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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   暗黄的河流蜿蜒伸展,眼角余光中明明是一步即可跨过的窄小,真正身处其中时,却觉怎么都望不到两边的岸。
      仿佛是被不存在的浓雾笼罩,永恒的灰蒙中只有些微细小的花儿探出,那花低垂着头,鲜红如血的花瓣几乎要碰触到水面,恒定在仅仅容着一根发丝通过的上空,弯曲的弧度凝固成一种久远岁月的寂寞。

      小小女童睁大无辜双眼,好奇的看着那些隐约若现的花儿,像是记忆中最后留下的画面,温热的液体泼洒在地面,厚厚黄土被淋湿变作暗红,和着断裂头颅上空白的双眼,肮脏得像是雨后的泥泞山路。
      她转头,扯住女子的衣襟,连声问道:“阿娘阿娘,你看那些小花儿,好漂亮啊,可是怎么只有花啊,阿娘,只是不是就是爹爹说过的……”
      “彼岸花。”
      青年温润的声音响起,然后一只修长又略带些分明薄茧的手自岸边伸出,一把拨开了那不存在的雾气,拖曳出那花儿的长茎,光秃无叶,映衬着夺目的花瓣,愈发红得妖异,红得伤心。
      “彼岸花,见花不见叶。”
      不施脂粉,素颜亦是清丽如居世外的女子并无半点哀戚之色,只是带着略微的憔悴淡淡的回应,然后万福。
      “小女无礼,公子见笑了。”
      青年只是微微笑,澄澈温暖的目光望向少妇,不知为何便给人一种世事皆看穿之感。

      幽冥河水流轻轻荡出小小的波纹,不复方才甚大的动静,只因此趟筏子上人不多,算来也只有两个女人,一个还是幼童罢了,比不得刚刚经过的大批人马,嘈杂喧哗,真是死了,都不安生。
      “阿娘,我好想爹爹啊,他会不会马上就来找我们啊?”
      “蓝儿。”
      “可是我刚才听大伯他们说,爹爹才是最该死的,那他不就……”
      “娘说的话,你全忘了,是不是?”
      “阿娘……”
      一身素白的女子猛然转身,欲去打那女童,纤掌却停在半路,微微颤抖,最终还是收了回去。她脸上不见悲痛,眼眸却亮的惊人。
      女子回了神,却忽的发现筏子上不知何时蹲坐着一个惫懒模样的青年,看不清面容为何,只能察觉眼光带着些许善意又漫不经心的看过来。
      她向着筏子那头望去,却不见来时撑杆的妇人,只余那杆子空空落落的独自立在水中,毫无凭依的径自划动着。
      “哈,莫要惊奇,在下跟那度娘可是老熟人了,借个空闲方便说话的情还是肯给的……恕我无礼,只是在下倒是有件事想问夫人。”
      “你怎知……”女子心惊,面上却依旧不起波澜,青年看在眼中,便暗暗起了欣赏之意。
      “你的身份么……哈,你可知在这鬼地方呆的久了,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无。比如在下,虽然赖在此地颇长时间,闹得可说是鬼界上下声名远播,却不知何时竟能看出这来去于黄泉路上的众魂身前来历,再者……方才经过的那些人,应该是同二位一起下来的吧,他们说的话,在下虽不留心,却也听了个七七八八,要知道某些事,并不困难。”
      女子满脸的戒备,却又想到自己已身在阴间,还有什么好顾虑的,便也放缓了神色,不多时眼底有丝丝异样复杂情愫浮出,迥异于她此前表现出的模样,但青年却仿佛意料之中般,只是微笑抱臂,静静看着她。

