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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   谁言别后终无悔,寒月清宵绮梦回。深知身在情长在,前尘不共彩云飞……
      柳梦璃终是离开,只留下一个口不能言,亦无心智的傀儡伴于三人身旁,纵然一模一样,却终究不是那个一路走来掩嘴轻笑的娴雅少女了。

      人世间有句很俗的话叫做,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那么是否只要在相遇时便做好离别的准备,就可以免却许多不必要的伤心,正如他人正喜花开,我已自看花落时。
      可是再怎么未雨绸缪,终究有始料未及的事发生,那提前想好的应对,无法同真正的决裂相提并论,那不是好聚好散的云淡风轻,也不是再见终有日的希冀等待,而是刻骨铭心的痛楚,过往的每一个片段都将化成尖锐的刀锋,割出鲜血淋漓伤痕累累。

      黄沙滚滚,漫天烟尘。
      几截枯树枝桠突兀地朝着天上伸去,像是挣扎着爬向水源的饥渴生命最后凝固的形象,土坯的矮墙上积了极厚的沙尘,房上的稻草也被大风卷的所剩无几,枯草从地面的逼仄的缝隙中偶尔露出,用手一捋便段碎成腐朽的草渣。
      处处荒凉破败的景象中,人迹早已无踪,只有快要被掩埋在风沙中的一封书信才令三人得知村民的去向。

      人之聚居,无非为了生计,如今生存已是不可,干旱与饥饿是能杀死所有人的恶魔。唯有离开这片失去了生命力的土地,四处迁徙寻找,或能发现水草丰美的地域,找到沙漠中宝石样的绿洲,便可以再次繁衍生息,不再重复那般悲惨的命运。
      水灵珠亦挽回不了人心的枯竭。
      短短几日,一直信奉的东西被几度打破,摔成不可黏合的悲哀,慕容紫英只觉身后一直负着的剑匣从未如此刻这般沉重,亦第一次觉得原来身为剑仙也并非就能真的除魔卫道,兼济天下……如今连孰是魔孰是仙都一分不清,还谈什么斩妖除魔。

      思绪纷乱间,听得一旁的云天河忽然说道:“我回琼华派,去找玄霄。”
      那个野人如此珍惜自己这条挺烂的命,韩菱纱气极,却无法忽视心底温柔浮上的感动。
      “你!你一定要去的话,我宁可马上就死了,也不要你赔上一条命!”
      慕容紫英看向虽然争吵却透着温馨的两人,心中微微叹息,“唯今之计,我们不如先去清风涧寻两位长老,问问他们有无他法。”
      在这样焦头烂额的时刻,也唯有再去清风涧了。

      “玄霄……你终究还是忘不了冰封之恨……”
      青阳瞳中映出的影子带着灼人的火热,令人不敢逼视。
      “笑话,如今双剑飞升在即,那些陈年旧事于我已无任何意义……宗炼那本手札放于何处,快些交出,或可饶你一命。”
      重光喘咳着吐出一口鲜血,忽然笑了起来,他平日总有些太清之风,严厉刻板,不苟言笑,此刻这危急时刻的一笑,竟带着说不出的讽刺之意。
      唯一仍站立于室中的人微微皱了眉头,带着些许厌恶的口气毫不掩饰,“你笑什么?”
      “我笑你自以为无比清醒壮志满怀,可惜啊可惜却是做了一场大梦至今未醒。你这般骄傲,却不知早已为他物所操纵……我笑你可悲可恨可怜可哀可叹可笑啊!”

