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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绿绮·缘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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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就寝了么?”门缝里传来的声音极微,李言瑾愣了愣,才听出是他丈人。鬼鬼祟祟,猜也知道是为何事而来。
李言瑾躺在床上,没吭声。
“殿下大抵是睡了,莫将军,您有话,明早再谈也不迟啊。”一盏黄橙橙的灯笼移了过来,说话的,是魏川冶。
只听莫决先轻咳一声,又在外头老大不乐意地嘀咕了两句,道了个请字,两道人形便随着灯影走了开去。
隔了好一会儿,李言瑾当真要睡过去时,又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睁开眼,光看那窗格子上印的影子,李言瑾心里就跟堵了石头似的,两眼光盯着那门后的人看。
这夜,明月更甚霜雪,纤尘不染,直把那欣长的影子烙在他眼里。
那道人影动了动,做了个推门的动作,马上又矮下几分地淡了,应是向后退了去。
李言瑾只道他要走,赶紧跳下床,也没上火,赤足便跑去开门。
一时间,二人都没说话。
元翊本向后负着手,忽见李言瑾冲出来,略吃一惊,解开手来不自在地往头发上捋了捋:“我道你睡下了。”
“还没。”李言瑾光着脚,自己低头一望,不尴不尬地往回缩了两步。
“娘娘如何了?”
“哭狠了些,我走时她便已经睡了。”李言瑾折回屋里却没上灯也没关门,朝元翊招招手,“有话?进来说罢。”
元翊没答,直接阖上门进了屋,把一旁的窗户给开了,落得满屋子的白月光。李言瑾虽觉不大好看,还是盘腿坐在床上,指了指桌边的圆凳,让元翊随意坐下了。
“她后来说了些甚么?”元翊一坐下,便问。
“别说是莫将军派你来做的探子?”李言瑾不悦地挑了眉。
“莫将军虽关心他家大小姐如何秉性大变,却也管不了你太子殿下的家务事那么许多,何况此事又非光彩体面,自然是不会派我来打探的。”
元翊那话说得平淡,一句“家务事”也只是平常带过,听不出多少想法来,再者他背着月光,更看不清此时到底做甚脸色。
李言瑾只有照实答:“她那时吐出来的句子隔二偏三,倒是哭的时候占了大半。她说不愿做皇后,有人要谋害她,这两句倒是说了好些遍。之后还道自己活不过几天的,问她何出此言,她只说察觉不妙。我又问贴身伺候她的宫女,白日里都是好好的,也没见着谁要谋害她的,但到了夜里,珊儿整个月都在做噩梦,我看是给吓到了,梦里想着甚么,全给当了真。”
莫淳珊还言,李言瑾既然心中装了旁人,何必管身份,封了后一样千金之躯。这话,总不能说的。
元翊听了,不说话,胳膊肘撑在桌上想了想。
“你若说是你大夫人如此,我信,但这一位,你未免太过轻率。”元翊抬起头来,语气凝重。若非凝重之事,此人也不会半夜来找李言瑾这一遭。
李言瑾听得奇怪,但见元翊如此,竟也信了大半:“珊儿是不像……”
“女子灵感,向来比寻常男子强,较之你来,则更是天差地别。”元翊算是认同他的话,点头补了一句。
“你是说我比常人钝?”
“倒不是,只是容易一觉醒来把该记的都忘干净了罢了。”
李言瑾不知他所知为何,也没深想:“该记得的忘干净了?”
元翊自查失言,含糊道:“有时你半夜做梦说胡话,第二日我问你,你或言并未做梦,或言不甚记得。”
“那你说,能有谁想谋害她?那般克己复礼的丫头,养在深闺大院里,进宫前一辈子都没见过几个人。”
“若有人要杀你,那有千百种理由,要杀她,恐怕只‘争宠’这一条。”
“争宠?琴儿再如何,也做不出这等事来。”
“你如今只有两位夫人,将来又如何?陆家不过是三教九流中的下等,借他们胆子也没那可能。”
“照你这说来,岂不是茫茫一片没得防范了?”