      “既是如此……你问吧。”
      “叛乱之罪果然牵连甚广,我看那批人少说也有数百人,恐是……诛了九族吧。”
      “并不至于九族……我无亲无友,也谈不上宗族,夫君之族人数亦不算多,虽是九族,便如你所见,也只有数百人。只是所逃过一劫的,终只有他一个。”
      “他祸乱天下,只为一己之权心过重,到最后也不过落得个这般下场,旁人不说,连得娇妻幼女亦是命陨,英雄枭雄,不过只差一字,却谬之千里。”
      一直看着幽冥黄涧的女子忽然轻笑出声,漾起复杂难辨的笑意中有极不明显的鄙夷与不屑,却又带着些微的自嘲与清明。
      “那昏君待天下百姓为猪狗奴仆,纵使造反,也是人心。”
      “那你可曾想过,万一他是骗你的呢?这种事,从来都没有个分明的曲折是非黑白两清可言……至亲之人犯下这等重罪,你们下世,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的归宿。你不会不懂。”
      青年没有得到回答,一时间沉默弥漫。他摇了摇头,笑了笑,又说道:“也罢,说是要问你个问题的,却说了这么多不相干的话。”

      他敛了笑意,凝重了神色,极慢的吐出一字一句,仿佛那是藏了千万年的秘密,在唇中舌上埋的生了根,极艰难才拔除。
      素颜素衣的女子俯首看水,那水飞羽皆沉,映不出任何东西,偶尔发出层层水波击打的轻微声响,在这寂寥的空间中,亦是动静颇大。
      “我只想知道,你悔也不悔。”
      “我不后悔。”
      “为什么,他是叛乱的祸首,他搅得天下不安,他被世人唾骂名声不堪,他害得你家破人亡,你为何仍是这般无怨无悔。”
      “呵呵,我当然知道,你说的这些,没有人会比我更清楚了。”
      她回眸一笑,恍惚间竟似有光芒闪烁,像极了鬼界永不可见的阳光。
      “但悔不悔,就只是我们两人间的事,我只知道,我爱他,他爱我,这便足够,其他所有,根本不重要。”

      多么痴傻,多么愚蠢,多么固执,多么自私。
      但那么彻底决绝,任性到随意,便如这天下算来,不过只是我和你。
      痴儿。
      青年扯起嘴角,露出个清淡的微笑,恰如云破日出。
      不见有丝毫动作,上一刻他还在拂平衣上褶皱,下一刻只是手略抬身便已至岸上花丛间。
      小小的女童惊奇望去,却见浓雾又起,渐渐遮盖了那人头身,只余一双含笑眼眸若隐若现,看着她们的小筏子缓缓远去。
      雾中有花招摇,鲜红如血,长长的茎纠缠在一起,不可分离。

      远处传来鬼差的吆喝之声,也渐渐能够看清一座石桥,桥上重影绰绰,竟似人间旧时光,月上高天看花灯。
      她伸手揽过女童,轻轻拍着哼起歌谣,随着水流一摇一晃的上下起伏,沉沉睡去,直到彼岸。
      他两条长腿交叠躺卧,嘴里叼着草根,一如尚在阳世时那般慵闲散漫的模样,只是曼珠沙华毫无味道,他叼了这许多年,自是无比想念那嫩草微微的苦涩和清甜。
      他想起女子背影即将堙隐没在远处,有声音悠悠荡来。
      “你是在等什么人吧,纵然我看不穿,却也猜得出……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我痴傻呢。”

      是啊,多么可笑,聪明一世,今时方知才我是这世间最痴傻的人。
      可是,我也不后悔。
      故人故事,其实都已忘的差不多,即便隐约记得,也都已入了轮回,但为何,还不肯走。
      他忽觉很想喝酒,却着实想不起那酒的名字,只记得甘甜滋味,舌底酸涩,津液微苦,绵长如一梦。

      清风吹拂,原本倾倒于地面的树木纷纷如画面倒退般自行立起,再度深深扎根于地底,枝叶微移,日影晃动,摩挲出细小声响。
      仍是一派的寂灭之景,全无虫鸣鸟啼,只有森寒冰冷之意弥漫如雾,再度笼罩上来,缓缓游移,遮住渐渐合拢的地缝,隔开这片幽深秘境。