      “……自寻死路。”
      一瞬夺目的耀眼红光将整间小小的木屋映的光芒四射而出,连带周围的水流亦犹如鲜血倾盆泻下。
      青阳的手自重光背后无力垂落,他已没有任何力气再去伸手扶住重光渐渐颓倒的身体,任他终于躺倒在地上,失去了呼吸。
      那人收回乍然浮现于半空的赤红长剑,一手负于背后,淡然望向耗尽了力气才能勉强盘坐的青阳,后者仿佛在一瞬间老了百年的光阴。
      他眼中陡盛的焰色慢慢退去,还了一片澄澈的纯黑,微微斜睨着下方,片刻后移开目光,向门外走去。
      “今日不杀,留你一命,好自为之。”
      随之呼啸而去的风声带走了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烧焦气味,只余遍布的黑色残痕宛如一只只空无一物的眼睛,注视着宿命的循环报应。

      一路急匆匆赶过来的三人当然不会想到,前一刻还在为那两位老人的隐瞒而生气,下一刻却发现了一死一伤的惨烈局面。
      “呀——!那是……重光长老?!”
      少女吃惊的跑上前,却发现那早已年至耄耋却依然面如少年的长老倒卧在地上,毫无生气的身体已渐僵硬。
      慕容紫英虽然已誓和现在的琼华脱离,但毕竟是从小长大的地方,依然有难以割舍的情感,如今见了昔日长老如此惨状,心下惊诧间也是十分黯然。
      “……青阳长老……”
      原本气色红润依稀有往日风采的白发长老此刻已是衰老的不成样子,满目的皱纹累叠在脸上如同快要枯死的老树一般,惊心之余有悲凉的无奈。人力终是无法抵抗时间的力量,流逝的岁月带走了青春的活力和美貌,返还的是积压在心底的疲惫与厌倦。
      所以青阳并没觉得有什么好伤感的,他其实很是轻松,好像自那些日子后挨过的这些年都是为了等待这么一天的来临,或许这并不能算得上是赎罪,然而他已心安许多。

      唯一放不下的,就是……
      “长老,是玄霄……杀了……重光长老?!”
      青阳看着面上瞬间闪过复杂神色的少年,更觉临死之身必要为这些年轻人再做些什么,哪怕只是杯水车薪,完全无法阻止那个人带来的浩劫。
      “……宗炼生前留下的数本手记,都记载着铸剑、养剑之秘术,如今大部分藏于琼华派五灵剑阁之中……但其中有一本,却是连掌门都未曾得见……”
      慕容紫英双拳紧握,常年练剑所生的薄茧将手心处的皮肉磨得生疼。
      “唯有双剑缺一,方能阻止……”
      青阳一直在无法抑制的叹息,这场从道胤便开始而延续了百年的升仙之梦如同黑暗中的归墟般填进了无数的生命也依然不能满足,一直一直在吸引着更多的人被摧毁……如果仙家真是那么纯净臻至绝高之境地,怎会容许凡人踩踏着这般血腥的阶梯登上九天重霄。

      云天河听着他缓慢的陈述,心下升起一种身悬万丈高崖之外空空荡荡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看不到的恐惧,如果这是逆天……普天之下谁敢逆天而行,再怎么百无禁忌的枭雄都要为自己披上一件天授的光亮外衣,逆天之事,代价之沉重……
      “意思是说,玄霄……他会死?”
      得到的回答言简意赅。
      “死……或是堕入邪道、永不超生。”
      永不超生……满室的沉寂仿佛是为这可预见到的悲惨而做的悼念默哀。
      如果是这样……我还是不相信!
      我一定要找到办法!
      阻止那个人,阻止他的疯狂,阻止他再去葬送无辜性命,阻止他把自己抛向那可怖的地狱!

      慕容紫英向着青鸾峰御剑而行,云天河带着韩菱纱紧随其后,两道流光般的剑影穿梭在高天层云中,片片淡薄絮状的云朵从眼前快速移动着,即刻便被远远抛在了身后。
      “……让玄霄变回以前的玄霄……哪怕是一点点希望,我们都要去试!”
      他们虽然没有彼此相望,但同样的信念已于无声中传递,达成了坚定的共识。

      青鸾峰上犹有云海翻腾,当年旖旎却早已失去痕迹,崖边矮树招摇,似是问客何时归,客已散作烟尘灰。
      所有的浓情缱绻,也都覆水东流。
      依然是圆月高挂,月光洒落了一地的淡黄朦胧,只是没有了清越笛声,没有了低低笑语,只有风雨欲来山满楼的寂静。

