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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

  •   紫色的轻薄纱衣随着手臂的起伏,摩擦出细微的响声,本是粗糙的木头桌面在漫长的时光中也被磨成一片光滑。
      物非人是,依然是妙龄少女模样的女子一如当年清丽,只有深沉眸光顾盼间,方可窥得些许岁月流逝的痕迹。但若是想从另一个生活在这安然乐土上的人身上寻出些许改变,怕就很难了。
      数百年来,云天河与柳梦璃便在这青鸾峰上居住,定时下山买些日常所用,间隔却极长,往往上次去所遇到的凡人都还是垂髫小童,下次去已是论及婚嫁的飒沓少年了,凡人生命短暂,更比得峰上岁月如仙界,不知山外何朝何代,只知山间野猪繁衍不息。
      站在青鸾峰上望去,极目无涯的是漫天云海浮沉,白昼日光轻暖,夜晚星月柔和,全无世间凡尘俗世之扰,亦无过往痛苦缠绕不休。
      只用顾着眼下欢喜,不必去想身前身后事,就算是忘了一切空白如纸,也可说是心中澄澈如新生婴儿,没有任何的阴影与幽暗,只是悠悠游游,风静温恬。
      有时候活得太清醒,才痛苦。
      那碑一尘不染,字字深刻入木,漆黑似新墨,而少年的笑容一如初见,没有半点污垢,不曾一分浊秽。

      玄霄隐去身形,在那小小木屋旁的大树上寻了一根树枝,稳稳坐下,眼光始终不曾挪开分毫,看着那少年模样的人欢快的进进出出,虽已眼盲,却没有丝毫自觉,依旧笑得灿烂,大大咧开的唇间是雪白牙齿,晃着日光,温暖如春水,纯净如初雪。
      而那清丽少女亦是时时伴于身侧,看着那人一刻也静不下来的身影,面上尽是缱绻笑意。
      一派静好,时光不走。
      隔了这么几百年,再见已是相距万里的迥异之地,从卷云台到青鸾峰,云天河不曾再去过哪里,玄霄已几乎辗转六界。
      他忽然不知如果显出身形,该怎样与云天河相对,该说什么、做什么,以及对着那与自己有灭族之恨的梦貘族长,则更加不知该是如何尴尬的情形了。
      其实如何想起来这里寻云天河,他自己也是不清楚的。

      他出了鬼界,一时之间竟有些恍惚,不知该去往何处,他从未觉得心中如此空落,等意识过来,已行于九天之上,看着身边快速浮动的白云,长风万里,吹散云絮,露出朗朗晴空,湛蓝碧天,虽比不得昆仑山上看去的高远深邃,也是别般的清明浩荡。
      他心里隐隐觉得,自己正是要去往青鸾峰。
      既然要断,何不统统了结,自此人间颠倒倾覆,浮华红尘,前世今身,再无关联。
      但他只是坐在高高的树冠下,阴影覆盖了全身,阳光自圆圆的间隙中透出,毫无障碍的通过他的身体,洒在树下的草地、木屋、人身上。
      毫无声息。

