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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胡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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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的盛家军发了急,嘶吼起来:“司令!”,可任凭他们再着急,也只有声音进得来,没有哪个小兵生了铜头铁臂,能往火海里跑。
柴房只有一个出口,眼下被火墙遮挡得严实,火苗燃得很快,热浪一波高过一波,扑面而来的烟灰让盼儿无法呼吸。
盛武杰拔出腰间长刀,将尚未着火的枯草柴木分离,暂时止住了火舌向房间后方蔓延的趋势,随后一刀砍断了盼儿手脚上的束缚,扯下她身上的披风,将毛领反盖在她下半张脸上,要她捂住自己的口鼻。
而他自己则忍住咳嗽,疾步来到尚未着火的后方,四处敲打,企图寻找出暗道出口。
盼儿想跟上盛武杰,抬脚却发觉自己步伐不稳,极速上升的温度和空气的匮乏都让她晕头转向。
可她不能停下,若是盛武杰找到出口,谁又保证他会回过头来拉上自己?平日里没事的时候,盛武杰也从来不看她一眼,现下火烧屁股,估计他更不会来了,一定得跟紧,才能替自己挣一条活路。
额头的汗滴下,像是身体里最后的水分被炙烤干净。盼儿迷离的眼神里锁定盛武杰的背影,四肢并用在地上爬行,尽量趴低身子。
老木头着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火苗沿着木头纹理,窜到了柴房木柱上,从空中四散而下,落到了盼儿娘的头发上,让她惊呼起来: “盼儿!盼儿救娘啊!”
盼儿稍歪过脑袋,见火星只是燎在母亲的头发上,于是没有立刻行动。
她不知道自己的犹豫来自何处。百善孝为先,这是姥爷从小就教她的,绝没有看着亲娘被火烧而不行动的道理,她望着娘亲手脚慌乱,时而站起,时而打滚的狼狈模样,似乎能感觉到火苗其实是烧在她自己身上,烫开的是她自己的头皮。
可她仍旧没动。
她想尝试着体会,母亲将她作为艺伎卖出去的时候,是否就和她此刻的见死不救一样狠心?
不。应该更狠一些。娘亲的头发着火,是一时的意外,而娘亲把她推进盛宅的火坑,是筹谋多时,有意为之。
“盼儿…”
烟灰太大,盼儿看不清娘亲脸上的模样,咬紧后牙,将披风盖到娘头发上,用力拍掉了火苗,几下解开了麻绳,转而又回到原先匍匐的姿势。空气已然缺失,她不能将其浪费在和娘亲多嘴之上。
柴房是拿石头堆砌的,内里的木头好撬,可外立面的石头却不易凿。盛武杰抡起一把不知何处找来的斧头,朝薄处砸下,砸得手指发红,也不过是磨出一个小坑。
毕竟是石墙,单靠人力,哪怕最终可以凿开,也会耗时过久,这不是办法。
盼儿上前,拉住盛武杰的手,要他回头,指向身后两根粗壮的木柱,做了个劈柴的动作。
木头可比砖石好砍许多,盛武杰顿时明白,盼儿这是要他借木柱的力,打穿石墙。
盛武杰有片刻的犹豫。
木柱有两根,看其中架势,似乎是用于支撑柴房屋顶结构,若砍断其中一根,那想来另一根也坚持不了多久,说不定他们躲过烧死的命运,却要被埋在坍塌的屋檐之下。
李鸿坚既然布下这火海之阵,那自然也不会在柴房附近留下救火的水源,盛家亲兵没一个人赶来救火,想必也是这么个原因。
这样一算,砍房梁虽不是个万全之策,但盛武杰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壮硕的手臂膨胀到了极点,整个柴房都跟着盛武杰的动作震动,他观察着四周,调整斧头入木的角度,没过一会儿,木柱开始倾斜,他将盼儿拉到身后,扬手劈下最后一斧。
木柱应声断裂,不偏不倚地朝后墙薄处倒去,砖墙发出清脆的声响,破碎出一个小口。
而与此同时,木头顶端被烧着的焦炭失去支撑,如巨大的陨石一般,带着尾巴朝盼儿扑来。
想跑已经来不及了!盼儿立马跪地抱头,在心中祈求佛祖垂怜,要这四散的焦炭千万不要落到自己背上,看这木炭心子里被烧得火红,块头巨大,若是落在自己身上,必会给她烫出个窟窿来。
令人窒息的热浪从天而降,盼儿的鼻尖被木炭火烤特有的气味占据,可背上却没有丝毫疼痛之感。
佛祖显灵了!