      逐渐变得逼仄狭窄的裂谷中,黑暗愈加深浓,只能依稀感觉出是向着地底深处而去。
      这狭窄裂缝弯道极多而凸凹不平,不时便只能容一人通过,沿路石壁上参差巨石如同獠牙般森森伸出,奇诡刁钻,隐藏在黑黢黢的空间中,仿佛无形的利刃屏障,阻挡撕碎一切过往者,稍不留神,便会在其上撞个粉身碎骨。
      那两道身影急速跳跃穿梭其间,丝毫不为那尖利巨石所困,游龙般矫健灵活,瞬息消失,只留残影依稀。
      一时寂然,只有行动间衣衫簌簌的声响被风吹走。
      不知这般穿行几时,便觉眼前逐渐有光,淡淡自斜下方远远亮起,却是幽蓝如海,与渐逼身前的炎热气息不符。
      玄霄凝神细看,只见那亮光处似是并非绝壁,其后仿佛有巨大洞穴,虽是乾坤莫测,却也一时振奋,行动愈快,几乎一弹指间,便已到达。
      他长袖在风中扑闪如大鸟双翅,一时心中百感,无法否定那有些不寻常的喜悦,最后也只托了两字浮出水面。
      羲和。

      重楼在先,自是早便瞧出个中曲折,他欲探之,虽无何结界所挡,灵力所及之处却如泥牛入海,又似是被流沙吸水,毫无踪迹可循。不过既然事先已知此行所求应在此地,便也没多大的惊讶,只是提高了戒备,动作微缓,等待身后人追上。
      “如何?”
      “并无结界法阵守在入口,但本座竟无法探得内里虚实。也罢,在这里空说也是无用,还是进去方知。”

      看似平淡无奇的入口也确无何障碍阻挡,他们轻松便进入其中,但甫一进了洞穴便觉不妙,自己周身灵力竟不知何时去了近乎九成,这一惊自然非同小可,几番努力之下却依然是回转无效。
      许是因事前已知此地甚是诡异,凶险莫名,也许是此种境况并非初次遇到,玄霄察觉己身已去九成功力后,倒也没有太过的情绪反应,只是淡淡道:“这里虚虚实实难辨真假,或许此刻只是你我幻觉也未可知。只是即便是真,事已至此,断无回退之理,”他眼眸陡然亮起,绽出耀眼神光,“今日我一定要达成此愿,谁敢阻挡,神魔皆杀。”
      “啧,就只剩了一成许的功力也敢说大话,狂妄这方面你还真有魔的潜质。”重楼非褒非贬的评价道,却没有驳斥,想来其实也是赞同之意,但对于玄霄,他一向不肯老实答出心中真意。玄霄撇他一眼,旋即转身向着深处走去。

      虽是深处地底,却并不同来时路上一般漆黑一片,竟不知自何处散逸出淡淡光芒,只觉整个洞窟尽皆被幽蓝光芒晕染得犹如海底之穴。
      同沿路的石壁一般,四周尽是参差突兀的尖利巨石,仿佛森林中的茂密树木一般密密麻麻的生长在石壁上,一眼望不到尽头,乍看去,恍惚间又觉得是以某种奇异规律而排,但细查之下,又觉此前竟是错觉,毫无章法可循。
      其横斜倒卧,妙似南疆的石钟乳群,锐如笋,长若寸,但也有过尺者,且无细洞,比之又坚硬数倍不止。
      玄霄看那千奇百怪的石头,沉吟半晌,便去伸手触摸,触手处滑润无比,却没有一点图案覆盖其上,灰白一片,若是望之时间过长,竟会有种迷失了时空之感。四处望去,竟不知从何来,到何去,哪里是出哪里是进。
      重楼看他若有所思,便问道:“人间的东西,本座不清楚,你可看出什么来?”
      玄霄放下手,缓声道:“我只是看出,此地群石绝非应自然之力长成。这洞窟应是存在了亿万年,但此地所蕴灵力并不应催生出此类奇石,又或许……”
      重楼听他说话犹疑不定,皱了眉头,看向那石上的灰白空茫,忽觉心头微动,有一丝微妙感应自心上如电光掠过,瞬息不见,再回首去捉,已是不得。
      这种情况以前并不多见,自从来了这无祀山后便变得奇怪起来,直觉宛如蛰伏洞中黑暗多年的蝙蝠对于光的敏感,几乎不停被触动。
      但他又偏偏不知其意,搅得心中近乎一片混乱。

