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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老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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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完碴子粥,盛武杰去给他大伯请安。
盛家大伯前些年在北岭奉洋军里领了后勤督军的差事,主要负责部队的前线供给,大到枪炮弹药,小到军装配饰,无一不经他手。
盛武杰进门之际,盛大伯在量新军装,看见盛武杰过来,立马眉开眼笑地说: “小杰来得正好,新到的军装,德意志的设计,第一个给你穿。”
佣人替盛武杰换军装,墨绿的制服是以西装为底的设计,肩章,银色绶带,腰封配上长筒靴,外头披风上搭着毛领,衣服穿在盛武杰这宽肩窄腰的高大衣服架子上,光是看一眼,就让人觉得他能打胜仗,惹得盛家大伯连连夸赞: “小杰是衣服架子,若是你父亲看见你如今的模样,定会欣慰。”
盛武杰抚摸了披风领口的绒毛,微微蹙眉,说: “这衣服要多少钱?”
大伯摆摆手,回道: “你是穷酸日子过久了,张口就只知道问钱吗?还有没有一点盛家儿女的样子?你以后是要做元帅的人,这上不了台面的话,以后少说。”
盛武杰解开披风,脱掉腰封,边褪去新军装边说: “这衣服我不买,打仗的时候一炮轰过来,谁看得见你穿什么衣服,大伯,我还是想要曼利夏步枪。”
“买?”大伯挑起眉毛,将腰封从盛武杰手里抽出,朝盛武杰背上狠狠抽过去,骂道:“你当我跟你一样,掉钱眼里了,这么点东西还要问你收银子?你的军队姓盛,那也有大伯的一份,这些就当是送你的了。”
盛武杰把军装原样挂回木头模型上,道: “我要枪,现在的土枪太容易走火,我...”
“好了,知道了,走私的船舶查得严,等渡边把东西拿过来,我第一个供给你小子,行了吧?年纪不大,倒比你伯母还啰嗦。”
盛武杰换回自己原来的衣服,坐到椅子上,朝四周佣人扫视一眼,轻轻咳嗽了一声,一副有话不敢说的样子。
大伯会意,抬手驱散了房里伺候的佣人,来到盛武杰身边,语气严肃起来: “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盛武杰拂了下鼻尖,深深吸气,而后道: “围剿葫芦岛的仗,我不一定能去。”
大伯不解: “葫芦岛上的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先遣部队都还没派出去,至少还要大半年才轮到你出马,这么早就说去不了?你不去你要干什么?”
盛武杰低头蹙眉,在心里组织语言,似乎是做错事的孩子,不好在家长面前开口。
“说话呀!”盛康成还是个急性子, “你不去你要干什么?总不能要我这副老骨头替你去吧?”
盛武杰忙抬头:“不会,我自会安排得力的副官,我就是说有这么个可能性......”
盛大伯打断了他: “怎么还绕着圈子说话了,问你呢,为什么不去?”
“我那个时候,可能有私事要办,得守在家里。我会选好副官,到时候带到大伯面前,给您过目。”盛武杰在大伯面前,难得露出一副毫无伪装的稚嫩。
盛大伯嘴里不再有话,只是蹙眉凝望着盛武杰,好半晌,他不再逼问,只是轻轻点头。
盛武杰告辞之际,盛大伯忽而想起什么,问道: “对了,小杰,听说你一个月前,新买了一位艺陪?”
盛武杰眼神躲闪,微微颔首,向大伯回话:“是。照着渡边老家妻子的画像买的。”
“叫什么来着,姓言,是吧?”
盛武杰有些惊讶地抬头,迟疑片刻,并无多问,答道: “是。”
“行,我知道了。事情交给你做,我放心。快回去吧,练兵要紧。”
“是。”
***
妙高台里,言盼儿正在回廊下剪裁黄纸,要烧给白邦彦当纸钱。
她与白家哥哥自幼相识,虽没有男女之情,却还是从小的玩伴,如今白邦彦因为自己被喂了狼,实实是自己害了他。
言盼儿心里百般的懊悔,心想白家大伯若是听见儿子让狼啃了,会是怎么样痛心疾首的反应。盛武杰那个王八蛋,杀人还不够,连全尸都不给人留。
“小夫人,您裁纸做什么?”身后忽然冒出个声音,吓了盼儿一跳。
应声回头,只见是一位老先生身着长衫,抱着一沓书,正朝她颔首作揖。
方嬷嬷跟在后头,引荐起来:“这位是盛家私塾的陈先生,奉盛司令的话,今日是来给您上课的。”
盼儿眼睛肿着,整个人精神不好,脸色越发雪白。
她心里清楚,盛武杰为她请老师,无非为了那天“花魁”一字,他大概觉得她不认字,上不得台面,无法照顾好渡边,才会特意请位私塾先生来教她。
一想到盛武杰请人教她的原因,她就气不打一处来,但这气不能朝着无辜的先生撒,于是盼儿起身,进屋倒茶,道:“先生请坐。”
陈先生颇为满意地打量了盼儿一眼,翻开书本到第一页,说:“盛小夫人,咱们从最基本的认字学起,眼前这字,就是 ‘小’,我们平时说,小孩,小姑娘,就是这个小,您这一声小夫人,也是这个小。”
言盼儿点头,轻吟道: “也是 ‘小雨初晴,风摇荡、绿阴清书’的 ‘小’。”
陈先生呆愣了片刻,默默点头,“不错,真不错,夫人读过诗书?”
