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尽时》八月朔风

1、寒夜林间没，西风月里盈

　　夜深，风起，秋凉。

　　草木瑟瑟地摇，秋风袅袅，卷起枝头枯黄的叶片，纷飞着盘旋落下。老枝干褐，微微上翘，钩着一弯淡褪的弦月。寒凉的月光透过疏落的枝叶，洒在一只雪白的小雀上。仿佛被月色惊醒，小雀扑棱翅抖落埃尘，穿过寂静的荒林，落于少年稍稍抬起的指尖。

　　“有什么发现？”榑桑慢悠悠踱进一间破旧的瓦房，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屋内。洗净的碗碟和几盆发馊的剩莱一同挤在杉木橱柜里，底下塞着一麻袋花生。灶下堆着烧了一半的柴禾，竹丝炊帚丢在涮完的铁锅里。里间的床上铺着竹席，上面摊着一团乱糟糟的被褥。木板床边立着低矮的衣柜，成人和孩童的衣物混杂着叠在一起。

　　“没有人，一个都没有。桑桑，有古怪呢。”雪雀拍翅飞至榑桑肩头，黑豆般乌亮的小眼睛转了转。涓流似的风掠过，带来满林草叶将腐的气息，在干凉的空气里弥漫。深黑的天穹上缀着几颗寥落的辰星，银白的月牙镶嵌其间，显得窅邈的夜空愈加夐辽。

　　家家薜荔，户户萧疏；飞禽不见，寒蛩失声。

　　这个村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浼。”榑桑捏起一把土，搓了搓，又轻轻接了按屋墙。非旱非涝，屋舍完整，村民们即使被强制搬迁，也不可能将锅碗瓢盆、衣裳被褥全部抛下，那大抵便是又有“浼”从幽冥逃出，为祸人间。

　　但她并未感受到“浼”的气息和领域。

　　“会不会是巫师？”飞翮猜测道，“或者战乱更有可能。”虽说近年来因着灵息复苏之故，此地古来未有的猎巫运动正轰轰烈烈如日方升，但她经过这么多地方，那些被指控的人大多数都不是巫师，哪怕真是巫师的那些人也只不过能够感受到灵息罢了，更别提将其炼化为灵炁并净化浼淖了。倒是这里紧邻交战地区，村民们担心被战火波及而搬走，似乎较为合理些。

　　说到这里，飞翮忽得想起前不久刚爆发了声势浩大的游行活动，要求政府部门处理藏在人群中的巫觋，维护人们的安全，便提醒她道：“对了，桑桑，你对外最好改个名字，免得被当成巫师惹上麻烦。”行走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纵然相信榑桑的实力，却也不愿横生枝节。

　　“啊……人间变化真大。”榑桑惊异地挑起眉，“我记得许多年前，这里对巫女神婆之流还是敬畏有加的。”

　　“以前是没有，但人们相信有嘛。”飞翮虽然并未在人间停留多久，不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多了，也对他们的处世方式有所了解，“现在确实有，不过人们其实心里不相信她们的存在，借别地的刀党同伐异罢了。”

　　不提人类之间相互倾轧的乱象，当务之急是确定浼的领域是否处理干净，以免殃及无辜。榑桑深吸一口气，阖上双目，于灵台中描绘灵息的流向。“的确，有巫师来过了。”她指尖虚虚一点，空中登时漾开一圈圈无形的波纹，“在那。”

　　她对着村东头遥遥一指，收起灵炁，不紧不慢地向荒村东边走去。

　　对姬长风而言，这个夜晚分外漫长。

　　踏着圆长的橡叶、掌状的枫叶和齿边的桦叶织就的赤褐色地毯，伴着干脆易折的叶片被踩裂的沙沙声，她和同伴们急急向村口赶去。浓郁的黑暗将幽沉的树林染成深墨，清冷的月光为岑寂的树林笼上一层薄纱。倏忽听见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姬长风定神看去，却见荒林深处缓步走出了一个漆黑的影子。

　　待她走近几步，姬长风才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看清那人神异的面容。

　　将将至肩的墨绿发丝半拢在脑后，暗红的双眸似夜半绯血凝成的两点寒星。微风轻拂，扬起她石青色的袍角，一只通体雪白的小雀立在她的肩头。

　　注意到姬长风她们，那少年微微偏头,红得发黑的眼瞳含着冰冷的笑意：“你好，我是——”她顿了顿，略一思忖，“觉春生。”

　　姬长风想要开口回应，心却跳得格外响亮，声音也跟着颤抖：“……你好。”她下意识后退半步，强挤出僵硬的笑容，寒冽的秋风却将她吹得浑身发凉。对方身上那种非人的诡异感和过分安静的树林如同肃萧的寒意萦绕，过度敏锐的感官令她捕捉到风从枝柯间穿过的簌簌声响。黑暗自夜中浮出。

　　“桑桑，领头的那个孩子和那个昏迷的人身上有使用灵炁的痕迹。”飞翮心下惊讶，乌亮的小眼睛都瞪大了几分。只要能感受到灵息的存在便可称是巫师，但她们多半未经教导，只有少数人能将其炼化为灵炁，能熟练操纵的人更是凤毛麟角，不想这十来个人里就有两个。

　　“这鸟儿好生活泼。”姬长风身旁的一个中年人笑道。她们听不懂飞翮的话语，只当她是见了生人在打招呼。

　　“她是飞翮。”榑桑安抚地点了点她的脑袋，“可不是普通的小鸟儿。”

　　“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姬长风戒心不减，深邃而锐利的眼睛紧紧注视着她们。不论是那山中精怪般相貌奇异的少年，还是她肩头没有一丝杂色的纯白小雀，都透着一股诡秘的气息，同伴们却对她们没有丝毫惊诧，实在古怪。

　　“那你们呢？你又为什么在这里？”榑桑微微一笑，并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让我猜猜……你们是刚从浼的领域里出来吧，那个孩子已经被同化了哟。你不想救她吗？”

　　满林萧萧，风里甚有寒意。榑桑饶有兴致地端详着面前的少年，知道这孩子已然看穿了她们用灵炁遮掩模糊过的面庞。姬长风犹豫片刻，咬牙问道：“那你有办法吗？”

　　“嗯，当然可以。但我是一个游商，要收取报酬的。”榑桑思索片刻，抚掌轻笑道，“啊，不如你们讲个故事吧。要是讲得足够精彩的话，我就帮你们救她。”

　　“故事？”那群人面面相觑，犹疑地打量着这个神秘而古怪的家伙，拿不准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我来吧。”心知朋友的情况绝不能再拖下去了，姬长风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如果你不嫌弃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