      这洞窟有接连断续的碧澄小湖,映着那微蓝光芒,煞是好看,然而地面险峻难行,单是站立就已觉得困难。
      玄霄俯身,雪白衣衫浸入水中,他毫不在意,只是一指探入,眼中露出明了神色,“果然……这水是温热的。”他抬头看向重楼,说道:“你尚能唤出多少灵力。”
      重楼双眉一扬,也不应答,径自上前,将手心贴于玄霄后背处。
      紫光微闪,玄霄只觉体内有澎湃魔力涌上,他顺势催动体内阳炎之力,从指间迸射出夺目红光,眨眼间钻入水面。
      下一刻,原本清澈见底的水竟泛起一层朦胧雾气,接连着的数个小湖依次笼上这层似幻的雾,向着一个方向蜿蜒而去。
      想必那里便是通向最终谜底的路途了吧。

      “我一至此地,便觉有种莫名熟悉之感。直到发现这水,才醒悟过来。这水中有着一股虽是微弱却无法忽略的灼热气息,与我体内那股阳炎之力虽不同源却也极为相似。我猜测这些湖与湖之间下方是相连着的,以灵力试探,果然如此,况且这湖中灵力与我体内阳炎之力相呼应,指出了通向源头的道路,而那源头,想必即是凤潜池了。”
      玄霄说完,重楼轻哼一声,倒没多问。他没有忽略玄霄口中“呼应之灵力”,不禁想起自己那莫名其妙的直觉,却又捉不到源头,一时混乱不堪,只好放下不想,向着那雾气所连而去。
      不知走了几时,眼前狭窄通道逐渐宽阔起来,脚下也不再是那般崎岖,然而炎热之气渐趋稀薄,转为如万年封存在地底的冰寒。
      眼前便是这奇异变幻的缘故,一道巨大而又古朴异常的石门横在他们面前,门上顶端及底部刻着粗朴又形似远古鸟兽的花纹,其余部分雕着扭曲的纹路,似字非字,却同无祀山上的结界中所出现的上古之文一般,只是那时他们已入阵中,当中关联,也是无从知晓了。
      重楼正欲举步向前,头中忽然轰鸣作响,他欲伸手扶住额头,一时之间全身竟似被人点了穴道般动弹不得,耳中犹如落雷不断,炸得整个世界都摇摇欲坠。
      他眼前一阵恍惚,再次清晰却是令他瞠目结舌的景象。

      枯树断枝,焦裂大地,漆黑山石,到处都是烈火在焚烧,整个天地仿佛都已倾颓,只有大火宛如洪水席卷,远处有一道极长的影子拖曳在地上,随着火光起起伏伏,散发出绝世的霸气,和邪恶。
      忽有一道璀璨金光自天降落,正打在远处那人身上,只见巨影一颤,却毫不现出颓势,只有仰天大笑随之如喷薄岩浆般迸出,烧融一切……
      吾不服!吾不服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诡异叹息紧随其后,幽幽响起,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你会的,为你今时今日此地此境的愚蠢蒙昧……
      你不懂不懂不懂不懂不懂不懂……

