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0、调研报告 ...
-
20日,鹿墟市十三届※※一次会议开始召开,会上代理二把手李秀强将要作一个十分重要的工作报告。
无论是这次例行会议还是李秀强的例行报告自然是和桂卿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就像地球另一面的什么事或者什么人和他的关系一样,基本都属于八百竿子也打不着的情况。
但是,眼下却有一件事和他关系非常密切,那就是上级部门安排了一个财源建设方面的调研材料需要他尽快来完成。
本来这个调研材料姜月照在周五的时候就已经安排给熊英杰了,熊英杰又安排给卢建功和彭伟民了,而且熊、卢、彭三人在没干活之前就已经以加班为名在饭店里大吃大喝一顿了,但是这三个人在吃饱喝足之后商量的唯一事情居然是怎么样喊桂卿来写这个调研报告。
“喂,小张,你马上到局里来一下,”卢建功醉醺醺地给桂卿打电话道,完全一副不容置疑、不容商量、不容多问的气势,他就喜欢自告奋勇地干这种先出头的事情,是八辈子也改不了这个惹人烦的臭毛病了,“熊局长有件事安排你处理一下,嗯,就是这样的。”
“好的,卢主任,我马上过去!”桂卿努力爽快地答应道,他不想在语气或者态度上让对方找到什么茬,挑出什么刺来,或者抓住什么把柄,因为卢建功从来都不是一个好待承的人。
对于不怎么好待承的人,他当然要格外尊重了,就像尊重那些好待承的人一样。
他这样做只是出于自身的基本修养和素质,而并不在于对方是谁,或者是什么样的人。
好人和蠢人其实是世界上最难分清的一个物种,他本人就是这个物种。
下午两点半左右,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急匆匆地赶到了北院卢建功的办公室,结果看到水土保持办里一帮子人正在咋咋呼呼地鬼哭狼嚎地打够级呢。
熊英杰、卢建功、彭伟民和另外三个在单位里不经常露面的人正在那里一边兴奋异常地甩着牌,一边喷云吐雾地潇洒着呢。
那三个人也是领着国家工资的正式在编人员,其中那两个五十岁左右的家伙只是在早上点名的时候到单位里来晃一下而已,平时是指定见不到他们的人影的。
而另外一个年纪根本就不大的人则几乎就没怎么到单位上过班,就像压根就不存在一样。
对于那个年纪不大的人,桂卿从前只是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人,好像也隐隐约约地见过那么一两次,但是始终都没有一个清晰的印象。
他今天算是开天眼了,见到那尊传说中的佛系人员了。
吃空饷都能吃得这么潇洒自如,也算是盛世一景了。
这六个打牌的人差不多都注意到桂卿已经进屋了,而且都听见他和熊英杰、卢建功两个比较熟悉的人打招呼了,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正儿八经地理会他,连打电话喊他过来的卢建功也没怎么理会他。
他见状,只好努力装作很感兴趣地样子,以“观棋不语”的态度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们打牌,就像一个标准的晚辈或小辈一样。
打牌的人当中气势最大也最有派头的人是熊英杰,喊得最响说话最狂的人非卢建功莫属,讽刺和挖苦别人像喝凉水一样平常的人是那两个虽然目前还喘口气活着但是其社会价值已经不大的半大老头,满面红光且只知道无端地傻笑的人是彭伟民,一声不吭和深浅难测的人则是那个长得像痞子一样的佛系年轻人。
那个佛系年轻人留着和机关一般工作人员的形象极不相衬的板寸头,上身穿着一件极薄极薄的领口开得很大的白线衣,外面披着一件春秋天穿的屎黄色的运动款夹克衫,下身穿着一条黑色的弹性很好的运动长裤,一看里面就没穿秋裤。
他的腿裆里有一坨虚虚实实的像亚洲灰老鼠一样大的东西故意地凸显出来,就怕别人不知道因为他是公的所以才有公的那一套家伙料似的。
从他那副那完全无所谓的表情上可以明显地看得出,他就是来陪熊英杰玩的,就是来凑数救场的,否则的话他怎么会到单位这种鬼地方来呢?
来了都显得他掉价,没脸面。
对于他这种人来说,单位就是个农村的旱厕,熏都能熏死他的,更别说来上班受罪了。
当然了,他的脖子上毫无疑问地挂着一条亮闪闪的黄金链子,像狗链子一样粗,一样长,一样蛮横和霸道,隐隐地透着一股血腥味浓厚的杀气。
那条狗链子是不是塑料做成的,然后外皮装模作样地镀了一层假金?
