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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5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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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行出多远,清见便后悔了。
这魏泽霖是真惜字如金,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差点没把清见憋闷死。
多亏茂王给他身边安插了几个眼线,尚还能说话解闷。也不知须叶他们平安抵达楼象没有?此时使官队伍稍事修整,借着寂寥的月色,清见走到队伍之外,独自眺望起楼象的方向。
与他们的目的地,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方向。
魏泽霖也正立身不远处观望明月,明月周围,缭绕着稀疏的几颗星辰,正明暗不定地闪烁着。
他终于开口:“天下人都盼着有位神仙,能如日月一般,庇耀四方。茂王会是这位神仙么?”
说着他侧过身望向清见,“为了扳倒对手不惜伤及无辜,他也不见得会是一位明君。”
甯兮阁中的伤亡,原本可以避免。
这小子真敢说,周围全都是茂王的人,清见只得打了个哈哈将话题一带而过。
愈发迫近边境,人烟也愈发稀少。因巽州地处三国交界,若起战火每每第一个受害,致使百姓流离失所。
“巽州可真是个破地方。”同行的小厮咸宝探首看了看,“谁要被遣来此处做官,实在是倒了八辈子霉。”
他念及清见曾为巽州刺史,很快意识到自己失言,转圜道:“那必然也是身不由已,尽舍荣华富贵,才来这里受苦。”
然而此刻的清见心下只有前路,并没有听他说了什么。
巽州刺史在城门迎接了他们。
方一见面,刺史便焦急上前:“大人们来时应该也见到了,我们已然与他们对峙了好几日,他们的驻兵已扎营到边境,随时可能进犯。”
魏泽霖道:“城中百姓可曾撤离?”
“不……不曾。”巽州刺史连忙擦汗,“妇孺老者不肯离城,城中男子皆已预备着殊死一搏。”
巽州的百姓宁死不屈,清见深知他们的血性。
“大人莫急,一切还请照常。”清见出言安慰,“现下由我们去面见犀疆王,若是局面不可转圜,还请你保护城中妇孺老者撤离。”
于是在巽州驻兵的护送下,二人持节来到犀疆王城。
入王宫时,犀疆朝臣列坐在殿,以胜者之姿摆宴庆祝,丝毫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
清见二人方一上殿,有人起身道:“素闻章朝文臣擅写文章,你们能不能在这儿也展露一手,给我们助助兴?”
四下皆因此哄笑。
满殿嘲笑声中,清见决意剑走偏锋。
他道:“章朝文臣各司其职,如苏某等,最大成就是为王侯公卿撰写诔策。大人尚不见老病,现在写会不会太早了?”
那人被噎得无言。
“耍嘴皮子功夫有什么用?”他身旁的大胡子起身道,“如今还不是要来我王城,向我犀疆求和?”
清见道:“您大抵有所误会。我们此来,是要同贵国议定一人的罪责,并非为了求和。”
身侧的魏泽霖看了他一眼,却没有揭穿他的谎言。
犀疆王高坐在上,鹰隼般的双目端详着他们二人。他面上精瘦,每一条肌理仿佛都如刀刻,藏有无限锋芒。
他清了清嗓子,殿内登时人声皆静,有着极强大的威慑力。
“你说什么人?”
清见笑了,他看向犀疆王:“不知大王识不识得尹戍安?”
提及这个名字,殿内皆有反应。想来,他们与百里竟生原定的计策,是让尹戍安等人潜进里京,刺杀皇子、公卿大臣,而百里亦告知了他,大章暂且经不起这一战,必定选择求和。
清见打算略施口舌,让犀疆王对百里的真实目的产生怀疑,让他猜测这整个计策都是大章针对他的阴谋。
但要做好这一点,必须让犀疆王相信,大章比他更想要有此一战。
虚张声势,是为极大的冒险。
“大王何以不好奇,他现在在哪?”清见留意着犀疆王的神色,继续说道,“他们一行数十人行刺失败,现已都被御林军所擒,想来不日就会交代出幕后主使。”
他说至此,犀疆王面不改色。
清见心下打鼓,难不成百里向他透露过更多信息,他对其极度信任?
