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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28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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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清见养病日久,新政辩议他默认不会参与,便一直由张雍以他们筹备着。所用辩辞他也只大致看了几眼,没怎么当回事。
但茂王亲自过来,他便知大事不好。
“本王的确有事相托。”茂王果然与他说道,“请苏大人三日后到甯兮阁参辩。”
清见推活儿时明显比辩议时反应更快:“可臣还要去横桥督工,恐怕不能两全。”
他约了须叶横桥相见,绝不可以违约。
然茂王一摆手,很是大方地说道:“你这人怎么不务正业呢?还督什么督!这等场面上的小事让别人去吧,到时候你只要往甯兮阁一坐,便行了!”
行你个头。清见暗道,若是申时须叶见不到自己,必然会履行她所说的“此生再也不见”,搞一出人间蒸发的戏码来。
他不知道到哪里可以再见到她。
“若辩议能在申时之前结束……”清见无奈道,“臣可否依旧赶去横桥督工?”
茂王听罢这话,看向清见的目光之中多添了几分喜色。
“这是当然。”他欣然答道,“这个你放心则是。”
横桥横桥横桥,督工督工督工。
横桥,督工,与须叶携手从桥上走过去。
只见思齐牵着须叶的手,正咯咯笑个不停。母女二人在前走着,一会儿伸手去抓木椽上挂的竹灯,一会儿趴在阑干上去瞧湍急的川流,清见则摇着折扇自后面慢悠悠地走过,叫她不耐烦了。
“你还不走快些。”须叶责怪他道,“老实说,我最烦等你。”
虽嘴上这样说了,她的步子却停了下来,站在那一头静静等着。
“催什么催?”清见抄起正趴在地上装死的思齐,抱着她往须叶走去,“我这不就来了吗。”
他话音刚落,须叶就消失不见了。
?
清见蓦然一惊,解释不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呆滞地立在原地,这个时候,连思齐、横桥、竹灯也都一齐消失了,耳边传来了这样一句话:
“申时已过,你来晚了。”
周遭风云忽转,一瞬之间冷若冰窖,暗黑不见五指。清见孤身立在桥头,耳边魑魅魍魉的声音不绝如缕,似恶毒的诅咒般循环往复。
下一刻,他醒了过来。
是梦境。
清见自榻上起身,只觉头晕眼花、浑身乏力,差点没即刻跌倒。多暮扶了他一把,担忧道:“大人,你脸色貌似不大好。”
清见非常确定自己是因着吃了老娘做的生姜甘薯粥,导致食物中毒。
他将母亲陆篱接到家后,先后吃了像泔水的甘薯粥,如呕排物的南瓜粥,和焦炭一般的酥肉。
他难以下咽的同时,见到多暮也对着眼前的粥汤面露难色,而陆篱则和蔼地笑道:“多暮,你不必觉得这是老夫人亲手做的饭,心里有什么负担,只管吃吧。”
清见明里暗里笑得肚子疼。
“我没事。”清见对多暮道,“时辰也快到了,去甯兮阁吧。”
*
第一次新政辩议,甯兮阁外阴雨阵阵。
清见身着鹊灰里衫,披一袭梧桐宽袖袍子,衣袂飘然地走进了甯兮阁。方一现身,便听得不少呼声:
“苏二少!苏二少!苏二少!”
清见着实让他们吓了一跳,这……很是能搞对手心态。
好比须叶那时赤足坐在阑干上,手执五彩绣球忧伤望天时一样。她什么都不必做,光是那些呼声就让清见欲哭无泪,心态崩塌了。
其实胜负只在一念之间。
甯兮阁内的呼声还在持续,清见宠辱不惊地往己方竹席一坐,敛衣抬袖,笑着与众人拱手:“多谢诸位捧场,苏二不胜感激。”
这群家伙怎么好像比他自己还要了解这次参辩的人选一样?
“对面会是谁?”清见打了折扇作掩护,悄悄问身后次席的张雍以。
张雍以低声道:“原定是魏泽霖坐镇首席,知道你会参辩,临时又改成了百里竟生。”
魏泽霖是梁王席下极有灵气的辩客,此人极度痴迷辩议,前世梁王败北后,他便归隐了,再也没有在甯兮阁出现过。
他所带领的一甲门名在前列,再过几日便要和里京五谏交手,这倒也好,百里竟生亲自出马,清见自觉不用等到申时就能搞定他。
此刻双方坐定,辩议就要开始。
“苏大人临时受命,辩议准备得如何?”开辩前的间隙,百里竟生朝清见阴恻恻地一笑,“那日公子元良之事,不会影响今日的辩议吧?”
元良。
提及他,清见只觉心下一痛,无数的懊悔涌上心头。
他心中甚厌,面上却也只是淡漠一笑:“太傅大人,善恶终有报,只争早与迟。”
这时候清见每道一句话,无论精彩与否都有人隔空叫好,有点莫名其妙。清见的目光自人群之中扫过,果不其然,带头起哄的正是他那帮狐朋狗友,一个个像是吃了假药似的在那边发癫。
“吵什么吵!”对面次席的萧廷起身与他们道,“一帮混蛋,再吵便滚出去!”
斥罢众人,他掸掸衣袖坐回竹席之上,“真是不知廉耻。”
“萧大人好大的官威哪!”受了训斥,归今高声回击道,“那日在朝堂外还没有骂够,现在又要骂?嫌我们吵,从前你们没少扰乱过苏二少发挥吧?”