      单调重叠在一起的声音不停回荡令人几欲发疯,重楼宛如陷入梦魇之中,被山般的力道重压,挣扎的满身大汗却也无法清醒,正自焦急间,却浑身忽的一轻,隔着一层薄薄眼皮却也能够感受到那冰凉之意。
      直起身来,他才发觉自己竟紧紧趴在那石门上,双眼压在那漆黑下陷的诡秘文字上,不知已有多久。
      身后传来声响,他回头一看,是玄霄走上前来,幽深双眸平静无波,只是扫他一眼,神色淡然,也专心去看那石门。
      重楼一恍神,却亦是将方才幻境带来的震撼惊异忘了大半,他皱眉道:“与其把时间浪费在此处,还不如直接进去,想必那凤潜池便在其中。”
      说罢手上使力,轰然击在门上,石门应声而开。
      玄霄只觉那似字非字的刻痕透着一种难言的诡异气息,却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便也点了点头,随重楼一同踏入石门之中。

      眼前是一个极大的洞穴,夜空般的穹顶呈半圆状笼罩在上,四周是瞧上去纯黑光滑的石壁,烈焰不时从石壁后窜出,玄霄却不闪不躲。
      地面亦是滑不留足,却有金色纹路不时闪现,宛如一条条细小金色游龙般上下跃动。
      这情景其实甚是怪异。
      从外看去,明明是粗糙的石壁,按理来说也应是从未遭受过风雨侵蚀,却不知为何本应坚硬无比的土灰色外壁上布有无数的细小孔洞,玄霄用手摸去,自信即便使出三分力也可轻易将石壁打穿。
      但走到洞窟内里时,却发现四壁如同整个地面一般平滑纯黑,透着一种难言的神秘,几欲吸人魂魄。虽无缝隙,却有火焰不时从后喷出。
      烈焰本该炙人,玄霄身处其中,却并不觉得多么炎热,他沉心细看,毫无意外的瞧见身前数十步远的地方,有一池数丈见方的圆形水潭。
      远远望去,那水面平静无波,尽管这洞窟内不时有不知自何处吹来的微风盘旋,水面却没有一丝涟漪,宛如一块巨大的黑曜石镶嵌在地面上。
      “想来,这便该是那凤潜池。”
      重楼自玄霄身后越出,向着那池瞧来平静无比的水潭走去,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每步都是谨慎无比,仿佛那里不是水池,而是从未有过的险恶境地。
      “魔尊也发觉此地诡异非常么。”
      玄霄凝神问道,他自然看出重楼非同寻常的专注神态。重楼却不屑一笑,“若是往常,区区一潭蕴着灵力的水便再是古怪,本座也是不放在眼里,哼。”言下之意,便是现今魔力所剩不多,如此谨慎如临大敌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了。
      已是习惯了眼前这魔的高傲自大,玄霄也未说什么,而且他自己情况比起重楼来只能更坏,失了羲和之后自身灵力一直便处于十有五六的状态,这无祀山又处处与己身相克,若真动起手来能发挥出的不过是往日三四成的功力,也算得了便宜。

      两人凝神屏气,向着那池水走去,待至潭前,俯身望去,便见水面一如远处所见,无波无纹,只是黑得令人望之心惊,却又忍不住不去看,愈看便愈觉的移不开眼。
      那片近在咫尺的黑仿佛不知何时渐渐漾开,荡成纯黑的海洋,无有星月,光芒全失,只有如梦似幻的静谧蔓延,俯身看水的人整个灵魂似乎都被吸进了这一片无边无际的黑中。