它在水中会不会浮起来?那绝对是必须的,不然怎么好意思堂而皇之地往脖子上挂呢?估计在批发市场10块钱能买8条左右。
好不容易等卢建功打了二科能抽出空来搭理桂卿了,他才漫不经心地指着自己的办公桌对桂卿指挥道:
“小张,我桌子上有个通知,你先看一下,咱熊局长有安排,你根据上面的要求,嗯,写那么一篇调研报告,你的文字水平很高,写材料很厉害,应把不成问题——”
“哎,老彭,你不能孬,别趁我不注意犯老毛病啊,你看看你,不能喝就别硬喝,现在喝毁了吧?”他活没给桂卿安排完呢,就又忙着操心打牌的事了,于是便张口大声地斥责道,“你没那个金刚钻就别揽那个瓷器活,你现在谝什么能啊你——”
“嗯,小张,”稍后他头也不回地对桂卿继续安排道,“下午下班前交过来,那个稿子嘛,其实也好写,一点都不难——”
“哎,老彭,有酒盖脸你就开始不讲究了,是吧?”他接着脸红脖子粗地咋呼道,怎么也不能他老人家耽误打牌,“喝酒得有酒品,打牌得有牌品,做人不能太无耻了——”
话未说完,卢建功又转而投入到指挥联邦打牌的战斗中去了,多一个字都没给桂卿再解释。
其实他刚才的话都是多说的,他以为。
天大的事也不能耽误他打牌,更何况这个调研报告对他来说根本就不是个事,因为压根就用不着他来写,他不过是顶个名罢了。
桂卿按照模模糊糊的指示精神走到卢建功的办公桌旁,拿起那张薄薄的通知认真地看了起来,他发现上面的要求很笼统,并没有对调研报告怎么写提出什么有价值的说明,只是提到总字数不能少于3500字。
“水务局的业务工作和财源建设有什么关系呢?”他看完通知后不禁皱着眉头想道,觉得这个通知下得简直有些匪夷所思,“如果非要写点什么内容的话,我到底从哪几个方面入手呢?”
在这件事情上他首先想到的是如何写的问题,而没考虑该不该他写的问题,这就是他终身携带的悲剧因素之一,他对此却缺乏足够清醒的认识,也从未深刻地反省过这一点非常严重的不足。
带着这些随之而来的问题,并抱着“有枣没枣先打一杆子”的侥幸心理,他小心翼翼地做贼一般地把可怜巴巴的目光投向了熊英杰和卢建功等人,希望能从他们口中得到哪怕是一星半点的比较有用的提示和要求。
正如他刚才所预料的一样,再也没有人主动提起这个事,也没有人再往他身上多看一眼了,就好像他整个人不存在一样,众人的心思全部都集中在打牌上面了,或者假装是这样的。
“小张,你就别问这个问那个的了,”酒气熏天的与民同乐的熊英杰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他甚至也是连头都没抬一下,贼贱贼贱的样子看来就让人想吐,不愿意再看他第二眼,“你就看着先弄吧,反正具体要求,通知上都有,你问别人,别人也不知道。”
“那个,彭伟民屋里开着门呢,”他又不慌不忙地安排道,派头耍得足足的,“你去他屋里写去吧。”
“哦,对了,一定要快点弄啊,”他随即又提高声音叮嘱道,好像只要他安排到位了,事情就已经办好七八成了,说到就等于做到了,“干漂亮点,弄刮净的,人家那边还等着要呢。”
满屋子偌大的空间里,只有这句算是人话了。
桂卿懦懦地张张口还想再讨点指示什么的,因为他毕竟还是有点心虚,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写这个调研报告,但是熊英杰已经彻底不理会他了,而且也不打算再理会他了,其他的人更是全身心地投入到热火朝天的够级大战中去了,那个兴奋的劲头明显地是在告诉他,他要是再不知趣地打搅他们玩牌,那就是彻头彻尾的无可救药的傻瓜、蠢货和弱智了,就不配在这个屋里呆着了,就该有多远滚多远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嘛,可是他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俊杰。
“至于这孩子怎么写,背后怎么犯难为,那都是他的事,又关我等鸟事?”他以为现在所有的人大概都是这样想的,其实所有的人也正是这样想的,这一点都不新鲜,就像夏天会热和冬天会冷一样,“我反正是熬出头来了,不用再操这个鸟心了。”
他见自己毫无办法去顺利地表达自己的意见和想法,而且即使勉强表达出来了也没什么用,便只能无奈而又气愤地去彭伟民的办公室写调研报告去了。
他是带着很大的情绪走的,关于这一点想必打牌的人也相当清楚,只是他们都非常乐于看到这种情况罢了。
“卢建功这个熊黄子又不是我的直接领导,他有什么权力直接安排我干活呢?”他在路上竟然还如此天真地想着,真是愚顽得够可以的,在应对这些事情方面,他比彭云启差远了,“这事明显就是姜局长安排给熊英杰,而熊英杰又安排给他的活,他却撺掇着熊英杰把活扔给我,拿熊英杰的身份和派头来压我,哼!”