      “我自问并不畏惧世间强权,自己的生死也可相轻,只是……”
      只是这世上有些事,并非付上生死便能完满。
      慕容紫英站在小小的木屋前,屋内有微弱的烛火,在满目的夜色中一灯如豆。
      重燃的火炉同十几年前的滚烫毫无二致,温暖着虚弱冰冷的身体,少女终于暂时摆脱了现实的残酷,沉沉睡去。

      云天河爬上屋旁高大的树木,坐在一根粗大的树枝上,两手枕在脑后斜靠在树干,一条腿耷拉下来,在空气中轻轻摇晃。
      无法入眠的夜最为难熬,莫测的明天又令人畏惧晨曦的到来,银色静谧的清辉将草丛间歇息的虫儿都照得纤毫毕现,也将本就无法遮掩的情绪照得无处可逃。
      其实世间的事从来都没有那么复杂,黑白对错也从来都不会真正混淆到让人无法看到真相,之所以难以取舍,之所以苦痛挣扎,之所以无法做出最后的抉择,都是因为人心。
      什么是孽缘,慕容紫英是无法回答的,因为他也不懂何谓情爱,这是太过柔软又纠缠模糊的词语,其中所包含的热烈、自私、渴望、占有欲、酸楚甜蜜等等诸般情愫,他一概不知,以他的性格,也绝不会有这些太过极端的情绪。
      他只知道,追逐一个人的身影是很辛苦的事,即便前方一无所有,他的眼前也会有一个大袖飘摇的身影于风中孤立,那情景宛如烙印在视线中,强烈到令周围的一切都成黑白,而他站在或许名为背德的悬崖边,只能遥遥看去,然后转身守护世间的正义与安宁。

      我说过,如果无法与你并肩作战,那么就要兵戈相见。纵然我明了己心之所向,却无法忘记身上背负的责任和良心的抉择。
      无法迈出那一步,非是我不愿,而是你已先所有人把那仅有的可能斩断,你永世都不肯回头,我也只能白了长发,老了容颜。
      狂风卷过,吹散了堆积的厚云,露出一角无星的漆黑。

      一,夺回望舒。
      二,双剑宿主死其一,灭羲和。
      三,……放弃执念。

      “死,或是坠入邪道,永不超生……”
      这句话着了魔般不停在云天河耳边回响,扰的他快要发疯。单纯如他,不曾认真想过对那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在作祟。和云天青相似,却又决然不同。如兄如弟如师如父,视他为世上唯一的亲人……是亲人吗?
      虽然之于亲情他只有短暂的体会,却不知不觉已把菱纱梦璃紫英都当做了至亲之人,然而对于那人,他却混沌了本就不怎么清楚的头脑。他不像慕容紫英那般是纯粹的仰慕,那拥抱的一瞬间,却是再也不想放开。
      ……好烦!云天河使劲揉了揉乱翘的短发,泄气的靠在树干上,望着从树叶间隙中洒落的斑点状的月光,心里一片迷茫。
      他分得清孰是孰非,他明白怎样做才是对,他知道自己再怎样矛盾挣扎最后也不会改变心意而做出那样的决定。
      但是……始终是无法真正狠心抛下那几乎等同于不可能的可能,再怎么渺小也还是有希望的存在,如果能不走到那一步……

      他与他都不知道,这一晚把那个名字想了念了纠结了翻覆了颠来倒去了无数遍,就像是一个未卜先知的晦涩预言,用无人能懂的语言昭示着自此以后,再无机会这般放肆的想念,过了这一夜,那名字便是禁忌,一提便揭起永远无法愈合的疮疤,百年千年万年不再是只用来赌咒发誓的荒唐时间,那将是无比真实的存在。
      让我们回到起点,是不是能重新开始,是不是就有勇气开口,是不是就明白了那暧昧又模糊的感觉,是不是就能阻止一切,是不是不用在接下来漫长的时间里用同样漫长的生命孤独老去。
      三人站在播仙镇昔日熙攘热闹的街道上,久久无语。
      “大地轰鸣、河水沸腾,天空也变得暗沉沉,等到一切平息下来,绿洲的水已经浑浊了……”
      “……水里混了沙土,不再清澈,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老人们都说这不吉利,水会渐渐枯竭的……”
      “听说那是神仙住的地方,他们要回天上去了,要遗弃我们、遗弃这个镇子了,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赐给我们干净的水……”
      有很多颤抖的手指向天际,在短暂而剧烈的晃动中那里曾有离开大地而如轻羽般上浮入天的一座山峰,人们以为那是神迹,却等来了浑浊污秽的河流,当他们惊恐的想要寻找那座灾厄的源头,然而早已杳无踪迹。
      混乱的人群中,有婴泣不停。
      有没有四个字,叫做苍生何辜。