      “梦璃!今天我们不吃烤野猪了……吃红烧的怎么样?”
      柳梦璃掩口轻笑,说道:“你想吃,我自随你。”
      云天河搔了搔头,有些为难害臊的模样,“你上回说整日都吃烤肉不好,我才想咱们是不是换换个弄法……”
      “噗……我的意思是,整日只吃肉食,那些新鲜果蔬你总是碰也不碰,这样下去终究不好……”柳梦璃先是不住微笑,而后轻轻叹了一声,随即止住云天河急切切又尚未出口的话,又是满面温柔,“不过也罢,你喜欢吃肉就吃,几百年都过了,也不是一时能改过来的。”
      “梦璃最好了!”
      柳梦璃看着他,无声的摇了摇头,走出屋外,望向已渐渐暗下去的天色,又是一叹,说道:“既然你想吃红烧,剩下的油盐应该还够,只是红烧比烤制时间要长一些,你可要等一会儿了。”
      说罢,转身去了厨房准备饭食,听到身后传来的欢呼,唇边漾起无奈又宠惯的微笑。
      按理说如他们这般,一个得了神龙之息,一个本即妖界之主,早就不需日日再食人间烟火,但对云天河来说这世上最痛苦的一件事莫过于让他为修那劳什子的仙法而进行所谓的辟谷了,柳梦璃自是顺着他,只是对他太过嗜食肉类而对其他的食物完全没有兴趣这件事很是苦恼。
      这样安好宁静的日子却过的最快,时光易逝,两人数百年如一日,竟完全生不出要去山下走走的心思,只想在这峰上,过到大限一至,便携手而归。
      大限……少女修长优美的双眉紧紧蹙起,此刻再无那人在侧,月光般的清水双眸间泛起无需遮盖的深浓忧伤。
      倘使两人大限并不一致……更多的可能是,本不属长命一族的梦貘先逝。
      她不能想象那人再经历一次生离死别。

      云天河待在屋内等着柳梦璃,百无聊赖之际便跑到屋外,站在山崖前,迎着晚间清风阵阵,鼓满短发短衣,吹去飞花落地,无声间只有暗香幽幽盈袖。
      他什么都看不到,却又什么都看得到,世间万物在他心底都有自己的勾勒线条,独属自己的气味与感觉。
      他伸开双臂,旧却干净的衣衫在风中传出令人觉得舒适放松的家常气息。云天河忽的觉得有哪里不对,他把头侧向一边,仔细嗅闻着什么,却没有任何结果,那是一种无法证实的感觉,仿佛是难以言喻的柔和光茫笼罩全身,飘飘渺渺却又无比坚定。
      他心里生疑,却完全不觉得害怕,因为他有种连自己都莫名其妙的直觉。
      那感觉并不包含一丝恶意,只是沉默却温柔的在近处看着他,仿佛是千年重遇的一个寂静,一个无声。不需要言语打扰,甚至不需要表情,只要这样能寂寂看着,就好。
      云天河的性子终究耐不得这样奇怪的安静,刚想说什么,却听到有熟悉声音响起,就算看不到也能想出那衣袂翻飞的模样,便如当年清逸如仙,丝毫未变。
      “紫英!”欢喜的大叫,云天河转身奔向来人,早已忘了方才奇怪的境况。

      双手负在身后,没有了往日里不离身的宽大剑匣,慕容紫英目光是似能包含一切的浩瀚,大海般百川灌入也不起一丝波澜。
      他的面容比之数百年前没有任何改变,若非说有,也只是气度更加沉稳,修为浑厚而无懈可击,已有一派宗师风范,只是一眼望去,清冷疏离尤甚从前。
      慕容紫英虽知云天河看不到,也习惯性的笑了笑,“你怎在此,梦璃呢?”
      “哎呀,你不说还好,你一说我才想起来,我快饿死了!梦璃给我做红烧山猪肉去了,要等好久,平时这时候早就吃上了……好饿……”
      饥饿的作用果然显著,云天河简直已经语无伦次了。
      “饭好了,天河紫英,抱歉久等了。”
      “哇啊终于好了,好久没吃红烧的了好想念啊~!”
      白发的剑仙看他一眼,无奈的摇摇头,也并未说自己刚到何来久等,便径自走开,任由云天河大呼小叫跑着,抢先一步跑进了屋。
      慕容紫英目光沉沉,似是不经意的扫了屋外的大树一眼,又迅速移开,下一刻却刚好碰上柳梦璃忧悒如月的眼瞳,他微微颔首,踱进屋内,如往常毫无二致。柳梦璃拉了拉臂上的轻纱,突然觉得这夜寒气竟重了起来。