借着跪姿,盼儿先在心里谢过佛祖保佑,口中一句“阿弥陀佛”尚未念完,一只大手按在她的肚子上,将她整个人以一种难看却十分高效的姿势抄了起来。
那双手抖得厉害,叫盼儿担心。她扭头望向盛武杰,只见他面部充血,青筋暴起,似乎有什么让他疼得眉头紧蹙。
盛武杰几步来到后墙的小洞,盼儿手一着地,摸到洞口,想要手脚并用地往外头钻,却发现自己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张口想要喊救命,才明白自己嗓子都熏哑了。
身下的手臂开始明显地颤抖,盼儿感受到了他的力不从心。
“娘…”盼儿的眼角里,看见娘亲已然面朝泥地,躺着不动。
剩下唯一木柱在此时终于快要支撑不住,发出崩裂的声响。
“司令!”亲兵从厮杀中得空赶来,拉起盼儿,又伸手来拉盛武杰,手刚触到盛武杰背上,就叫他 “嘶”地疼出了声音。
“司令,这屋顶已经凹陷了,得快!”
盛武杰拍开亲兵再次伸上来的手,只说了一句“看好她”,便扭头回到火海之中。
他转身,盼儿才发现他整个背都是红的,像是被血浸染,还有几处发黑,像是皮肉连着衬衫被烤焦的颜色…
…原来方才是…盼儿的意识逐渐破碎,在彻底昏暗之前,她似乎看见那座柴房彻底倾塌,而盛武杰和娘亲都没有来得及从那里出来…
***
“娘......”盼儿不知自己在床上躺了多久,周身仿佛仍旧在火海中炙烤,满眼都是娘亲面朝下倒在泥地里的模样。
盼儿朝娘亲小心翼翼地走近,刚想伸手拉起娘亲,却见她猛然抬头,口鼻流血,嘴唇鼻头都是烟熏的黑色,流着血泪朝盼儿问:“盼儿...为什么不救娘...”娘说着,头上忽而就着了火,就同盼儿早前在火海里见到的景象一模一样。
“你打小没有爹,是娘一手将你拉扯大,”娘亲顶着着火的头发,从泥地站起来,嘴角的黑血流出,“就算你要怨娘,娘也罪不致死啊!为何不救我...为何不救我!”娘亲猛地飞扑而上掐住盼儿的脖颈,叫盼儿再次陷入呼吸滞涩的深渊。
“我...我没有不救,我只是...娘......娘!”盼儿惊醒,整个人弹坐起来,大口喘气,又抚摸自己的脖颈,确认没有十指缠绕在上。
“你娘好着呢。”身旁人说道。
转头望去,只见床沿边上,是个陌生的女人,发髻上满是金钗翠玉,看着比盼儿高出小半个头,也年长几岁,一身玫红色的绸缎裙袄,脖间拢着狐狸毛,衬得那张小脸也跟狐狸似的,十分俊俏。
她正端着一碗汤药,往里头吹气,似乎是想给盼儿喂药。
“真的吗,娘亲活着?”盼儿一时间没了礼数,也不问人家姓甚名谁。
女人朝盼儿抬了一眼,确是有些责怪之意,但嘴上还是回答了盼儿的问题:“同你一样,烟吸多了就晕过去了,不过身体底子可比你好,昨日就醒了,武杰要留她,说怎么着也跟你见一面再走吧,她偏不,当天晚上就没了影。”
原来已过了两日。
幸好,方才的梦,只是一个梦。盼儿放心,回过神来,说:“姐姐也是盛宅的人?”
“我叫杜冰露,跟你一样,也是伺候武杰的。两月前陪他去了北平,回程路上他有车送,而我只有轿子坐,这才晚了他半个月。”
原来也是一位姨娘,看着倒是好脾气的人,竟还来照顾自己,盼儿欠身道:“多谢杜姐姐照顾,这几天劳烦了。”
杜冰露摆摆手,便将药碗端过来。
盼儿喝着汤药,心里平静下来,低头望见杜冰露腕间的翡翠镯子,一时愣了神。
原来翡翠近看,竟是这样的温润且通透?
好看,太好看了,盼儿从没这样近地看过翡翠,趁着杜冰露不注意,忍不住地多瞄了几眼。
不知道这杜姨娘是不是也跟她一样,伺候盛武杰之余,也要陪外人跳舞?杜冰露这满身的首饰,是不是就是这样换来的?
盼儿不懂市价,在心里乱猜,只觉得杜冰露身上任何一样首饰,都够自己下半辈子吃喝了......都是盛武杰赏的吗?若是哪一天盛武杰高兴,也赏她这么些穿戴,也带她去北平,她说不定就可以趁机溜走,到大城市去,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大城市,重新开始生活,当掉一样首饰,说不定可以买一小块田地,再不济,她推个木轮小车,卖个花啊点心什么的,就像小时候去沈城里一样,北平那么大,生意一定好做,至少在那里,她不用陪人喝酒跳舞,若是有人不嫌弃她的过往,说不定她还能找到一个真心待她的男人做夫婿......