      依然巍峨的宫殿化成了琼楼玉宇,如同传说中那座遥远的月宫,有冰冷的美丽。倒挂的冰棱晶莹剔透,折射出九天之上的虹彩般的天光,覆盖了青葱翠草的冰雪在高空的寒气中凝固坚硬,冷风如刀将脸颊双手割裂,夹杂着大片的雪花冰晶,掩埋了倾圮的断壁残垣,也掩埋了曾经鲜活的生命。
      双剑力量与地灵之力彼此激荡,巨大的能量被释放出来,和着骤然的气候变化摧毁了一切没有能力自保的存在,无论是有生命的人类或是无意识的死物。

      慕容紫英从地上扶起僵硬的少女,娇小可爱的身体跟一旁的寒冰没有两样,无法掰开的手中握着小小的虫笼,脸上的神情也冻结在死去的一刹那,她很快乐,微笑凝固在永恒的时光中。
      或许是见到了那个早她一步而去的人吧。
      否极泰来,先破后立……
      慕容紫英咬牙念着这几个词,轻缓的放下怀中的璇玑,衣袖在大风中甩出噼啪如裂帛的声响。
      对生命的无视和亵渎……
      即使没有去看,他也能感觉到身旁自云天河处传来的一阵阵的气息剧烈波动。
      是无法容忍了吧,即便是你。
      也因为是你,拔剑生死亦无憾。

      卷云台上,持续了百年的狂热之梦,横跨了数十年的爱恨悲怨,星辰的运行轨迹纵横交错,终织成谁也无法逆转改变的结局。

      “何人如此大胆!不是吩咐过,任何弟子不可闯入卷云台?!”
      夙瑶身后悬空的利剑于静默中发出幽蓝冰白的光芒,寒气无处不侵袭而来。
      她看到那三个年轻的后辈带着一种奇怪的神情走上卷云台,仿佛是……逼到绝处的孤注一掷,无望境地里最后的挣扎也要全力反击。
      荒唐。
      “哼,仍不死心,想夺走望舒剑吗?”
      夙瑶依然是惯有的不屑神情,虽然早已失却那高高在上的资格。
      慕容紫英自上了卷云台,便一直紧紧盯着那人,即使同夙瑶对话,也不曾移开分毫。
      “我们并非来夺望舒剑。”

      有些惊诧的情绪微微飘动,玄霄终于从沉默不语的遥观中走出,第一句话却是依旧对着那个始终还是无法放下的人而说,“哦?!不夺望舒剑,难道是……天河,你想通透了,要与我一同飞升?”
      若非碍于此刻凝重的气氛,云天河很想苦笑两声,在总是令旁人哭笑不得时,自己终于也学会苦笑了,但那滋味实在令人难过。
      怎么可能呢大哥,到现在你还不明白么,还是你其实从来都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我到底在想什么,你只在乎你自己的想法对么,我……
      “玄霄,我来这里,是劝你放弃飞升。”
      “……你用双剑飞升,只会害人害己……不为别人,就算为你自己,也不该继续下去!”
      听着那动情真性的声音落在耳中,玄霄觉得无比讽刺,重光死前的笑声不识时机的回响不绝。
      “被他物所操纵而不自知……”
      耳旁又响起那人干净而诚恳的声音,“我只知道……你现在满身杀气,根本已经走火入魔,这个样子,不可能飞升成仙的!”