      云天河喜欢将山猪肉烤来吃,并不需碗筷等物,如今猛的换做红烧,差点直接拿手去抓那喷香浓郁、红润酥烂的肉,看得柳梦璃不禁轻笑出声,他便不好意思起来,终于还是去拿了筷子,狼吞虎咽起来。
      慕容紫英在旁看着不禁摇首,无奈说道:“你就这么只吃肉,也不会觉得腻……真是不管过多少年,你都还是这么……”他语声一低,“赤子之心。”
      “什么?”满嘴都是肉的云天河没听清,也来不及咽下去便急急发问,听起来呜咽不清。
      “无他,你先吃吧。”
      “又不跟我说……梦璃,上回的故事你还没讲完,现在接着讲吧,我很想听后面的呢!”
      云天河大口吃着,忽的想起这件事来,便对着一直沉默不语的女子说,他没有扭头去看,自是不知坐在身后的柳梦璃脸色刹那间变得极白,愈发衬得黑眸幽深,但也只一瞬,下一刻便柔声道:“吃这般快,小心噎着……那故事,等到晚饭后再讲吧。”
      “你又吊我胃口,我真的很想知道那两个人决裂以后怎么样了啊,那个比我还傻的小子还会认那个人是大哥吗,要是我,肯定……”
      “要是你,你会如何。”慕容紫英深深看着他,轻声发问。
      “我……我……”
      云天河怔愣了一下,仔细去想,却忽的撑住头,罕有的皱起眉头,“好疼……真是奇怪。紫英,梦璃给我讲的这个故事很有趣,可是我只要仔细想些什么,头就会很疼,不想只听就没事……难道我真这么笨?连听个故事都能想到头痛啊!唉……”

      一阵清风微动,吹得屋外清凉如水的夜色都摇荡起来。
      慕容紫英并没立即回答,眼睛盯着粗糙木桌不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柳梦璃却脸色愈白,几乎克制不住的向窗外看了一眼,抬头却看到紫英望向她,忽的一笑,极轻微的摇了摇头,那笑容里尽是安慰,仿佛在说,不用担心,不会的……
      “也罢,夜色已深,我也该走了。天河梦璃,告辞。”一语未毕,身形已然消失于夜空之中。
      “喂喂,紫英,留下来过夜啊,你又走了!喂!……”云天河沮丧的挠了挠头,一如既往的得不到回答,只能哀叹一声。
      山间峰上一灯如豆,屋内烛火飘飘摇摇,他并看不到,柳梦璃微微低着头,软软的漆黑额发垂下搭在眉上,灯火笼下的阴翳遮住了眼眸,看不清神情,只有难以言喻的哀伤蔓延,极沉极浓,偏又飘忽清淡令人无法捕捉,如梦中潜进的回忆,如梦中忆起的旧事,如梦中悄然的泪滴。
      将所有抹去,将所有忘记,便仍旧是纯白无暇。

      每个人在刚出生的时候,都如一张纯白的纸,时间如笔似刀,从身至心缓慢却又迅疾的刻上一道道无法消除的深痕,并不如树木一般只能砍做两段才知道年月的无声流走,当人们衰老而死去,看见的看不见的印记已永远无法愈合,这是痛苦亦是沧桑,但积淀了再多的智慧与经验,也已换不回彼时的纯白真挚,心如初雪无暇。
      只是人世太大人事繁杂,总有些例外,令人觉出希望的存在。
      他在极漫长的岁月中,由一个人开始,逐渐忘记一切过往,最终记忆的原点,回到最初的地方,青鸾峰上,山间木屋。
      不知多少年后,不知何许人也,不知为谁而说的一句话,或许竟是最好的批注……
      那人,无论如何都要依自己心意而活,不论经历百折千磨、世间种种挫折苦难,仍然一往无前,从未言悔,也不在意结果如何。
      当是如此。终是如此。