“非也。”元翊微微一笑,在夜色中勾了唇角,烂若昙花。
“你当真不是她爹请来的?”李言瑾照着元翊说的写完,搁了笔,仍是狐疑。
元翊呼一声吹灭蜡烛,将李言瑾写给他的密信藏在袖中,干脆不答了:“诏书不能这么写,可这一封,远比一言诏书来得厚重。”
“拿了这信,你打算如何?”李言瑾见他没意愿多说,便换了个法子问。
“不意遗失,让诸位大人都看上一遍,太子殿下与良娣娘娘如何如何出生入死情比金坚。话不必说满,让他们自己去猜,娘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是否会以后位陪葬。只要知道这天下除了莫家大小姐外无人再能母仪天下,暗地里要搞名堂的,也该思量思量。如此一来莫将军无后顾之忧,娘娘无性命之忧,一举两得。其实要紧的,还是殿下你作何态度罢了。”
“如若珊儿不乐意呢?”李言瑾心中了然,为了拉拢莫家老爷子,元翊何种手段都使得出来。
“此时与她何干?她没得选。”元翊答得笃定。
“话不能这么说……”
“时候不早了,请殿下歇息。”元翊站起来,甩甩袖子就要跑路。
“站住!”李言瑾大喝一声。走到门前的元翊这时顿了顿,转过身来轻轻咦了一下。
“本殿下令你坐下别动,不许吱声。”李言瑾又道。
元翊默默坐了下来。李言瑾朝天翻了个大白眼,这人显是相当想听,正等着李言瑾憋不住了叫他,否则便是李言瑾他爹从棺材里爬出来让他元大人留步,恐怕也只是徒劳无功。
李言瑾清清嗓子,兀自讲了起来:“十几年前,那时我外公在朝廷上翻云覆雨,魏氏乃是京城第一大族,人一多就出乱子,搜刮百姓强抢民女,什么来劲儿干什么。”
“我以为你至少会稍作润色,不会说得这般明白。”元翊安安静静听着,忽无奈苦笑。
“自古以来专权得势者,最后没有不蛮横霸道的。便是我外公有心庇佑魏家,盘根错节也没法子管。他们活着时干了混账事,如今死了,难不成还要我再帮着遮掩?”元翊一开口,李言瑾反倒说得更欢,“你别说话,只是听就好。”
元翊点头便没再说话。黑洞洞的屋子里,只剩下李言瑾一人的声音,极微,却字字分明。
十几年前,李言瑾便认得莫家千金小姐莫淳珊了。
那时他是一品皇宠魏杏儿的儿子,又生得机灵可爱,与他五哥李言亭一道,是最得皇上宠爱的,直把皇后所出的李言秉给比了下去。
只是李言瑾玩心奇重,气得诸位夫子吹胡子瞪眼也不见学好,李言亭关门读书,脾气变得捉摸不透外还愈发形销骨立。不过十来岁,长眼睛的都看明白了,皇上只是宠这二人,当真要立储,也就是在大皇子李言勋、六皇子李言秉和七皇子李言珑三人里头琢磨。
既然李言瑾将来成不了气候而皇上又专宠着,天下人便敬而远之,他俨然成了一皇城小霸王。
一日,李言瑾在宫中闲来无事,摸了满手泥巴潜入浣衣局,将新洗干净的衣裳抹了个遍,一干小宫女跪在地上看他捣蛋,泪水在眼眶里转了好些圈也没落下来,李言瑾好容易觉得无聊了,才大摇大摆地走了。
路上遇到了莫决。莫决带着一雪白粉嫩的女娃娃,见着李言瑾就想过来套近乎。此人架子相当之大,与李言瑾外公,及皇后娘家的梁氏一并,在朝中三足鼎立,连李言瑾他爹都敢不放在眼里。李言瑾见他那模样生得凶狠,也有些怕他。
莫决见了李言瑾,却难得地眉开眼笑,道了安后对李言瑾道:“这是珊儿,是臣最小的一个女儿,也是臣最疼的一个。”
李言瑾点头。他也是最小的一个,他爹也最疼他,这滋味可不好受。动了恻隐之心的李言瑾怜悯地看了那珊儿一眼,却见那姑娘好似受了惊吓般地在她爹身后扭过头去。
“八殿下瞧着,珊儿如何?”莫决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李言瑾实是无甚想法,但怕惹怒了这位将军,只好说:“将来定是个美人胚子。”
莫决两眼亮了亮:“殿下看,将来让珊儿做你的妃子,可好?”
那时候的李言瑾虽是个短手短腿的孩子,心中却早已一片清明,自然明白莫决的意思,却忽地生出了戏谑之心。
李言瑾朗朗而言:“这得看莫小姐自己的意思了,您先问问她呢?莫小姐可愿嫁到我李家来?”
莫淳珊满脸绯红,原本低垂的脑袋忽然竖起来,满脸迷糊地看了李言瑾。李言瑾正想着自己又没欠那丫头银子,何以这般瞪他,莫淳珊已经飞快地转身跑了开去。
莫决本还想再与李言瑾多说两句,又怕莫淳珊在这诺大一座皇城中走丢了,只好作罢。
李言瑾嘀咕,将来要是招惹上如此岳父,岂不是要倒大霉?摇了摇头便将此事抛于脑后,没事儿找了块林子爬树去了。
“瑾儿。”如愿以偿的李言瑾爬在树上,忽然听见他娘唤他,吓得动都不敢动。他心想林子这般大,只要自己不应声,杏妃自然找不到,便耐性等杏妃走远,再下得树来。谁料他娘在那不远不近的地方一站便是一个时辰,李言瑾屏气凝神地悬在枝头,寒风一吹,冻得他直打哆嗦。
此时他手脚冰凉,再挨不住,干脆叫道:“娘,孩儿知道错了,孩儿再不敢了!”