      哈。
      体内火焰再次喷出,灼人的热浪中他侧耳倾听灵魂的热切诉说。洪亮又低沉,像是充塞了整个世界的回响,又像是耳边的喃喃低语。
      魔魅般的……
      「玄霄吾主……羲和愿随您倾覆九天,羲和只对您俯首,只有羲和能懂君之宏愿,吾之火焰只为您燃烧,吾与汝是注定的……」

      他细长而入鬓的双眉轻挑,骄狂之气倾泻而出,却不再是愤怒的烈火,而是淡然的嘲讽。
      “我留青阳性命,不是让他兴风作浪,废人就该有废人的样子!安心等死便是。”

      说者是否有心实未可知,听者却已无法克制。
      “住口——!!”
      慕容紫英直直看进从未有过他的身影存在的双眸,一字一句,重如铁石,“即便你是师叔,也不可如此数说长老!而且你竟杀害重光长老,做出这等欺师灭祖之事!”
      欺师灭祖,天理不容。丧心狂乱,是非不分。心性成狂,心魔深重。
      他毫不畏惧那人身上复又重出的熊熊炎阳,就那样用他所能说出的最重的话语来形容,第一次不再有任何的恭敬之态,那个尊师重道谨言慎行的稳重少年,这一刻像是有什么在爆发,逼得人不得不去看他。
      包括玄霄。

      他第一次认真的看了这个少年,把这个身影收在眼底。
      慕容紫英。
      好,很好,你说的很好。
      数十年的磨练与挣扎,克制与压抑,如今用这么几句话便尽数道出。
      眼前光影紊乱闪烁,如同潜在水中,视线被波动曲折的水光绕的纷乱。

      谁在说话……
      「吾主……杀了他!」
      羲和……

      “如若一事未办便就此离去,再不踏入禁地一步,不仅有负宗炼长老之托,弟子也便不是慕容紫英了。”
      彼时少年清朗话语犹萦耳旁,玄霄心念微动,终究是不忍。
      一记剑气毫无预兆的重重击打在慕容紫英的身上,少年一时支持不住,半跪在地,手掌按在肩上伤口处,灼烧的感觉迅速蔓延,疼痛令他灰白了双唇,鲜血还未流出便被高温所蒸发,有淡红的雾气消散。

      “我一生清心修道,竟有半生被人视为颠狂!若不做尽狂事,岂非名难副实!!”
      玄霄回手执剑,大笑出声,不知是笑世事无常,还是笑自己那烂命。
      “我九成功力用于维持琼华不坠,否则刚刚便已将你击毙.”
      他将目光移在一旁,不再看那敢于出言顶撞的少年。
      赌上所有的勇气,换来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这是否值得纪念,为你第一次将我放在眼中?

      云天河忍住去扶慕容紫英紫英的冲动,看着玄霄。
      他想要说很多话,很多不管能不能在此刻说出的话,那些话在心底渐渐成了形,裂开的疼痛让他明白了自己的感情,却只能加重伤口的纵深。
      他想要进行最后一点,最后一点点的努力,如果真的不行,那便是命。
      “直到现在,我还是忘不了曾经喊你一声‘大哥’,你教我很多东西……没有你的话,天河一定不是现在的天河……”
      “如果眼下还有其他办法,就算千难万难,就算要杀了我自己,我都会去做,也不会拿剑对着你!”
      “……至少我还要救菱纱、救其他人。”
      “你还是不肯放弃飞升……”

      玄霄额间的朱砂早已散作三痕如血,红褐的长发在身后激荡四散,凌乱间掩映着血色剔透的双眸,眉角微微上挑,肃杀之气隐匿于无形,侧面的轮廓如刀砍斧凿般凌厉,尖削的下巴仿佛能割伤人的视线。
      他漠然环视,眼神冰冷而狂热,内敛而张扬,双肩的紫色罡纹衬着雪白的衣底,是绝美的霸气。
      “可笑!说不再做兄弟的人是你!说顾念旧情的人也是你!如兄如弟,如师如父,又能怎样?!为了别人一样和我作对!”
      “兄弟阋墙、朋友反目!十九年前我便遇过了! 如兄如弟,如师如父,又能怎样?!为了别人一样和我作对!”
      早在破冰而出的那一刻,当他立于羲和之上,四周寥廓空旷,他便该明白了,他注定了一生孤寂。