      极长的白发随着夜风起伏,月光融融,洒在周身仿佛罩上了一层银白的薄纱,泛着粼粼柔光,于高天之上层云之中穿行如梭,一闪即逝,当真是仙人之姿。
      但仙人都是寡情而冷淡的,并不似他,此刻竟有着这般复杂的神色。忐忑不安,还有难言的微微刺痛,慕容紫英自觉平生心清如水心明如镜,却仍止不住的起了波澜。
      方才初至青鸾峰上,他便觉出有些不对,直到那一刻,他才肯定有人安静潜伏在屋外,下一刻那人却已抽身而走。没有任何深思熟虑,慕容紫英亦是隐了身形,于这水漾月光清淡夜色中,追寻了去。
      所感知到的那一瞬,已是位列仙班的慕容紫英至纯的仙灵之气对那浓烈的魔气起了极强的反应,已是说明了一切,他只是想知道那人现在何处,是否已经……
      猛然醒悟,他这才发觉自己已失去方才追寻的踪迹。

      “慕容紫英。”
      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他下意识的向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却见一人身形缓缓自半空浮出,依然是风姿凛冽如刀似剑,不复当初卷云台上东海之渊那般狂烈桀骜,,却是深沉内敛已极,也不是昔日宽衣长袖,劲瘦腰间紧束,弧度锋利,只有下襟被风拂起,起起落落,声如裂帛。
      玄霄看着眼前一言不发却固执的看着自己的剑仙,本来以为的些微尴尬却丝毫没有出现,只有类似于故人相见的些许感慨绕上心间。
      他对慕容紫英的印象并不十分深,每次想起都只是一个恭谨神色却又肃冷沉稳的少年始终对自己以师叔敬称,却未料到也会有那般盛怒的表现。
      玄霄性子本就内敛稳重,如今又过了这么些年,心中早已看淡过往一切,并没什么激烈情绪,只是淡淡开口道:“如今你位列仙班,琼华终究偿了心愿。”
      那一瞬间,慕容紫英不知该如何称呼他,师叔二字几乎脱口,却最终生生在唇边停下,只极简省的一字答道:“是。”

      “我想知道,天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果然,慕容紫英心中有些苦涩笑意,面色却丝毫未改,依然是端正严肃,又世事不萦绕于心。
      “天河得了神龙之息,当年虽盲了双目,却也保住了性命。后来不知何时开始,竟渐渐忘却前尘往事。直至如今,他只记得我与柳梦璃二人,那些旧事,也早忘了干净。”
      他没有说的是,云天河第一个忘的,就是你。
      半晌都是寂静,沉默中玄霄忽然长笑一声,边笑边说道:“真好,果然是天河。”
      忘了干净,便是真干净,从此再无纠缠不休的噩梦环绕,再无徘徊不去的旧事扰人。从来最放得下的,也只有永远都是一颗赤子之心的云天河。
      玄霄笑意不绝,似是多日来的心思纠结就此放下。他不不再多说一言,转身便走,再无所留恋。
      “恕紫英唐突,请问……玄霄师叔如今所居何处。”
      慕容紫英的话毫无征兆的问出,玄霄顿住,却并不回身,只毫无犹豫的答道:“魔界。”
      那便是……成魔了吧。
      慕容紫英心下一沉,却知这是不必问便应该猜到的答案,但他必须问下去,才能知道想要的答案。
      “请问师叔日后有何打算。”
      玄霄忽的转身,眼中似有火光跳跃,唇边带着玩味似的笑意,“我若说待我修成,便要倾覆六界,杀上天庭,一雪前耻呢?”
      “……”
      “哼。”
      “天河梦璃只怕大限已近,过不了多少时日,便该是……”
      月光在他的整齐梳起的白发上清澈流动,映出些琉璃般的光芒。白发英颜的青年垂首,平静的说着,“还请师叔,留他们最后一些安宁。”
      通往魔界的法阵已开,深邃夜色中凭空出现一方黑魆魆的通道,而玄霄身影一闪已至之前,随即没入其中,通道关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高空中带着寒意的风呼啸来去。

      进入魔界前的那一瞬,慕容紫英听到那人好似随意的说道:“我早已不将神界放在心上,复仇二字,如今已是可笑。”
      他身形依然静止在半空,只有衣摆随风飘曳,远远望去,竟有些茫茫然然了。
      夜色中,有些透明的白云缠绕间,竟似雪色拂了满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第 3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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