“还有,卢建功为什么不让宪统写这个调研报告的呢?”他进而又不由自主地想道,且越想越觉得烦不胜烦,越想越觉得自己活得窝囊和憋屈,而且更要命的是还没地方说理去,“从道理上讲宪统才是他的直接手下,安排给他写总比安排给我写更理顺一点啊。”
“他们怎么就不敢安排彭云启写的呢?”他又如此想道,简直有点刹不住车的意思,这都是他心里自然而然地涌现出来的非常朴实的想法,他觉得理由都是非常充分的,只可惜人家根本就不搭理他,该怎么使唤他还是怎么使唤他,“我估计是没那个胆子,或者根本就没敢打那个牌,他彭云启是什么人啊?”
“看来真是恶人也有恶人的好处,”他仰头叹息道,不得不承认现实的残酷性,“至少在无形之中能把小鬼都吓得远远的,不敢随便骚扰恶人,毕竟是名声在外嘛。”
“而且更为气人的是,”他继续想道,确实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就差直接流眼泪了,“这帮家伙领完任务,加班的饭吃饱了,加班的酒也喝足了,自己在办公室里打牌玩,却背地里叫我来替他们写材料,真是够无耻的。”
“我今天干的这个活,就是干得再好,也是他们的功劳啊,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嘛!”
他心里一会想这一会想那,老半天都平静不下来,他认为卢建功未免有些欺人太甚了,熊英杰未免有些助纣为虐了,彭伟民未免有些落井下石了。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左右,他终于理清了思路,也看清了形势,那就是无论如何他还是得老老实实地干,认认真真地写,他现在是没有什么猴可跳的。
因为,他要是不好好写的话,那就等于是和熊英杰公开叫板,是不服从熊英杰的亲自安排,而不仅仅是不服从卢建功的安排,这个名声或者罪名他是万万担不起的。
他小小的张桂卿算什么东西啊?
他有什么资格和资本不服从单位领导的安排?
另外,他还必须得在规定的时间内把这个调研报告写好,并且写出相当的水平来,不然的话卢建功肯定会借机嘲笑他没本事、无能、徒有虚名和华而不实的。
就凭那家伙那张尽人皆知的损起人来没边没沿的臭嘴,就能猜到他绝对会走到哪里就把人糟蹋到哪里的,而且绝对不会留一点情面。
“我如果真像彭云启那样,”他无比心酸地想道,并且觉得这都完全可能发生的事情,“以卢建功不是我的直接领导,没有权力安排我工作为由,推掉这个活的话,那么他们还是会有一万种理由安排给我,这都是显而易见的事情,除非我彻底摊牌,就是不想好了。
“即使我撂下脸来彻底摊牌,恐怕最后还是得写……”
痛定思痛,忍无可忍之后使劲再忍,他咬咬牙跺跺脚之后还是很快就投入到紧张难熬和特别犯难为的干活当中去了。
终于,快到下班的时间点了,他紧赶慢赶总算把这个调研报告给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出来了。
看着那接近十页的稿纸,看着那一页页稿纸上一行行的字,他的眼里差点流出滚烫的泪珠出来。
林黛玉会流泪,他何尝不会流泪呢?
只要人到了心酸的时候,都会流泪的。
但是,为了不失掉男子汉的面子,不输掉小时候就养成的那股子执拗的气势,他强忍住心头的酸涩和眼中的泪水,抬头看了看屋顶的那个淡绿色的破吊扇,又好好地整理了一下暂时失衡的心情,才能以基本正常的面目示人,不让旁人看出任何破绽来。
“如果我是皇帝,我会诛了这帮人的九族!”他暗想。
凭什么留情?