      他在心底冷笑,选择忽略那些微又明显的抽痛,然后举起羲和,直直对着少年凄哀又决绝的眼神,无谓的说,“还等什么!一起上吧!”
      他单臂轻轻挥动,在虚空中划出一道透明的痕迹,即刻有数道极高大的剑光升腾成一列的耀目,倏忽聚合成一柄大剑,挟着风雷之势劈下,自天降临后又瞬间分散,数道剑光同时击落,重重刺入众人周身的空气中,狂猛的剑气压得人喉头腥甜,几欲呕血。

      云天河看着那人如同置身于盛放的巨大冰雕莲花中,火焰围绕着寒冰盘旋上升,暗红的天际下是人世难得的奇景。他咬紧了牙关,抛开一切杂念,开始心无旁骛的全力反击,招招不给自己也不给他人留下任何退路。
      卷云台上纵横交错的剑气激起的森森光芒夺人眼目,绚丽至极,然而每一次的交锋都是生于死的擦肩而过,杀气将所有人都席卷包裹在内,有凌厉而残酷的华美之意。
      玄霄没有去摸受了轻伤的手臂,也不去看那伤口是否流了血,只是在发动下一轮攻势前蓦然收住,看着一直毫不留情发出狠厉招数的云天河,忽的就轻轻笑了笑,他凝视着卷云台边呼啸翻腾瞬息变幻的暗红厚云,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说与他人听。
      “……我不忍下手,你却招招毫无容情……不错,当真不错……”

      云天河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切割搅动,每一次呼吸的起伏间都带动那个地方抽搐着剧烈的疼痛。
      唇舌好像都不属于自己,艰难吐出的声音嘶哑的惊人,像是要拼了命的去辩解什么,但最终又在破碎的嗓音中看这一切失控。
      “不是!我……我不想和你打!我不想的!”
      “我说过,我可以陪你去找,直到找到为止,去哪里都可以,多长时间都没关系!你却说,却说……”

      “昔日修炼双剑、苦无进境之时,无人让我放弃……初有所成、经络逆变之时,无人让我放弃……失却望舒、日夜受火焚之苦,无人顾我生死……如今,太迟了。”
      最深的绝望,才能催生出最强大的意志和决心,不去经历那些事,又怎么懂得什么是真正的黑暗?
      永远都不会期待来自他人的拯救,那些苦痛辗转、愤恨不甘,挣扎到血肉模糊,拼上性命也要达成的夙愿,却无法形诸言辞,说到底,有谁能懂?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若是懂都不懂,谈何拯救?

      那男子的双眼隐在红褐色的碎发间,只余单薄锐利的下颌曲线如凛冽的刀锋,而看不到表情。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洁白修长的指掌间有暗紫的妖异纹路盘旋蔓延,宛如潜伏在身体内的未知脉络,又好像随时都会暴起跃出择人而噬的猛兽。
      他昂起头,唇角依然保持着方才上弯的弧度,眼底汹涌着惊心动魄的滔天火焰,红得像是地底的岩浆倾泻喷涌覆盖了所有的山川大江,日月星辰都失了光芒,只有灭世的劫灰被狂风吹上九天吹到地狱。
      他在笑,他用自己整个的生命在冷冷嘲讽,当悲哀愤怒怨恨苦痛不甘渴望……所有的所有的所有的一切情绪在心底炸开,炸了开来,炸得魂魄都在这剧烈的震动中摇摇欲坠,炸得眼睛像是失了光耳朵像是失了聪。看不到听不到感觉不到想象不到!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此一生成于修道、亦毁于修道,纠结已深不可解,此种心境,他人怎能体会?!”

      少年嘶吼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而他心头一点点热度随着那绝望破碎而消散失温,男子忽然觉得那张脸上的表情很扭曲,那张嘴一开一合好像在说,“你!你疯了!你凭什么拥有别人的命?!凭什么决定别人生死!!”