正算计着,身旁的魏泽霖忽而嗤笑了一声,这一笑,笑得清见有些麻麻的。
若是这小子说漏了嘴……
“看来你们是默认了。”然而,魏泽霖几乎是瞬间接上了他的话,“那么陛下已无需再审,我们这便回京量刑处置。”
他说罢,便要回身走人。
“来人!”犀疆王即刻沉声道,“天色已晚,先送两位去休息。”
殿外的带刀侍卫即刻上前,说是送,其实是押送,他们将清见、魏泽霖二人强行带离了大殿。
出殿门后,二人便被分开关押向了不同的地方。
*
清见被扣留在西侧的小宫殿中,入殿后,便被侍卫戴上了脚镣。
“贵国接待他国使者的礼仪,真可谓新颖脱俗。”清见无奈一笑,“既要在此被困多日,还望大人送些书册来解闷。”
“我们这里没有书,你要解闷,自己想办法。”
清见又道:“大人仁慈,至少把我的药还给我,你拿着也没用。”
侍卫不曾理会,转身便走。
犀疆人重武轻文,一向轻视文臣,的确是挺有个性。幸而这座宫殿还算宽大,要解闷倒也不难,清见偶在角落见到了几枚木炭,轻拈起,指尖很快染上了墨灰。
他拖着沉重的脚镣走向庭院,在一片落英中寻到一截竹枝,拔了些许鬣犬的毛发,做成了一支笔。
“你这个是什么?”
日暮时分,一个稚气的小姑娘趴在他窗前,指着竹笔问。
她约莫十四五岁,身着犀疆服饰,削尖的下巴、板正的鹰眼像极了犀疆王。在她身后,两个侍卫凶里凶气地说道:“常月公主,您不应该到这里来!”
“这个么?”清见笑着拿起笔来,“这是笔。”
她仍是不解:“笔是什么东西?”
想来犀疆的孩童大多自幼习武,并不识文。清见用之沾了木炭研出的墨水,在织布上写下“须叶亲启”四字,“笔是用来写字的工具。书信,战报,皆离不开它。”
常月不顾劝阻,好奇地走到了桌案前:“你写的这是什么?”
“这是一封书信。”清见淡淡一笑,向她解释,“书信即是假如你与一个人分隔两地,你很想念她,便可以写给她你想说的话。”
“那……”
她还想细问,却被突然来访的宫人打断了。宫人指向清见:“大王召见!”
说罢,又来了两个侍卫将清见押送出门,一路推搡着去向了犀疆王所在的地方。
“苏清见。”
犀疆王雄鹰一般用双目逼视着他,“我听说,你向他们要书?”
“大王百忙之中,还有空听这些琐事?”清见原以为他终于想谈及百里竟生,没想到竟是这破事。
犀疆王抬袖,引他朝自己的书阁看。
“这些书册,你都可以随意取用。”犀疆王道,“但我有一个条件。”
“大王请讲。”
犀疆王目视属下,众人即刻退出了大殿。他走到清见身前,道:“我已派人去探查尹戍安的下落,如果事实真如你所言,他已经被俘,我会向你们皇帝做一个交易。”
他望向殿外啼叫的白眉雀,“尹戍安回犀疆,你们回里京。你,来做我的眼睛。”
犀疆王竟想要策反自己,清见属实没有想到。
“大王,这……”
“我对你们大章人没有什么好感,每个人都是谎话连篇,唯利是图。”犀疆王手握椅把,说道,“百里竟生这个老头子,我从一开始就不怎么相信他,尹戍安也是受他蒙骗,才会中了你们的圈套。但是,你若是替我做事,我不会亏待你。”
“王上恕罪。”听至此,清见断然道,“苏某绝不会背弃大章。”
于他的态度,犀疆王似乎没有想到。“你就不怕死?”
