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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宝袭·蒂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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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墙越围越小。
就在李言瑾背脊发寒,打算两腿一蹬装死分散他们注意,让元翊逃跑时,却听元翊说:“请将路让开。”
李言瑾愕然地等着元翊波澜不惊的脸。这人其实气骨很硬,说起话来愈有礼愈没情绪即是说他愈懒得搭理。
“元大人未免太傲了些。”
向来年长的恨被年幼的小觑,操枪使棒的恨给舞词弄札的轻鄙。这般自明之理,元翊却特地两项占全。李言瑾叹了口气,倒也放心不少。
“好歹阁下还认得在下是个朝廷命官。”
“便又如何?”
元翊扬起下巴:“阁下可知八殿下自省于此,所犯何罪?”
李言瑾茫然望他一眼,随即明白过来,抬脚便要踩他,却被抢先握住手,干脆便怒目而视地狠捏了一道。元翊眼角带笑接着道:“藏匿要犯,死罪。诸位此刻恐怕站错了边儿。”
李言瑾懒得管了。
“都道元大人聪明绝顶不可一世,我等瞧着不可一世是真,这绝顶聪明嘛……”几人哄笑了起来。李言瑾见那被派来贴身看着他的二人仍是纹丝不动,只有守外屋的几个侍卫头子笑得欢畅,不禁摇头苦叹,这世道,蠢材喽啰命,一点不假。
“元大人当真以为八殿下是惹恼了皇上?”这些人,通常端着兵器且主子不在的时候胆子壮得多。
“今日早朝下得迟了。”元翊转头对李言瑾道,李言瑾甩都不甩,“先是徐志昕贪赃强取东窗事发,人证物证都配成了套,虽是一品大员也只得依法办了。接着你大哥和六哥又为了皇上之事大打出手,拉都拉不回。”
李言瑾来了精神:“谁胜谁负?”
“六殿下花了脸,近日恐难露面。”
“元大人,你这什么意思?”
“意思让狗奴才少吠两声。”李言瑾本就头昏,此刻被这么大嗓门儿一震,只觉想吐。
称是八殿下,实乃阶下囚。被落得这般田地的李言瑾冷声训斥,那几人居然一愣神反倒没话辩驳。
元翊冁然一笑:“阁下大可放心,虽说打了起来,但手足怡怡,断无同室操戈的道理。太子殿下因无心之失深感懊悔,照看好六殿下伤处后,二位殿下又相携着到太子殿述怀半日,想来总没什么严重。不过……”言及此,忽又双目凛然地扫视一圈,“这恐怕并非诸位所需劳心的。若当真想知道八殿下幽居此处的缘由,在下也非不能据实相告,只是不知六殿下又该作何处置?”
“你……”
“按规矩来办,各人都方便省事。”元翊这句说完便不再多言,只静静牵着李言瑾审视四周。
侍卫头子咬了咬牙,一抬手,各面均收起了武器。
“三寸不烂之舌。”李言瑾小声叹道。若能将刺客行头安在元翊身上,李言秉定然舒坦,只是一个承不住还何谈舒坦与否。此时李言秉在太子处,个中分寸无人拿捏,若坏了事,这一帮子人陪葬都抵不回头,侍卫们哪还敢轻举妄动。对这些人,唬唬便没事了。
“你最近总在叹气。”
李言瑾心中一暖,果然是童太医说的么:“什么时候?”