一点不留!
滚烫的泪水,便止住了,如此这般。
关键时刻,还是得请阿Q君登场才行。
就在阿Q君华丽丽地完成其历史使命之后,他又不得不感觉有另外一个自己迅速地跳将出来要大肆批判自己一番,因为他刚才想的有点太极端了,有点太不顾全大局了,有点太过考虑个人的得与失了,有点太缺乏一直被提倡的集体主义精神,另外就是他的奉献意识还不强,还缺乏吃苦耐劳的优秀品质等等。
这种极为讨厌的感觉如同一只永远不死的苍蝇一样,总是在这种时候在他脑袋上边飞来飞去,飞来飞去。
有两种念头在打架,有两种声音在斗嘴。
他的心里已经变得矛盾不堪了。
乌烟瘴气的够级已经打了好几圈了,打够级的人也都显得疲劳不堪了,他们的酒劲差不多也都过去了,那一张张红彤彤、黑黝黝、脏兮兮的老脸也几乎全变成了土黄色或者惨白色了。
桂卿找个机会拿着厚厚的稿子,心里仍然忐忑不安而又厌倦无比地再一次杀入被烟味、酒味和莫名其妙的各种臭味填得严严实实的密不透风的水土保持办,向被低级的身体满足和高级的精神疲倦交互包围着的“棍子哥”卢建功交差。
既然开头是老卢安排的活嘛,最后完工了当然要交给老卢了,这头口呲牙硬的老驴,别人真是没叫错它。
卢建功这次侥幸又打了一个二科,因而得以有空亲自御览桂卿提交上来的稿子。
他用上完厕所后根本就没洗的那双老手(也不知道他刚才解决的是大便还是小便,也不知道用没用卫生纸),那双摸了半天扑克牌(那些扑克牌别人当然也摸过无数遍了)的老手,一把接过稿子匆匆地看了几眼,就那么轻飘飘的几眼,然后直接就还给桂卿了。
接着,他又用其中一根手指使劲抠了抠鼻孔,右边的鼻孔,顺着长长的花白的鼻毛从很深很偏的地方抠出一块黑灰色的东西来,随手就旁若无人地粘在了他屁股下边的椅子腿上,就像他在感冒严重的时候行房,随手将突如其来的大浓鼻涕抹在他媳妇的大腿上一样毫无二致。
他的习惯性举动可把桂卿给干哕坏了。
“那个,先放我桌子上吧,”他继续坐在椅子上身不动膀不摇地说道,一副坐龙椅都坐腻歪了的太上皇的架势,“回头我再仔细地看看,到底能不能用的,到时候再说吧——”
其实他还看个毛啊?
他也不过是那样说说而已。
说完这句不咸不淡的屁话,他便又投入到不厌其烦地死不要脸地指挥联邦的战斗中去了。
本来指挥联邦就不是特别好的事情,很容易在牌场上引起巨大的矛盾,但是他不仅指挥得如火如荼和不亦乐乎,而且还把这种指挥搞得和真实打战一样,不仅惹得被他指挥的联邦极为不满,而且还引起另一方三个人的强烈不满。
但是脸皮甚厚的根基颇深的“棍子哥”并不在意这些,否则他就不是大名鼎鼎的“棍子哥”了。
要是不把别人惹烦了,惹腻歪了,惹恶心了,他岂不是在这个世上白活了一场?无仇无恨此生又何必呢?刘德华不就是这样唱的吗?
看看自己不得不接受的艰巨任务已经完成,桂卿就和熊英杰等人说了一声便要回去。
打牌的人没有一个起身说句客气话的,也没有一个有任何肢体上的动作回应一下的,就像他刚进屋时的情形一模一样。
唯独那个当头的熊英杰鼻子里略微哼了一声,头略微点了一下,算是知道和默许了他的离开,尽管那个声音和动作也基本相当于没有。
事到如今,他还要怎么着?
人家的心思动了一下,便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
晚上,打牌的这些鸟人当然是要借机再吃一顿大餐,再喝一顿大酒的,这个必不可少的程序恐怕连桂卿这种低智商的人都应该能猜得出来,就不要说世界上其他的聪明人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热衷于吃吃喝喝、玩玩乐乐、混天撩日的一群鸟人呢?
他们这样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他们就不觉得是在虚度年华和浪费生命吗?
桂卿对此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索性就不再去想这个无聊至极的问题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多数时候各人只能管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