说完便想往下爬。
“别动。你说说,究竟错在哪儿了?”杏妃也冻得要命,说话都在打颤,却还是问。
“孩儿再也不爬树了。”李言瑾一边朝手上呵气,一边答道。
“错了。”杏妃叹道。
“是错了。”李言瑾接得顺溜,他不是很懂他娘的意思,但顺着她的话讲准是没错。
“来人,上去把八殿下给我捆在树上,没我的话,谁也不许放他。”
“娘,那你的话何时才说?”一个禁卫军带着绳子三两下就爬到李言瑾跟前,道了句殿下恕罪,就把李言瑾绑树上了。李言瑾被捆得莫名其妙,心中叫苦也不问缘由。
“等你想明白了,自然放了你。”
于是乎,李言瑾在树上又挂了一个时辰,又冷又饿,一条小命去了半条时杏妃才回来,把他放了下来。
晃晃悠悠地给人抱到地上,李言瑾才见杏妃手里牵了个姑娘,正睁了双大眼睛盯着自己瞧,赶紧把侍卫推开,又朝莫淳珊做了个鬼脸。
“瑾儿,你把让莫小姐传给我的话,再说一遍?”
李言瑾反应够块,赶紧朝那莫淳珊挤眉弄眼,谁料这姑娘竟当做没看见,低下了头。
李言瑾眉头一挑,只有想法子自救。他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儿来,冻得苍白的脸上一副惊惧神色,双手握住喉咙直挺挺倒在了地上再不动一下。
“娘娘!”莫淳珊一声惊呼。
“哎,”杏妃重重叹道,“把八殿下抬回去罢,让人准备些吃的,姜汤也温一温。”
倒在地上装死的李言瑾这才松了口气。
杏妃听说李言瑾在浣衣局闹事,将新洗的衣裳染得乌黑,一怒之下让他在树上反省。
听后来莫淳珊说,她也是赶巧遇上这事儿,看李言瑾那样子,即便在树上吊成人干儿都想不透自己错在何处,一时不忍,便对杏妃扯了慌。
而杏妃则笑言,李言瑾若能说出“天寒地冻,我在树上不动方且饥寒难耐,何况女官以凉水浣衣”,他便不是李言瑾了。不过卖莫家女儿一个人情罢了。
无论如何,李言瑾和莫淳珊,在旁人眼里就这么好上了。
然而有时候,事情总不如旁人所料,并非璧人般的一对少爷小姐就是注定要两相依依的。李言瑾受罚装死的模样全被莫淳珊看个干净,便也坦然起来,时常往莫家走动,与莫淳珊竟成了知根知底的友人。旁人若是取笑,只他一人时便一笑置之,若莫淳珊在侧,则顾及到姑娘家面皮薄,护着她些。至于莫淳珊作何感想,李言瑾却并不知晓。
翌年正月,一夜之间,朝堂上不见一个魏性官员,两月后,全族斩首。李言瑾小表妹萧姳出事前被她娘送进宫中,在杏妃庇护下躲过一劫,大表哥魏川冶混入宫中,假冒太监侍奉在李言瑾和李言珑那兄弟二人身边。
“当年的尚书还是皇后她爹,扮猪吃老虎那一招,最是高明。可惜如今的梁诺梁大人却只学了一点皮毛,真真切切做了伴食宰相。”李言瑾说到此处微微一笑,声调却有些动容,“倘若梁家老太爷尚未升天,你现在就该对着块灵位听故事了。虽说我闹不清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不过若我死了,几根线香而已,我猜你或会来替我点上。”
便是如此,元翊依旧没有开口。
月色愈发浓郁,仿若有银粉从天河洒落,铺得他二人一身迷幻。
皇上将杏妃打入冷宫,莫决见李言瑾失宠,知道押错了注,便再不对李言瑾有好脸色,李言瑾干脆也不上他们家讨没趣,就这么过了几年。莫淳珊倒是是不是进宫走动,李言瑾传言,莫决似乎很是不悦,非要尽快将莫淳珊的亲事定下。而从莫淳珊口中,却不曾听说什么,便也不曾多做计较。
“然后呢?”元翊终于忍不住,问了。
“就是你晓得的那件事儿。珊儿带了些值钱家当来找我,二人跑了五百多里地,然后给揪了回来。木已成舟,莫将军不得已,把珊儿嫁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