道那人有弩……”
　　海润园，是你现在的住址。
　　唐小虎，赛博跟踪也算跟踪的。

　　唐小虎的墓地离你家并不远，一路上也有大大小小的丧葬用品店，你却提前一个月就开始打算怎么去给他上坟。你买了各种纸回来，翻出高中的时候买的颜料，开始学着扎纸人。你怕打火机，收口成了大难题。跑了好几家店才在一个小卖部里买到火柴。同事看到你家里堆着的东西，欲言又止地问你：“那啥，你不害怕吗？”
　　“又没有纸人，我怕什么。”
　　“那你也拿不了那么多啊。你到底要给谁烧那么多东西。”
　　“轻得很好不好，‘轻若鸿毛’懂不懂。”

　　爱啊，轻若鸿毛。像被烧完的纸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飞走了。你走了神，只想着要把烧完的纸灰带走，不经意间被突然窜了一下的火苗烫到。“嘶——唐小虎你知道我怕火你故意的是吧！”
　　火苗又闪烁了一下，像他在对你眨眼睛。
　　唐小虎终于握了一下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