      我是疯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为何而笑?
      我是疯了,因为不管你怎样的对我,我都杀不了你。
      “我笑你以卵击石、自寻死路!更笑我自己!直到此时仍想留你性命!”
      多么想在此时,来一场瓢泼大雨,淋个痛快干脆,将这些纠缠的牵绊都统统冲走,冲到最深的海里,电光在云层之中穿梭,白光灼伤了眼睛,雷声震破了耳膜。
      便再也听不到,听不到那些嘈嘈杂杂琐琐碎碎,听不到那属于人世的纷扰庸碌。
      听不到你说着动人的话,看不到你对我举起长剑。

      “最后一次问你,你到底里不离开琼华?”
      “我不走。”
      好。

      双眸的开合静谧无声。
      羲和玄炎咆哮着冲出,在空气中挥动着万钧之力斩下,血红的烈焰喷薄焚毁阻挡者,杀戮满足对血液的渴望,甜美的滋味充盈着剑身的红光,它的灵魂跪伏在另一个灵魂后,笑容有着狂热的满足,无法比拟的至上虔诚,它想要伸出虚幻的双手,触摸那人冰冷又火热的指尖然后轻轻……我们注定是一体的,吾主。
      一切,戛然而止。
      时与空凝固在这一瞬,停顿,定格。

      “无知!凡心入魔,妄想升仙。”
      高冠的天界女官出现在一片金色的光芒中,璀璨的夺目昭示着神界至高的地位,飘扬的衣带当风透着庄重矜贵的神圣。
      她的语气虽威仪却也平淡,似乎是在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只因这些蝼蚁般的凡人总是喜欢痴心妄想,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因他们过盛的贪婪欲望而惩罚,当然是天命所指。
      “本座乃天帝驾下九天玄女,奉命相传神界旨意。”
      “天帝有命,琼华派逆天行事,犯下滔天罪孽,令其受天火焚烧,陨落大地,派中弟子打入东海漩涡之中,囚禁千年!”
      凡人就该有凡人的样子,潜着心安生修炼便好,若是顺应天命得了千古难遇的时机,自然便可升仙,但如果总妄想着神界的仙家境地,以为自己有些天赋就可成为神界一员,岂非可笑至极。

      玄霄眯起双眼,看向那悬浮于虚空中的九天玄女。
      ……令其受天火焚烧,陨落大地……这便是所谓的神界么,一出现便是琼华坠毁,山下的镇子一概殃及?
      好一个替天行道。
      说什么“代天授命”,说什么天道不坠,说什么诸事皆有缘法,说什么逆天救世也是错……
      好一个蝼蚁之力,敢与天争!
      “一派空谈!世间天灾人祸,神界不恤苍生!却要碍我琼华升仙,莫非也是遵循天道?!”
      玄霄从未觉得能有事令他如此好笑。
      真正的开天辟地鸿蒙时代即存在的上古大神能有几个,人间生死往来春秋百代,有多少人清心一生倾尽一生于深奥道法,却只有寥寥数人能得其精髓者飞升成仙,成为神界的后来者。
      然而一旦成为神界的一员,即刻便视凡人如蝼蚁,感叹其生命短暂朝生暮死庸庸碌碌不知所为,早已忘了自身仍是凡人时的种种悲喜纠葛,亦在成仙之路上大加阻碍,以示神界之至高境地。

      “琼华派人心成魔,恶念万般,却妄图升仙,乃天道不容!”
      九天玄女俯视脚下依然不知好歹的生灵,金仙的身份令她不许有如凡人般的厌恶之情,然而语气仍是愈加威严冷厉。
      “什么‘天道’!过是神界一面之辞!为何凡人命运要由你们一句话而定!”
      玄霄猛然挥剑指向那高高在上的神灵,“给我滚回天庭!!”