她出身微寒,从来不是个有出息的人,毕生所愿,大约也就是这么些细枝末梢的小事。
盛武杰。一切都绕不开他。盼儿终于想起来问:“杜姐姐,盛司令他还好吧?”
杜冰露说:“武杰伤得不轻,背上没一块好皮,架回来的时候,我闻着味道,还当是哪个新兵蛋子买了块烤肉回来呢,那肉都要烫熟了,还坏了只胳膊,这两日都没有下床。不过你不用担心,他皮糙肉厚的,经得起摔打,过两天就好全了,不打紧的。”
“我去看看他。”盼儿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被杜冰露拦住:“这都几点了,他早睡了。你方才喝的这汤药,是郎中见你梦魇不断,特意给你安神的,你喝下了就早些睡吧,他搁那儿躺着呢,又飞不走,我差人去他房里告诉一声,就说你醒了,明日一早就来看他,可好?”
怎么说盛武杰也是为了救她和娘亲而受伤,盼儿去看他是应该的。
可一想到去见盛武杰,她少不得要往脸上扑个粉,抹个胭脂,再梳个头才行,一通折腾,盛武杰说不定迷迷糊糊的,也看不了她几眼,倒不如明日早上,好好梳洗一番,争取给他留个好印象。
这样想着,盼儿谢过杜冰露,稍稍寒暄了一番,便送客出门,躺下睡了。
夜半三更,明月高悬。
郎中给的药倒是好药,盼儿睡得很香,不再梦魇。
只是朦朦胧胧之间,她觉得有东西在扯她被子。
盛宅里不会也有老鼠吧?盼儿闭着眼睛抬手,确是在被窝口上摸到带着温度的活物。
不是老鼠...是只人手。盼儿猛地睁开眼睛,只见一个高大的轮廓坐在她床沿。
借着窗外淡淡的月光,盼儿看见盛武杰只披一件军装外套,左手打着石膏,吊在脖子上。
他的手伸在被窝口上,方才似是想替盼儿掖被子,见着盼儿睁眼,那手又缩了回来。
又是夜半来寻她。
盼儿支起上身,坐起来,“司令来寻我,可是渡边先生来了?”
盛武杰眼神有一丝躲闪,哑声说:“他没来。”
不是替渡边来寻她......盼儿放松了手里的力气,被子沿着她肩膀微微滑落,露出半个肩膀,带着些试探问:“司令背上,可好些了?”
“早好了。”语气里有些不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盛武杰垂着眼睛,半侧着身体,侧脸轮廓线条硬朗,眉骨鲜明,鼻梁高挺,连喉结也是异常凸出,颇有将相,只是下巴上胡茬冒了头,似是两天没剃过的样子,平白给他添了些年岁。
“司令,你好像长胡子了。”盼儿想到什么,就说了出来,不仅要说,还伸手在盛武杰下巴摸了一下,来回蹭了蹭。
坚硬胡茬的手感竟是如此新奇,像个硬尾巴扫帚。
“明日一早,盼儿替你刮胡子,好不好?”盼儿将被子的一个角带到盛武杰背上,怕他着凉。
许是因为受了重伤,盛武杰的眼神不似平日里那般四平八稳,时而透着些春日拂柳般的晃荡,淡淡的柔情在他这张干燥又沉闷的脸上出现,有着老树新芽般的突兀。
盛武杰不声不响,由着盼儿蹭自己胡茬,好一会儿,才握住那只不安分的小手,幽幽地往盼儿眼里望,像是要看清盼儿这些动作里的真心假意。
是否真心,盼儿自己也不清楚,她只知道盛武杰手掌太大太热,这样握住她,让她心慌。
这只手,单枪匹马把她从火海里撩出来,替她扛住炽烈的乱石。也是这只手,撕烂了她的睡袍,抚过她周身皮肤纹理,转眼又若无其事地将她推进别的男人怀里。
他为什么救她。因为渡边吗?也对,自己是他花了银子买来的,家里的猪棚马厩若是着火,他必然也是要救的。
盼儿有意无意地拿食指在他掌心的茧子上画圈,忽然觉得自己现在是在摸老虎屁股,而老虎总是这副一言不发的漠然神情,叫她不知道自己是把他摸舒服了,还是惹恼了,万一他扭头就要将自己吞食干净,她躲都来不及。
毕竟上一次夜半见他,他便是一副狼吞虎咽的模样,冲撞得那么生硬......盼儿不知道自己的思绪怎么飘到那里去了,不知不觉里,红潮攀上耳根。
幸好是夜间,盛武杰看不见她脸红...
……应该看不见吧?
盼儿一抬眼,只见盛武杰不偏不倚,正盯着她的耳垂瞧,眼里是遮掩不住的轻佻。
夜太深了,再不躺下,怕是一晚上都不能睡了。盼儿一骨碌钻回被子里,整个人缩成一个小球,连脑袋也一同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