      重楼右手探出,手指轻点水面,却并未能探入,那漆黑又清澈的水竟随着手指动作刹那起了小小的凹陷,同时有巨大的力道自指尖反弹袭来,竟逼迫得重楼不得不向后退了三步,才卸去这冲击力。
      他心中微微吃惊,只觉那力道虽大,对自己却并无伤害之意,他抬头看去,却见玄霄面色凝重,手掌置于水面上方,两者之间有极细微的光芒透出,转瞬即逝。
      似是意识到他投过来的视线,玄霄转头,长眉微蹙,眼中却尽是一片了然之色,“方才我用阳炎之力试探,这潭水阴寒无比,池底却有炎热气息透出,与我灵力呼应,想必便是那羿落石了。此地处处秉着相克之理而造,那石需要用这整潭极阴之水压制,看来锻魔所言非虚。”
      重楼望向那不辨深浅的寒潭,几乎有成形寒气白雾般笼于其上,便道:“那,你待如何?”
      “若在往常,不用劳你,即使是我,若是想要不入池水便把灵石取出自非难事,只是现下除了入池一探,并无其他可走之路。若我方才所见不假,你想要靠近这水都甚是困难。”
      玄霄神色不变,淡然说道。他见重楼眉尖一挑,桀骜神色已出,便不禁唇角微微上翘,手掌随之竖起下沉,修长手指没入水中,一丝凉意透体而入,却是毫无阻碍。
      “此行本就是为羲和而来,于情于理,最后都应让我来做,不劳魔尊动手。”
      话音清冷,却有掩不住的骄傲之意,重楼自是明白,玄霄本就是高傲不逊于己之人,即便自己魔力仍与往常无二,想必他也是一定要坚持自己来做。
      魔眼里露出不加隐藏的欣赏之色,走上前去,复又将手按在玄霄背心处,深厚魔力源源不断的渗进他的四肢百骸,口中却作不屑道:“哼,于情于理?你吾一个是逆天罪人一个是魔界至尊,何时竟谈起凡人所谓情理这等俗之又俗的杂务来。本座自有此意,只是到时如果你下去了却上不来,不是还要麻烦本座将你捞出。”
      玄霄并不回头,他清晰感受到身后那魔的充沛灵力灌入全身充盈了经脉,心中只觉淡淡温暖,但这份暖意他却是决计不会显露出来。
      重楼待到功毕,收回手来,看着那人白衣一闪,瞬息没入漆黑池水中,不知是错觉与否,他听到恍惚一声,如烟散去。
      “谢谢。”
      重楼暗红乱发掩映下的眼眸深深,嘴角牵扯出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细微笑意。

      水下一丝光芒也无,竟比地面上的最深的夜色还要漆黑,玄霄从未惧怕过什么,此刻身处这宛如虚空异界般的境地,心下虽未说得上忐忑,却也打起十二万分的戒备来。
      地底深潭本就冰冷,这凤潜池还尤为寒彻心骨,不多时,玄霄便觉四肢麻木僵硬,血液也似冻结般无法顺通流畅,他缓缓放出灵力裹了全身,向四周无垠的黑暗探去,同时屏气,灵力在丹田之中运转,丝丝暖意上涌,手脚四肢也渐渐运转灵活起来。
      他指尖爆出一星光亮,刹那即熄,不过这已足够令他看清数丈之外的物事,他趁势一个翻身潜入更深,长发散开如水草丝缕滑过,白衣在漆黑的水中回叠宛如鬼魅。
      只是他并没看到,在那一星光亮燃起的一瞬间,照亮的不仅是潭底的灵石,还有近在咫尺的水潭石壁上约略可见的纹路,暗金色的粗糙铭文模糊不清,竟与洞外石门上的文字很有几分相像,隐藏四周密密麻麻悬挂的黑沉长链后。
      那长链粗如儿臂,望去黑黢黢的一团一团悬在水中,也不知是用何作成,竟似蛇类互相缠绕的身躯般令人一望便头皮发麻。
      那铁链在他宽大白衣掠过时忽然便微微颤动起来,不知是被带起的水波所牵动,还是另有源头。
      这诡异莫名的深潭之中没有任何生物存在的迹象。玄霄一路下潜,也未曾遇到任何阻拦,意料之外的顺利,几个呼吸间便已到达潭底,单足一立只觉触感奇怪,原来是由无数细小的黑色石块铺成。
      他将灵力聚于眼底,凝神细看,发现乌黑一片中有几处自缝隙里透出极细微的淡红光芒来,心下顿时一喜,便知此行终究不虚。
      玄霄身至潭底,微弯下腰,长指轻拂开漆黑石砾,一片炽热红光顿时跃入眼底,连带着周身阴寒的水都微微温暖起来。
      他伸手去捉那石,却不料眼前一花,火红的石头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苍白的脸,空空荡荡的漂浮着,映衬着黝黑的水,更是透着一股难以言语的诡秘气息。
      那脸竟同重楼的容貌一模一样!