      放肆!
      一道极亮的金光瞬间而至,重重打在玄霄身上,强悍如他也不由微微一晃便颓然倒地。
      他以羲和拄地,撑着身子不至于趴伏在地面上……不愧是金仙,四肢百骸都像要断掉散开般无法言说的痛楚,使不上力的感觉蔓延,原本就以九成功力支撑着琼华不坠的他之前又在与云天河他们的战斗中消耗不少的功力。此刻所有负面的感觉一同袭来,简直……就像快要死去。
      一旁的云天河惊呼出声,而那自比天地的女神仍在正气凛然的宣告他们这些贪婪的愚蠢蝼蚁所犯下的罪孽深重。

      玄霄止住因疼痛而起的微弱颤抖,慢慢站立起身,仰起了头,右手的手指一根根重新握上羲和滚烫的剑柄,侧了头仿佛在倾听什么。
      烈焰蒸腾,他望向曾经隔绝十九年的苍穹,一如幼时在草原上所看到的澄澈干净,风雪止步,而昆仑绝顶的天光笼罩,柔和了山峰棱角凌厉的轮廓。
      去吧,去吧……那些曾经幻想过的不再受星辰的轨道所束缚、行于九天之上的快意,从此自在来往于天地间……曾经飞升成仙是倾了一生的宏愿,而今要被他自己亲手打破了。
      用你的剑,去割裂天空。

      云天河一直站在原地。他想要去扶起倒下的那个人,却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理由去这样做,那人的每一个动作都在告诉他自己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与同情。
      那神界呢,为什么神仙会是这样……月牙村,播仙镇的那些人把神灵当做至高无上的存在,他们匍匐在地上进行虔诚祈求,只为平淡庸碌安安静静地过活,而被供在高大华美的祭坛上俯视众生,翻手云覆手雨的神仙们说,
      “今日之因,必有明日之果,而今日之果,亦起于昔日之因。”
      “你是质疑天命?”
      “天意难违!”
      那些哭泣的脸,苍老的,年幼的,干涸污秽的水,空空的瓦罐……
      不该是这样啊!!明明已经……

      “难怪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果然无情无义,草菅人命!”
      云天河自完全乱了的纷扰思绪中听到那人的不屑,看到那人毫不在意的用雪白的衣袖轻拭嘴角渗出的血渍,红得如若浸了血池的黑曜石般的双眸在玄女金光的包围下也熠熠生辉,神光湛然。
      他……要做什么?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很害怕,从来没有这没害怕过,为什么……

      苍天在上,我自敬畏!但若让我任由神界驱使,却是妄想!
      神界自许为天、自比为地,如此天地,令人不齿!
      所以————

      “玄霄以命立誓!!”
      “苍天弃吾、吾宁成魔——!!”

      冥冥中,亦曾有声音浴血嘶喊。
      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诸佛,都烟消云散!
      大笑大笑还大笑,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
      世界在这一刻成了黑白,静默相持中有一抹纯粹的红突兀的张扬。
      那一瞬间,遥遥彼方不知何处,同样张扬的红色乱发下一双暗红的眼眸睁开,微笑。

      “玄霄!你心魔已成!本座先将你打入东海漩涡最深之处,另禀天帝,再议生杀!”
      你终于撕下那虚伪神圣的面具了么,你终于忍不住了么,哈哈哈哈哈……
      区区东海,能奈我何?
      心念微动,有声音响起,「玄霄吾主,羲和永世只愿追随于您,人间仙境,东海地狱,不离不弃,莫失莫忘……」

      男子最后一次看向紧咬牙关的少年,看他凌乱碎翘的短发,看他简陋的裹身兽皮,看他失了纯真笑容变得茫然,看他从懵懂直到明白了真正的心痛,看他决绝的挥剑绝望的拥抱,看他曾为了自己不顾一切的努力挽救……
      在最后的时刻,他只能想起来那些静好与悲伤。
      眼角的余光有人寂寂站立,肩上伤口有鲜血溢出。

      “天河,大哥最后再助你一次……”
      一力托住琼华使其不坠,直到此时亦未曾抽去力量,更指引天河该如何做方能保全山下百姓的性命。
      他,终是这样的人。

      玄霄回身,感受着缚咒的生效,有强大力量牵扯向着至东的方向牵扯。
      璀璨金光一闪而过。
      再望此地,已无人迹。

      峰壑辗转日月追,
      谁闭尘关不得归。
      长欲挥剑断逝水,
      却尽青春铸劫灰。

      从此迢迢碧落,望断红尘万里,不见踪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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