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终南鹿鸣

6、月亮并不孤单

　　刘文超站在讲台上，扫视教室一周，眼风凌厉，原本还趴在桌子上困倦的同学齐刷刷地抬起头，脊背挺得笔直，坐得端端正正。

　　“说件事啊。”他顿了顿，面色凝重道：“应该已经有同学听说了。上个星期，八中有个同学退学了，究其根本，是学校里有学生心术不正，同学间相处出了问题，结伴恃强凌弱。”

　　“我们班如果有同学遇到这样的事，一定要及时告诉老师和家长，你们现在大多数还是未成年，处理事情不够成熟，遇到事情，不要一个人面对，老师和家长会帮助你们。另外，放学最好结伴回家，不要单独一个人。”

　　“我的电话24小时开机，有问题随时找我。”

　　“好了，上课。”

　　彼时是2012年，网络尚没有那么发达，因此类似霸凌的事大多是在电影或电视剧里，如今真真切切地就发生在身边，像一记重雷生生砸下来，给平地劈了一道口子。

　　这件事像阴云一样笼罩着整个班级，一整天教室里都弥漫着紧张的气氛，甚至课间休息时都静悄悄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心事重重。

　　放学时，许熹微一直留意着教室门口的动静，可那里来来往往的都是穿着校服的身影，她慢吞吞地把书本收拾进背包，心里隐隐的期待落空。

　　“许熹微，有人和你一起走吗？没有的话，咱俩一起吧。”一旁的邹楚枫见她整理好桌面像是准备要离开，忙站起身，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般，语气里难掩紧张。

　　她被他突然的动作惊住，一时有些错愕，男生看向她的眼神灼热，带着不知名的期冀。

　　恰在此时，郑蓝之站在讲台旁朝她招手：“熹微，走啦。”

　　一个念头从心头飘过，却没等她抓住，就转瞬即逝。

　　她回过神，冲邹楚枫温和一笑：“我和蓝之一起走。”

　　少年勉强牵起唇角，有些黯然失色：“那，再见。”

　　许熹微点点头，背起包匆匆忙忙地从他身后走过，差点把后桌的书碰掉。

　　郑蓝之亲昵地揽过她的手臂，边往教室外走，边担心地问：“熹微，你爸妈来接你吗？”

　　她摇了摇头，心情有点低落：“不知道。”

　　“没事。”郑蓝之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那你和我一起走吧，我和我妈先把你送回去再回家。”

　　许熹微颇为感激地抱住郑蓝之，女孩大方的，毫不掩饰的关心将她方才的怅然一扫而空：“蓝之，谢谢你。”

　　“这有什么的，顺路嘛，我妈在家闲着也没事。”

　　两个女孩嬉笑着随人流走出校园，正是放学时间，校门口人来人往，郑蓝之专心地和许熹微讨论着今天的数学作业，她却心不在焉。

　　今天校门口来接的家长明显比平时多，她自嘲地勾了勾唇，忽而听到一道清亮的声音叫住她：“许熹微。”

　　她回头，看到谭晏清正站在校门口右侧花坛旁。

　　冬日的黄昏，天色将暗未暗，他站在那，不苟言笑，脊背挺得笔直，背包斜斜地挎在右肩上，路灯暖黄的光笼罩在他身上，给他清冷的周身平添了一抹温柔。

　　他迈着长腿缓步走过来，在她面前站定。

　　“这不是那个，那个……”郑蓝之指着他，嘴巴张成了‘O’型。

　　许熹微轻轻拉了郑蓝之一把，凑到她耳边小声说：“蓝之，你先走吧，我下次跟你说。”

　　郑蓝之一步三回头，眼睛里充满好奇，末了上车前还对着许熹微无声地张了张口，口型像是‘别忘了’。

　　许熹微目送郑蓝之离开，清澈的双眸盯着谭晏清英挺的眉骨，目光中带着探究：“小谭老师，你怎么在这？”

　　“你妈妈今天给我打电话，说晚上有应酬，让我来接你。”

　　即使是周边出了这样的事，即便几乎所有家长都已经草木皆兵，也不能让他们放下工作吗？

　　哪怕就一个晚上也好。

　　她冷嗤一声，虽然早有预料，但心脏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让她无法呼吸，眼睛里的水汽渐渐汇聚，她缓缓仰起头，唇角勉强勾起一抹笑，笑意未达眼底：“月亮怎么这么孤单。”

　　谭晏清循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快要完全暗下去的天空中挂着一弯明月，广阔的苍穹只零星几颗星星闪着光，显得那月亮极为寂寥。

　　在他有限的和女生相处的经验中，并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直觉这个时候应该安慰她，他的理工科脑袋可以做复杂的数学题，可以迅速找到代码中的bug，但此时此刻，却连一句宽慰的话也说不出。