      耳边似有低吟,又似怒吼,说着一些莫名奇诡的语言,却是震耳欲聋的寂静。那狭长的眉眼似是深蹙又像是无比安心的舒展开来,唇角本是微微下垂,倔强固执的特质无比明显,却在看到玄霄的瞬间勾起一丝微笑,上下唇轻轻开合,无声中蔓延出藤蔓般缠绕连绵的气息,本该无比妖异的情景,玄霄却觉浩然霸气迎面扑来,直欲夺人魂魄。
      他紧抿双唇,牙关紧咬,心中只道幻境扰人,心清则一切清。他猛然开眼,发觉幻相踪影全无,低下头去便看到红黑交错,他拾起恰如手掌般大小的灵石,暖红的光芒从指缝间透出,竟映得苍白手指宛如琉璃透明。
      “羿落石。”
      玄霄心中默念,一时思绪万千,不知是何滋味,不仅为这一路凶险诡异才得到这小小石头,也为……羲和。
      他强自压下纷扰杂乱的心念,便欲离开。
      正在此时,变故乍起,忽有红光大盛,强烈得令人不敢逼视,仿佛看一眼便会刺瞎双目。那条条黑链宛如活了一般,从周围石壁上腾起跃下,带起一阵无声的呼啸,潭中水一反寂静无波的常态,无风起浪,巨大而无形的水浪直逼而来,万钧之力当头压下,随着水波所至,石壁被扫过,生生凹进去许多,突出的石块被打落入水中。
      羿落石自手中传来的灵力带着不可阻挡的灼烧感一路冲撞进自身血脉中,玄霄登时陷入体内阳炎之息胡乱冲撞,体外阴寒之气袭裹全身的艰难境地,竟与彼时冰封琼华禁地之境极为相似,但只同境不同情。
      同是内热外冷的冲撞折磨,自己却再也不是那个困于巨大玄冰之中的戴罪囚徒了。他冷笑一声,不顾体内混乱气息,掌心红光一闪,一道大力劈出道生路,层层水墙森立回旋,直通水面。

