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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动乱193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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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子峥所在的女校在年假过后的两月里就停了课,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被再次砸开的时候,可想而知那将是一场屠杀。北平被日军踩在脚下践踏着,昔日光华不复,一眼看去,满是疮痍。
全国抗日战线初步建立了,张昌武的书信在烽火中已然断了数月。
陆子峥亦顾不上托人联系寻找张昌武,因父亲陆洪奎的身体也已经越来越不好,因病而致的斑白头发衬得的他更加苍老,陆子峥觉得父亲像是残垣中孤立的石柱,任凭他物被一把火烧个精光,他却依旧强立着,看上去萧索极了。
陆洪奎应服的西药在市面上已经找不到,陆子峥看着被抢掠一空的药店柜台,握着几枚银元的苍白的手微微颤抖着。他压低了帽檐,离开了那家日军常出没的药店。
回到家后,陆子峥看着陆洪奎坐在空荡荡的厅里的一把躺椅上静静睡着。
陆洪奎连有人进门这样的响动也已经不太能察觉了,仍然阖着眼沉睡。
陆子峥为陆洪奎掖了掖毛毯,沉默的站在一旁看着老父亲,看了很久。——我多么想抱抱他,但我做不出那样的动作,我这一生恐怕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也许在他死前我会抱着他,在他合上双眼后,我会伏在他身上恸哭,除此一次机会再没了。
陆子峥吸了吸鼻子,坐到了地上,把头靠在椅边,那时候他只是一个即将失去父亲而无助恐惧的孩子。
日子仍在艰难的过着,在劝说父亲之后,陆子峥取了陆洪奎存下的几样古玩小件去了当铺,当铺老板浑浊的老眼亮了一瞬,随即开了个在这个时节已然不算便宜的价钱。
陆子峥寻上黑市,黑市的药贩贼笑着晃晃的手里的药瓶,把里面的药晃得叮当响,让人听了莫名的新生悸动。
药贩子从药瓶里倒了一把药到掌心里,复又用他肮脏的手指一粒一粒的拨拉着,数到十片时便把药倒回药瓶里,只把那可怜的十粒药片包进从他口袋里拿出的皱巴巴的一张纸里。
药贩一手握着装着药片的纸包,另一只手向陆子峥摊开,没有多说话,只是示意陆子峥交钱。
陆子峥看着药贩完全不近人情发国难财的嘴脸,把握着银元的手缩了缩,想开口与他辩论一通。
这办法在黑市里是决计行不通的,那药贩把药包收回口袋,二话没说便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匕首指向陆子峥。
“我认识你,陆少爷。”药贩子轻飘飘的拿着那把锋利的匕首,并不把陆子峥当做他的威胁对象。
“我只想再与你多讨些药。”陆子峥下意识的倒退了一步,却已经让自己显得弱势。
“黑市里可不是讲理的地方,”药贩轻蔑的冷笑着,走上前逼近陆子峥,“陆少爷怎么敢独自来到这黑市里?”
“我们都是生活所迫,你因生活做了这份事,我因生活来到了这里,我们都是一样的。”陆子峥小心的避着与自己越来越近的刀尖,他已经靠到了狭小的胡同的墙壁上。
“我们可不一样,前半生您活的光彩照人,我活的猪狗不如,可现在世道变了,这路子就得换着走了。”药贩眼睛里闪着贪婪的凶光,他已经完全把陆子峥控制的动弹不得,他手中的匕首变得有力,稳贴在陆子峥的咽喉处。
“我知道是我多话了,”陆子峥伸长了脖子,匕首的刃尖已在毫厘之处,他几乎已是绝望的乞求着药贩,“可我会交钱的,你总该把药给我吧。”
药贩的另一只手已经摸向陆子峥的口袋,毫不客气的摸索寻找着陆子峥的钱财,直到确定陆子峥身上已经没有其他的值钱物什,才撤了匕首,后退一步。
陆子峥躬了下身子才站正,擦了把额上的冷汗,仍惊魂未定的喘息着,药贩子把先前的药包扔打在了陆子峥的胸口,随之落到了陆子峥的脚下。
“长点记性,这世道里,不狠,是活不下去的。”药贩子冷冷的说,揣好了刚从陆子峥身上搜出的钱,扬长而去。
陆子峥缓缓地撑着墙蹲了下去,把浸泡在地上污水里的药纸包捡了起来,他急切地打开纸包检查药片是否安好,急切到双手不听使唤的狂打颤。
药片已经开始溶化成粘糊的一片,陆子峥把药糊抠在手里,踉跄的站起身子朝家里飞奔去。
陆子峥也顾不得脏净,把手里的药糊冲进开水里,让它化成一片□□的药水。他不能确信这药是不是还能用,甚至比之救父亲已经算作是对自己的安慰。
陆洪奎皱了皱眉头喝光了苦到令人发呕的药水,并不多问,他仍然对着陆子峥慈祥的笑着,哑声道了一句:“谢谢,我的好儿子。”
原本强压着自己的委屈与恐慌的陆子峥在听了父亲一如既往的温和安抚后终于失控,他坐倒在陆洪奎的床边,抱着自己的膝盖隐声抽泣着,陆洪奎闭上双眼,默默地听着自己儿子无助的哭泣,一行老泪滑进自己的华发中。
陆子峥终于开始学着让自己不那么实在起来,至少这样的好处就是不会敞开心肺的任人剜取。
三天后,陆洪奎逝世。
那天陆子峥的眼睛干干的掉不出一滴泪来,父亲陷入安眠,陆子峥就那样站在一边陪着自己的父亲,连自己当初所想象的唯一一次拥抱与恸哭也没有。
后来陆子峥在寂寥空荡家徒四壁的房间里只身站着,那时候,他已经一无所有,空有一身负尽青春的憾恨,尝尽寒凉的淡漠。
老宅被陆子峥变卖了,他要离开这里。
变卖祖宅的钱还被他奢侈的去买了一份报纸,报纸上一块大版面都在报道着令人不敢相信的好消息——说是南边打胜仗了。
父亲离去时他仍目光空洞,可此时光是一看报纸上抖擞的字眼就足以让陆子峥在崩溃的边缘痛哭起来。
那就去南边吧。
大家都在一路从北逃到南边。
当陆子峥虚弱的背着行李随着逃难的人群一同跌跌撞撞的时候,环顾四周,他真的是一个人了,没试过之前,他不知道从北方到南方会是这么艰难的一段路程。
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将来,思既往故生留恋心,思将来故生希望心。
面对着一个虚无的未来,他已做不回少年。
陆子峥觉得自己是个不伦不类的生物,他正在可悲的用老态龙钟的心过完他剩下的一生,用永恒的七十岁过完七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