　　他眼神中微有波澜，垂眸沉思片刻，启唇道：“宇宙中，有数以亿计的星球，月亮身处其中，并不孤单。”

　　许熹微撇撇嘴，杏眸里的雾气渐渐消散，她仰头看着星空，声音极轻：“我们，都是夜空中最不起眼的那颗星星。”

　　“你所能看到的发光星体，要么是恒星，要么是反射恒星光的行星，它们在宇宙中即使微小，也在尽力闪烁。”

　　他的神色前所未有的认真，除开讲题的时候，鲜少见他一次性说这么多话。

　　“但如果你想，在你的世界里，你就是那独一无二的月亮，其他人都只是散布在你周围的星星。每个人，都是自己的月亮。”

　　校门口的人已经走的差不多了，天色已完全暗下来，许熹微凝神看着谭晏清，他垂着眸，深邃的眼睛也正凝着她，高大的身躯遮挡住身后的路灯，逆着光，他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她看不真切，只感觉他嗓音温柔低沉，似乎能轻巧地抚平她心底的失落。

　　“走吧。”

　　许熹微跟在谭晏清身后往不远处的公交站走去，这条路她来来回回走过无数次了。春夏秋冬，循环往复，今天突然有人和她一起走，她有些不习惯。

　　她走在左侧，脚尖轻点，一步步循着他的影子踩下去，她注意到两人渐渐一致的步调，笑意在唇角荡开。

　　“小谭老师，不是说周二和周四，你要在学校做实验吗？”许熹微心情稍微好了一点，这时才反应过来，今天并不是家教时间。

　　“我回去赶一赶进度，来得及的。”谭晏清站在公交站的座位旁边，抱着手臂看着公交车驶来的方向，“倒是你，快要期末考试了，怎么样，能及格吗？”

　　她假装没听见，兴奋地跳下人行道的台阶：“车来啦。”

　　公交车上有些拥挤，许熹微找了个相对宽松点的位置，手腕挂在扶手上随着车的颠簸小幅度来回晃，她戴着耳机，随身听里循环播放着林簇的热门歌曲，那时候林簇红遍大江南北，他的情歌几乎人人都耳熟能详，她随着旋律小声哼唱，摇头晃脑地看着车窗外倒退的风景。

　　路上突然冲出一辆助动车，原本平稳行驶的公交车为了避开，猛地急刹，车厢内站着的乘客都控制不住地身体往前倾，一时间，司机的叫骂声，乘客的惊呼声混在一起，车内一时间变得很混乱。

　　“啊！”许熹微只敷衍地扶着扶手，并未用力，这一下急刹，纤细的手腕脱力，快要抓不住扶手，让她整个人都往右倒去。

　　谭晏清站在她身后，眼疾手快地伸出右手托住她的肩膀，把她的身体扶稳，左手仍牢牢地抓住上方的扶手，“没事吧？”

　　被他有力的臂膀托起，她站稳后转过身，眼睛盯着他胸前的外套拉链，声音轻如蚊呐：“谢谢。”

　　他的声音响在她头顶：“扶好，别再倒了。”

　　耳机里的歌还在唱，许熹微抬眸看着他坚毅的下巴，那些缱绻缠绵的歌声响在耳边，她心跳犹如擂鼓。

　　心里不知何时种下的种子在悄悄挣扎着破土而出。

　　谭晏清把她送到楼下，朝她挥手道别准备离开。

　　“谢谢你送我回来。”许熹微脸上挂着浅浅的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清俊的面容，“小谭老师，你不是月亮，不需要借别人的光，你自己就能散发那一份亮。”

　　她眼眸弯弯，巧笑倩兮，脸上未施粉黛，但依旧美得夺目。

　　他从小到大成绩优异，包括进入大学后和老师一起做项目，各种各样的夸奖不知道听过多少次，他都是谦虚地一笑置之。

　　月色朦胧，谭晏清定神看着她的笑脸，一时间语塞。

　　“小谭老师，再见。”许熹微冲他摆手，转身走进灯火通明的楼里。

　　许宏和叶薇深夜才回到家。

　　叶薇把带着浑浊酒气的外套脱下来，轻轻推开许熹微的卧室门，关着灯，她睫毛轻颤，感受到叶薇动作轻柔地把被子往上面拉了拉，心里微微泛酸。

　　她本想声嘶力竭地质问他们，本想趁这个机会闹一下，让他们知道，即使她已经长大，但也需要陪伴。

　　但这微末的关心让她心里的想法一瞬间溃不成军，放在被窝里一直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

　　叶薇的手指抚着她的脸颊，轻轻把她鬓边凌乱的碎发拨开，她平和地闭着眼睛，感觉到叶薇蹑手蹑脚离开她的卧室。

　　门外的光透过门缝照进来又消失，许熹微缓缓睁开双眸，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在心里原谅了他们。

　　没关系，她要做自己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