清见听完认真想了一下,说实话,影响甚微。
他与人辩议时,基本无视了除对方外的周围所有人,有时候连对方也无视,达成了一种超脱的境界。所以萧廷他们起哄于他是没什么作用的。
“什么叫我们扰乱他发挥?”萧廷听罢也觉得大受冤枉,“你们倒是说清楚,究竟是哪一次?”
他说罢,张佩中与裴隐之也加入其中,双方即刻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行了行了!”最终,司辩的丞相长史竹送站了出来,抬起手来强行推隔开双方,
“甯兮阁内收九州之书、藏百家之言,若要堵悠悠众口,辩议又有何用?下面抽签轮番阐述新政,还请诸位大人稍安勿躁!”
那帮人哪里肯听,仍在席下骂骂咧咧。清见唯恐让他们耽误了时辰,赶紧起身制止:“诸位请住嘴。”
他说着压低双手,和声安抚道:“没关系,让我来。”
骂声这才终于止住。
阐述新政,是将草拟的改革方案念上一遍,约莫花上半个时辰。阐述结束后开始答疑会论,质疑对方新政之中的不足,解答对方提出的质疑,这也是整场辩议之中最关键的一节。
其间,辩客们所言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要由御史记录下来,再编撰成册呈递给老皇帝。老皇帝审阅之后,会择可用的新政用之。
而这变法的种种弊端,在前世已早有过演绎。至于诸桩不宜,清见已然连夜替他们改了九成,可以说这是一个就算三岁小孩上也能赢的局。
然而刚刚开始会论,清见就呆住了。
只见对面次席以担忧席下观众遗忘前题为由,花了一刻钟时间,再一次阐述了观点,并问道:“变法一十七篇所言——‘均输平准’。私以为大费周章破坏旧制,乃至全国推行起来必然收效甚微,苏大人如何看?”
说实话,这问题并没有一针见血地扎在“均输平准”之上。
均输平准最大的两个问题是纵容贪腐、抑制商业,至于推行、收效并不成问题,这题实在过于简单,甚至有些扰乱主题。
若要回答这题,清见必须要再解释一遍均输平准的漏洞,又要花上一刻钟的时间,且于己方的陈述并没有任何进展。
取舍之下,他选择了过题。“均输平准的问题先前已经提过,结束之后可以自行翻看辩辞。”
他一言出,席下即刻生出许多议论。
“如此简单之题,为何要过?”
“一上来就是过题,是战术还是……?”
“这人就是茂王殿下的首席辩客?就这?”
连茂王本人都抄起了手,皱着眉头看向清见。
“既然如此,那我们便提下一问了。”对面次席轻蔑一笑,问道,“苏大人,提出‘均输平准’的是你们御史台的属官,该如何考虑,日后行‘均输’‘平准’的府衙官吏归谁管理,如何管理?”
“当然是御史台了!”不过多久,便有人忍不住回答道,“难道这还用问么?”
他们究竟在问什么?
甯兮阁众人都提着一口气不敢大声呼吸,眼看着线香燃去过半,香末悄然跌落,竟像是鼓点一般刺耳。
百里竟生胸有成竹地瞧着清见,仿佛知道他在着急什么,就是故意推延时间,用细碎无理的问题拖住他,让他将时间精力耗费在解释这些繁琐无益的问题之上。
而其他几个说客皆已急得擦汗,急的不是没有答案,而是身在首席的清见迟迟不给出答案。
“过。”
清见沉默数刻,只道了这么一个字。
“又过?”
“可以的!厉害!”其余四贱突然又叫嚣起来,这一次却是冲着清见来的,“明白了,苏二少今晨起床没带嘴!大家还是趁早散了吧!”
“苏清见是这样的。他和他夫人洞房之夜时便学会连声说‘过’了,这可不是一日两日修来的。”
“我倒觉得去看街边鸡鸭互啄都比这强。”
“大家体谅一下,二少近来精神上受了创伤,神魂颠倒也很正常。苏二少,你不如还是趁早回家带孩子去吧!”
“苏大人。”张雍以听到这儿,斟酌之后委婉地向清见说道,“连过两题,似乎于形势不利……”
说罢,他默默看向了茂王。
然茂王仍不为所动。
茂王十分信任清见,几个辩客常有口舌之争,却也不敢言及清见不对,因为茂王偏向他的时候最多。这次念及清见身体不适,原定雍以首席参辩,众人早已拟好了答疑的所有对策,可他还是临场换了清见。
这也就罢了,可清见连过两题已算是重大失误,茂王居然还没有叫停换人。
其他辩客早都已经汗流浃背。新政是茂王建立威信、笼络民心、收获党羽的第一大步,一步错步步错,若是输了辩议势必引起连锁反应,那可也许一路输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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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了。”隐之注意到清见的神色,皱眉忧虑道,“我看他今日状态实在不好,不知是不是身体不适的缘故。”
归今捏着折扇,目光落在那卷始终合拢的辩辞之上,面色亦十分不豫。
他到现在,甚至连辩辞放反了都没有发现。
这时候,便听得百里竟生不紧不慢地回答了张雍以的提问,答得引经据典、博古通今,分明两三句便可答完的话,却愣是拖了几乎半个时辰。
对面的次席纷纷更迭,倒茶的小生来了几遭,清见愣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马上就到申时了。
分明与须叶有约在先,他却即将错过约定的时辰,好似前世须叶小产时一般,将她一个人留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