      重楼找了个略显平坦的地方盘膝坐下,终于开始调理起体内魔力。
      他此时状况不容乐观,本就只剩下几近一成的功力又传给玄霄许多,此刻所能催动的魔力当真少得可怜。虽然己身现状甚危,重楼依然保持五感无时不刻的关注着池中动静。
      只见那寒热气息不停交替间,本来平静的池水忽然翻涌如沸,顷刻间便将池边地面尽皆打湿。这般大的响动,不知池内出了何事,重楼却不起身,只是依然闭目调息,他相信依玄霄的实力便可摆平,并不需他出手。
      只是世间之事从未如此简单,下一刻,天摇地动,穹顶巨大石块纷纷落下,地面裂开巨大深缝,无比炙热的气息透出,隐隐火光将整个洞窟映照得如同火海地狱,重楼双目冷冷睁开,下一瞬一道暗紫光芒从他身上弹出,化成光圈支撑着穹顶填补了地面,只是初始便摇摇晃晃,眼看是撑不过几个弹指此地便要毁了干净。
      他望向凤潜池,安静等待着什么。
      忽有一道水柱冲天而起,喷珠碎玉的水花四溅中一道白影轻轻飞落岸边,掌中红光四射,身上衣衫却是被水浪大力冲得零落不堪。
      重楼眉头一皱,正待询问,却发觉脚下震动越发猛烈,无数道炙热火舌自地缝中长长舔出,如同来自地狱鬼界,欲烧毁六界罪恶的红莲业火般焚净一切。更甚者,四周及脚下光滑石壁仿佛承受着什么自内而外来的压力,渐渐崩裂开来,随之便是融化万物的赤红岩浆喷薄而出,破而后立,化而后生。
      是了,早该知道这是一座火山,那些遍布着无数奇怪小孔的岩石定是这岩浆喷出地面凝固后形成,却不知为何又陷在极深地底,只是此时并无时间去细想了。
      重楼环视四周,发觉洞外也是这般境况,若想逃得生路,亦必须先出此洞再说。耳边传来沉沉呼吸,却是冰冷至极,重楼不去看,他知道玄霄已至身旁,心下一沉,如此看来他的伤只怕不轻。
      一声轻喝,暗紫光圈顿收,坠落巨石与炙热岩浆再无阻碍,以席卷一切的气势当头罩来,坚硬的地面在岩浆的消融下渐渐软化成半流动的液体,巨石坠进流动的火焰海洋中砸出火星无数,然已晚了一步,洞中早已人影全无。
      沿路情景并不比洞中好上多少,巨石砸落的密度没有丝毫减缓,岩浆在身后似火龙般紧追不舍,重楼护身灵力不停弹开飞溅过来的炙热火星尖利石屑,他不时回头去看身侧的玄霄,只见那人脸色于火光掩映中愈发苍白,却毫无力竭的模样,一双瞳子亦是愈发的明亮如刀,神光摄人,华彩涟涟。
      重楼起了一阵奇异感觉,自己却觉莫名,不禁想到,这人果然坚毅,竟是愈伤愈强。
      这般急速飞行许久,方才遇到一个狭小洞穴隐在急转的石道拐角处,重楼猛然停住,一把拽住玄霄侧身闪进洞中,空着的一手随即封上洞穴入口,下一刹那火热岩浆便呼啸奔腾而过,只差毫厘几乎便是生死。
      洞穴内甚是狭窄,除了宛如巨兽獠牙般的尖利石块突兀又密集的长在四壁上之外,全无他物。只是地面颇为平坦,也算极坏之中的一丝幸运了。
      其实躲在这里绝非二人一向风范作为,只是方才把体内所余灵力消耗甚多。只是出去不是,困死在这里更不是,纵然重楼是魔界至尊,面对这等不上不下不尴不尬的境地,真也是无可奈何,只得懊丧坐倒。
      玄霄看着他,眉目不动,眸中有疲惫之色闪过,略带倦意的直接斜靠在冰凉石壁上,虽是有被尖石划破之险,却也不管不顾了。
      重楼回头看去,只见羿落石被弃之一旁,淡淡红光宛如火焰闪动,又似烛光摇曳,石影人影交叠轻摆,柔和了周遭事物的轮廓,也给那人苍白冷峻的侧脸涂上一层温暖莹润之意。
      似是注意到他的视线,玄霄转过头来,仍是湿漉漉的长发纠缠在零落白衣和消瘦颀长的身体上,一滴滴的水落下,渗入苍白皮肤,消失不见。
      ……
      重楼猛的转头,一时眼前全是那人罕见的倦怠模样,平白多了股出尘之意,他心里一时之间纷纷乱乱不知所想所做,又不适时宜的想起了那幻阵中的离奇景象,竟忘了一个重要问题,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转过身去,暗想这有什么,都是堂堂男子,有何看不得的?
      “咳……你的衣服,怎么变成这这副破烂模样?”
      “不过是出来时,水力如刃,加之方才一路疾飞,便是如此了。”
      极平淡的解释,听起来也是理所当然,重楼心里却始终有些别扭,他对自己这份莫名其妙的别扭心思十分不满,便更是要做出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来。
      他随意拽下自己身上的外袍,扔在玄霄面前,那意思想必是,给你穿的。
      玄霄看看眼前大气又不乏精致的衣物,又抬眼看看依然威风凛凛昂首站立的魔,伸出手来拎起那件外袍,皱眉看了看,又无奈的摇了摇首,忽然出声质疑,“这是你的外袍?”
      “废话。”
      “看来真是不假……”
      “何事不假?”
      “传说中魔界中人皆着紧身衣的惯例。”
      对于穿惯了宽袍大袖的玄霄,穿起魔的衣物来还真是无法适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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