“上回在御花园,我就一直想。”元翊听明白李言瑾问他是何时将童太医拉入这潭浑水,眸里一片澄清,隔会儿又轻轻补上一句:“怕你再伤到了。”
李言瑾手腕上方有道疤,是从前他爹跟元翊对弈时,他在一旁耍小聪明落下的。元翊老惦记着。
“元大人一张利口,我等粗人,唯有感心。只是此处也非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见那二人竟光天化日情意绵绵,四下均是鄙夷神色。
元翊理直气壮道:“我陪他,自然不走。”
“还请元大人自重,莫再多言。”
李言瑾扭头甩开他手,元翊点头淡然一笑。
“落之!”人墙中辟出条道来。李言秉既然没脸来,众人便在等陈芍烈,听她发落。哪知陈芍烈虽自大婚当日起便对元翊那张面皮念念不忘,李言瑾寝宫里闹出这么大动静,她却深锁闺房羞于出面。
来人是李言亭,像是吃不消那一身貂绒般地喘息连连。
元翊脸色变了变,没回话。
李言瑾脑子里全是李言亭说过的一句话。他说:“落之,我替你把衣裳穿好罢,你若想这副样子见那两人,我可不答应。”
李言瑾来回看了看那两人,知道不能跟着元翊疯下去,吸了吸鼻子:“我有些累,先进屋了。你们若是走的话,也不用来说。”
“言瑾……”元翊用力拉住他。
“元落之,你这疯人!”颤着肩发出尖利骂声的,是李言亭。
李言瑾忘了被元翊拽住的胳膊上传来的痛感,只是怔怔地盯着仿若失心的五哥。
李言亭自小身子单薄,无事时唯有日头好才坐在外面读读书,一开口轻轻柔柔,说不出的雅致。就是这么个人,他说过羡慕李言瑾,和老六李言秉一样,羡慕。
十来岁的时候,小辈儿的几人跟着他们爹微服私访,李言瑾嗖一声就扎进人堆里,被捉回去后给当街数落了半天,李言亭他们才赶到。
他先笑着替李言瑾求情,后又道:“八弟,我若是也能跑起来便好了。”
李言瑾脱口曰:“下回你先走,一口气走到底总行吧?那我再快也追不上。”
李言瑾始终觉得他五哥算是个相当厉害的角色,什么他都能先着一步,且舍得将死你。
好比去年夏天,江西给淹了个横无际涯,灾民个个眼巴巴望着出来,独独李言亭闹着要进去。李言亭头回出远门儿,到底上了江西还是江东都没还个确数,总是拖着前少保大人的尸首联络上太子李言勋,顺带着功劳苦劳尽括囊中。
好比当初莫将军上门找李言亭提亲,他认准莫淳珊是外面柔弱内里倔强的,便满肚子坏水地点了头。尽是李言瑾始料未及处,也费不了多少功夫。
再好比,他可以让元翊厌恶到动弹不得。
至少,这般人物照常该是面不改色胸有陈竹,绝不会不堪隐忍到歇斯底里的境地。
李言瑾望着面前的人,已不知该作何解释了。
李言亭颤着身子,之前的一声宛如已耗尽心神,此刻只是战栗,平复,再止不住战栗。
许久,他才商量般地勉强问道:“你终究想我如何?你自己又想如何?”