清见颇从容地笑了笑,“苏某一条贱命,若在之前大王可以随意取走,但是如今身为大章使节,若是死在犀疆,犀疆可不占理。苏某私心并不愿见到犀疆百姓遭受战火,也请王上务必三思。”
说罢,他自请告退。
清见若一口答应,反倒像是在作假。如此,为自己的话增添些许可信度。
他已然想过犀疆王想用他们换回尹戍安,亦交代竹送,让茂王尽快抓捕他,但不知是否已经抓到,清见愿为他们再拖延一些时间。
只要尹戍安仍在他们手里,一切计策都可成。
夜已深沉,清见缓步回到了小西殿。
秋风拂穿他的鹊灰衣衫,脚镣一路刮擦着砖石,悬音刺耳,他只觉身心俱疲。
这断断续续的脚镣之声,亦唤醒了在殿内熟睡的女子。
清见被趴自己桌案前的常月吓了一跳。
“啊,我没有……”她大抵没想到自己在这睡着了,下意识地将手里的竹笔往身后一藏,然而,满脸的墨水已然出卖了她。
清见还没开口,她便像个狍子似的一路窜了出去。
他着实被吓到了,额上即刻渗出了细汗,唇色发白,扶着桌案慢慢坐了下来。
他记起来,丹参丸已被那两个侍卫收走,清见用手巾擦了擦汗,倚靠在椅背上缓慢呼吸,幸而只是一瞬的不适。
望回桌案,写给须叶的信已被划脏,只能重新动笔了。
若真有了最坏的结果,他实在不想与须叶最后的对话会是僵硬无理的争执。迫使她让步,叫她亲手送走思齐,再次揭开她幼年的伤疤,没有比这更混账的事了。
清见闭上双目,执起笔来细想该如何向她解释这一切。
“喂,你!”一声高呼,吓得清见赶紧睁开了眼睛。
又是她。
这小孩跟阎罗王有得一比。
清见搁下笔,“公主又怎么了?”
常月笑得娇憨,心情很不错的样子:“听他们说,你把鲁鲁气得说不出话来。”
鲁鲁是父亲的代称,联系此前经历,她指的应该是犀疆王。真是个好女儿。清见摇了摇头:“那定然不是我所为。”
“就是你。”她双手托腮,十分敬佩地望向他,“这么久以来,我还没有见过谁能让鲁鲁生气。”
清见不由得又擦了擦汗。
常月的目光指向那封写在织布上的信,清见原以为她会道歉,没想到她轻飘飘一瞥,道:“鲁鲁说,你们大章的人都是骗子,嘴里没有一句真话。”
说完,她便风一样地跑开了。
“……”
清见靠在椅上坐了一宿,次日一大早,他又被常月施力摇醒。
“你教我认字,好不好?”
常月将怀里抱着的几十卷书册往清见眼前一放,数目之繁多,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她颇为振奋:“你倒是给我讲讲,这里面说的是什么。”
哦,竟如此好学?
清见抄着手说道:“讲是可以讲,但也需要公主帮我一件事。”
“你说。”
清见向她打探:“常月,你有没有见到过另外一个大章人,他被关在哪里?”
不知魏泽霖现下如何,清见甚是担忧。
常月摸着下巴回忆了片刻,“我的确见到过,他们就住在东侧殿。”说罢她笑了,“对了,你想不想去看看?”
嗯?
清见虽不应该答应,但下一刻,常月忽而从袖中摸出了一把钥匙来,即刻便叫他动心了。
这脚镣他是一刻都不想多戴了。
常月二话不说,将钥匙给了清见。
随后,她引着清见躲避宫人,趁着守卫不注意摸出了小西殿,很快便潜向东侧,此处愈发静谧,偶尔听到一两句人声,但并不是魏泽霖、咸宝等人的声音。
待他走近一看,更是大吃了一惊。
啊?
是百里竟生和萧廷!
“他们是你要找的人吗?”常月问。
清见对此意外惊喜震惊不已,“啊……是啊!”
这倒是给清见的嫁祸工作增添了不少便宜,他望向远处巡回的侍卫,对常月道:“我们出来时忘记锁门了,门内无人,若是被发现就不大好了。”
常月即刻道:“我走得快,回去替你关!”