“小时候,姥爷教的。”言盼儿眼神逐渐空洞。
姥爷教的,远不止这些。老言时常挂在嘴上念的,还有那句 “心在甘泉,安之若素”。
言盼儿觉得自己此刻像是一列冒着黑烟的蒸汽火车,离自己原先 “安之若素”的人生轨迹越来越远。
本以为嫁谁都是一样的,被卖出来了也算是嫁人的一种,谁知道竟咣当一下成了个名副其实的妓子。
她眼下可不是心在甘泉,怕是连赴黄泉的心都有了。
“那这个字,夫人可认识?”陈先生打断了言盼儿的思路,言盼儿循声朝书本望去,那上头是一个 “毛”再加一个“笔”字。
“毛笔。”言盼儿心不在焉地回道。
“对咯!”陈先生面露欣慰,接着考了言盼儿好几个字,言盼儿都一一作答,直到纸上出现一个 “情”字,叫言盼儿愣住了。
顿了半晌,言盼儿幽幽地回道: “不认识。”
陈先生更来劲了,解释起来: “这个字念情,想必姑娘一定听过,咱们形容一个人 ‘有情有义’啊, ‘情不自禁’啊,李白说的 ‘不及汪伦送我情’,都是这个情,白洋人管这个词,叫 ‘拉福’,是由四个英文字母组成的单词,东洋人管它叫 ‘扣一’,北洋人叫‘路波夫’......”
陈先生炫耀着自己的博古通今和智周万物,言盼儿只觉得他在说洋文,关于 “情”的所有解释,她一个字都听不明白,毕竟亲情爱情友情,她现在一样都没有,人是无法了解自己没见过的东西的。
陈先生又讲了半个时辰,最终发现这几本认字的书对于言盼儿来说,实在是粗浅,于是转了话题: “夫人,您言家姥爷把您教得是真好,这样,咱们不学认字,咱们来练字,可好?”
言盼儿听出了陈先生语气里的兴奋,眼珠子一转,朝方嬷嬷说:“茶水凉了,先生喝不惯,劳烦嬷嬷去泡一壶菊花茶来。”
她说着,特意站起,拉上嬷嬷的手,小声道:“陈先生怎么说也是司令请来府上的,还劳烦嬷嬷不要怠慢,看看有没有小食,拿一碟给先生尝尝,菊花茶也要开水泡,放凉了再拿过来。”
方嬷嬷看着盼儿懂事的模样,轻笑了一声,答应下来,便往门外去了。
等嬷嬷走远,言盼儿扭头便朝陈先生道:“我不要练字。”
“为何不练!字在纸上,可就是人的第二张脸,练好看了,一辈子受益。”陈先生写的一手好字却没地方显摆,跟盼儿辩驳起来。
盼儿指尖抚摸书本,动作里满是虔诚,说道: “纸上有脸就不错了,不讲究好不好看。先生,我写字读书只是想活下去,不是为了入京考学的,况且现在外头这形势,哪还有学可以考?陈先生若是不介意,我从您那里借些杂书来看就是了,不耽误您时间。”
“这...这不合规矩吧?”陈先生搓着山羊胡子,回道。
言盼儿站起身来,劝说道:“陈先生,你可是顾忌盛司令,觉得他不一定愿意我出门?这您就多虑了,古人云,女子无才便是德,可你看,盛司令特意命你来教我认字写字,说明盛司令不是那么迂腐死板的人,既已要求我读书认字,那出门取些书回来,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嘛?”
这话有道理,可陈先生不是盛家人,做不了主,还是犹豫:“还是得通知一下吧。”
“盛司令管的是真刀实枪的军队,不能为我们这些纸上谈兵的小儒虫分心,芝麻大点的事情都要通报,小心盛司令罚你。”
言盼儿说着,一把抱起了桌上的书本就走,陈先生见状不妙,感觉跟在身后跑:“别弄坏了我的书啊!姑娘家家,禁止疾行!”
陈先生说话声音太大,盼儿怕他把方嬷嬷招来,赶忙回头:“儒之大家,禁止喧哗!”
“你......”陈先生还来不及与她争辩,就不由自主地住了嘴。
盼儿绕开厨房的方向,却也不熟悉大门在哪儿,只管往院子围墙附近跑,陈先生是个读书的,又上了年纪,被盼儿甩到了身后。
好不容易来到边门,她同守卫交代了出门的目的,守卫稍一记录,便放她出去,并不为难。可见这盛宅并不是什么皇宫大院,想要出去,还是容易得很。
盼儿先去了盛家的私塾,她小时候在那里爬过墙角偷听过那里的课,所以知道陈先生的私塾所在地,熟门熟路地往那里跑,将书本完完整整地放下,便要言家老屋的方向去了。
尚未进家门,盼儿看着木门前遍地的凄凄哀草,已经明白家里没有人了。
走近一查,果然大门上了锁,娘亲已经搬走了。
也是,父亲过世,女儿出嫁,娘亲怎么还会留在老宅,等着白家人来找她麻烦?
她定要找到娘亲,但眼下这不是最着急的事情。
翻过两个小山头,沿着田地一路往西,站在坡上,便能看到白家的老宅,门窗上贴着的囍字尚未揭去,八成是白邦彦还不死心,不让家里人摘下囍字。
盼儿蹲在光秃秃的山头,咬着下半唇,在心里踌躇自己是否要往前。
那里本该是她的婆家,娘亲撕烂定亲书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白家的人,白家大伯一定不想见到她。
可她救不下白邦彦,更不能让白邦彦死无葬身之地,她得通知白家人去收尸,这是她能做的最后一点事情,白家大哥既因她而死,若是白大伯要把她往死里打,她也只能受着。
谋定思虑,言盼儿起身,往山坡下走,敲响了白家的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