元翊摇头坦言道:“我没想过。”
“五殿下,元大人,这可不是吵架的地儿,二位还是尽早出去为好。”一个头等侍卫跟着李言亭进来,当时便与众人点头换过眼色。
这些侍卫原以为天下聪明人多他元翊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亦不少,智囊军师这行当说白了不过给读书郎混口饭吃,好比前太子少保陈大人没了就没了,怎都不见人问津。既然此刻元翊自动自觉送上门来待宰,各人自无不取之理。想来活捉可以邀功,就是不小心碰坏了,也能讨到些赏头。谁料李言亭找不着元翊立马跟疯了似的,一着忙开来个善扑营,浩浩荡荡这么杀将过来,摆明面上都不肯给他六弟好看,一副大不了拼个死活,放人为先的样子。而李言秉仍留在他大哥那儿喝茶,啥时候能来救急还未定。
“八殿下,起风了。”
自始没开口的俩粘人钉,此刻听外头整营官兵整肃踏来,明白这闹剧已出了分晓,元翊这厮动得动不得先且不论,五殿下可是他们主子交代过要仔细着的,出了事摊谁头上都是桥孔里插扁担,担当不起。只能放过他一节,赶紧把李言瑾押回屋重新里外围起来要紧。
李言瑾点点头,见元翊手上力道减了,稍一挣脱也就甩开他去。
元翊像给蛇咬了一口地抽回手,如梦初醒般定定站着:“对不起。”
“你这趟倒生出不少事。”李言瑾倒和颜悦色,带了些宽忍的味道。
并非不曾想过元翊,但与李言秉耗尽了力气,顾不上外头那些见不着他面的人是否心急如焚。时常忘了,元翊亦是凡人,他亦有等不得,办不到的事。
李言瑾辛苦周旋出一个半月,本是大功德一桩,元翊定已得了消息,可他等不得。
那日在莫府说要各走各的,李言瑾心中难受,但淌淌冷风便好,哪知元翊办不到。
此刻他搅得硝烟弥漫,倏地来了却没有咄咄逼人。只是为要见李言瑾一面,全然不顾接下去如何收场。李言瑾对着这无谋贸动的傻子,怨气与欢喜都得往心里吞。
“明明救不出你,是我不好。”元翊冷清地笑了笑。
“那我进去了。”如今,乐意不顾生死闯入法场替元翊收拾烂摊子的人站在面前,拦不住的。
“嗯。”元翊也知道,自己该走了。
“啪!”
正待转身的李言瑾愕然地望着元翊脸上浮出浅红的掌印。不知何时李言亭已冲了过来,反手就是一巴掌印在元翊脸上。并非怨恨,而是安下心来后的怒气。
“倒不着急走。”李言亭盯着元翊半响,才缓缓对李言瑾道。
元翊黑着脸,李言瑾没做声。
“八弟可还记得从前与我说的话?我已经走到前面,你慢了也不打紧。”李言亭轻咳两声,皱眉间又变回不疾不徐的谦谦君子,“自然,你若不走我也无法,因落之就是再为你惹出什么岔子,我都能忍,能护他。”
“忍?你不觉是在逼他?我还想问问五哥到底捏住他什么话柄呢!”李言瑾遏制不住地扬起声。他的确不明白这二人间有什么恩怨难解,但光瞧元翊那态度,李言瑾就来火。谁缠着谁,谁脱不去身,瞪眼瞎子看来也是一目了然。
“你想知道?”李言亭掩口,胡卢一笑。
“我跟你回去就是……”元翊大叫出声,像是为了掩饰失态,又低低赔了礼:“是我错了。”
李言瑾诧异地看向他,却无人回应。
“落之,你知道错就好,日后莫要糊涂便可。”李言亭的脸霎时染上欢喜之色,好像刚刚那一耳刮子是李言瑾括的。多少触目。
“待我同八弟说两句,我们就走。八弟,你悠悠闲闲跟着老六,是把日子过糊涂了罢?你们会面原不归我管,可捅了篓子你也圆不了不是?老六为了那东西非留你不可,你自然无碍,但落之挂心你来了此处,若有个三长两短,我问你,你除了哭还能如何?”
“李言亭,你闭口。”元翊沉声低吼道。
“一起死罢。”李言瑾却说。
一个死字,正触到李言亭痛处,清俊的脸微显扭曲:“这商量倒打得便利。你可知我听说落之来这里后究竟费了多大力气才调来那么些人?你除混日子外还成了什么事?你迟迟没个决断,两军镇守湘黔边境,均不敢越雷池半步,拖垮的是百姓,是天下,你别说真不知道!想死现在就去,别拖垮了旁人,不想死的话……”
李言瑾身后两人抽出的白晃晃的佩刀,李言亭停住了喊出口的话。
“走!”元翊狠狠拽过李言亭的手腕,拖着他,如同拖着一只踉跄的皮偶,阴霾满面地穿过了庭院。
真的起了风。
这战场瞬息万变,再见时,不知那人会是个什么样子,自己又是个什么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