她的双目好似山泉,澄明不染尘埃。清见心道,幸而大章人的信誉已然跌到谷底,也不怕多此一件,叫她再明白人间险恶。
待她跑开之后,清见稍拉了拉衣衫,假装没有瞧见前路的侍卫,刻意低着首撞过他的左肩,从他身旁走过。
“喂!你不许走!”
几乎是瞬间,侍卫便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回过身迅速拦住了清见,并将他五花大绑,绑到了犀疆王跟前。
到了大殿,犀疆王目视左右的宫人,清见终于被松了绑。他揉了揉被捆得生疼的手腕,“大王实在无需像防贼一般防着在下。”
“其实我比较好奇,你是从哪里来的钥匙?”
犀疆王拿起它,神色阴冷。
一旁的常月低着头不敢出声,清见道:“是我偷来的。”
“我若再不防着你,岂不是你连我这宫殿都要偷走了。”犀疆王道,“你到东侧殿去,是为了见谁?”
他刻意在百里竟生所在之处被抓包,诱使犀疆王推定,二人也许有所接触。
清见道:“犀疆宫殿宽阔,我不识得路,只不过是在乱走。”
犀疆王敲动着手指,沉默了片刻。
“你坏了我的规矩,现在,我只能杀了你了。”
他说罢,即刻有两把刀架到了清见脖子上,白光闪过,犀疆王转过了身去。
清见忙道:“大王且慢!”
他被押着离殿,似乎根本没有解释的机会,临近跨出殿门的那一刻终于说道:“大王,大王此前的提议,在下愿意听从!”
像是等着他说出这话一般,犀疆王抬手阻止了押解他的侍卫。
“你嘴里没有半句实话,我怎么才能信你?”犀疆王道,“更何况,你的队伍里已然有我的眼线了。”
啥?
他已经策反了魏泽霖?
清见捏着鼻梁想了想,不至于吧?但说到底,也并非全无可能。魏泽霖是梁王的人,此后必不会得到茂王重用,他早谋生路也不是不可以。
“苏某不知大王所谓眼线是谁,但若论眼线,我一定会是最长久的眼线。”清见与他拉扯道,“将来新君继位,你的眼线也许会在清算之列,到那时,大王可谓诉苦无门。”
犀疆王不作多言,从属下腰间拔出了一把短刀,指向清见。
“大王?”
“你拿着它。”
犀疆王将短刀塞进了清见手里,让他转过身,此刻,门外的宫人押解着两个被反缚双手、堵住嘴巴的人,迫使他们俩跪在了地上。
正是百里竟生和萧廷。师徒二人见到他,登时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疯狂挣扎起来。
“杀了他们,我就相信你。”犀疆王拍了拍他的肩。
清见看向百里竟生,记起在楼象王宫中,他用绢子擦拭染血的剑时的模样,是何等傲睨自若、视人命如草芥。
如今他目光中只剩下恐惧,萧廷更是吓得屁滚尿流,虽堵住了嘴,却是磕头磕得比敲鼓还响。
“怎么,你不敢下手?”犀疆王在清见身后,高声相激,“这两人是你的政敌,屡次三番想要置你于死地,难道你不想杀了他们?”
清见当然想,他只怕手里的刀不够锋利。
这是他所有算计的目的。
他诱使犀疆王怀疑百里竟生,刻意置身险境,假意屈服于犀疆王,给了他一个杀掉百里师徒的理由。
“杀了他们,回里京告诉你们的皇帝,你的任务已经完成。”犀疆王如和蔼的长辈一般循循善诱,“你会受到嘉赏,到那时,不要忘了你是我藏在朝廷里的一把利剑。”
清见握着短刀,缓步走向二人。
“……我不会忘记。”
随着清见的靠近,二人如同待宰的猪狗一般满地乱爬,几乎涕泗横流。
“大王!”
正当此刻,一个宫人几乎跑飞了鞋履,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大殿。
“大王!尹将军,尹将军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