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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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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灯明
Summary:他的四周都充斥着中原中也的影子。天空、海、落日、朝霞——到处都是他的颜色,因无比温柔而更衬现实冷硬。
只可惜,他们皆死于冷漠。
正是冬时节。
这个冬季不太寻常,时常飘雪,却又总能见到太阳——尽管那阳光实在羸弱,显得力不从心,但总归使得这个城市没那么冷白。我常想着也许这个冬季会发生些奇妙的事情,可是每日上班的路还是那样,人们照旧匆匆,来来往往,不留什么声响。
那似乎是一个午后。
初遇他时,我正像往常一样在咖啡馆里忙碌着。而他站在咖啡店的门外,微侧着头,透过那层薄薄的玻璃向里看,像在寻找什么。
他的衣着在这个季节里显得异常单薄——我觉得他有些面熟,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犹豫了几分,我最终还是在为客人端上点心之后前去开了门:
“先生,要先进来坐坐吗?外面实在是太冷了。”
话语随着吐出的气息变成了白雾,飘飘然散了。那男人默然地站着,良久才轻轻点了点头:“麻烦了。”
他在窗边坐下。片刻后我为他送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可可,男人颔首道谢,接下后却迟迟没有喝。窗外不知不觉间白蒙蒙一片——下雪了。
男人似乎有些惊喜:“下雪了啊。”
我本打算离去,听到他这样说,便微笑着接了下去:“是的,先生。人们都说这几天下些雪来年便会有个好春,看来确实如此。”
男人没有再接话,这让我有些窘迫。我清了清嗓子,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听见男人轻轻叹了一声,然后小声地说了一句。
“雪融化后……也未必是春天吧。”
我忽的沉默了。思索片刻,最终决定让这位看起来非常疲惫的客人独自待一会,于是我微微鞠了躬,悄悄离开了。而男人的目光始终游离在窗外,也没有去动那杯出自于好意的可可,只是撑着下巴,望着窗外白茫茫的世界,姿态显出一种极度的倦乏来。
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其他客人赶在这之前就已离开,而我坐在柜台后面透过玻璃窗向外看,只能望见棉絮一样的雪安稳地从空中落下,在地上堆积出沙漠一样绵延的小丘。有几只小灰雀扑棱着翅膀在雪地上短暂地落了脚,不出片刻又啁啾着飞窜走了。
看倦了雪,我又收回目光。直到这时,我才开始细细打量这个男人。他的小半张脸被酒红色的围巾挡住,五官湮没在阴影里,隐约有浮动的灯光落在他的眼里又被吞没。他很忧郁——我悄悄地想着。大概是因为有很沉重的心事吧。
有心事——这本该只是个平常得不能更平常的事。但男人身上独特的气质让我不得不多看了他几眼。咖啡馆太安静,我觉得有些无聊,想着不如去与他搭个话,随便说几句或是问问是否要续杯也就算了。
犹豫再三后我走到他的面前:“您是否愿意聊聊天呢?”
他似乎有些惊讶,抬起眼看了看我后微微直起了身体。我思索了片刻,觉得刚才的话语有些唐突,于是又补充了几句,“店里只剩我们两个人,说说话也可以做个伴。”
他微微垂下了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我只能尽量挑了一个不会太尴尬的话题开了口:“先生喜欢看雪吗?”
他摇摇头:“我爱人喜欢。”
见他愿意接话,我松了一口气,坐下来,撑着下巴等他接着说下去。片刻后他开口,告诉我他的名字。他说他姓太宰,叫太宰治。
他问我愿不愿意花费一点时间,听一个并不算很有趣的故事。
二.
太宰治并不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什么值得回味的。小时候家中经济状况尚可,但父亲是个酒鬼,酗完酒后总是要找个对象来发泄自己平日里积攒的怒气——有时是母亲,有时是他。而母亲全职在家,没有独立经济来源,面对丈夫的暴力与辱骂,除了眼泪,再也挤不出别的什么了。
父亲不喜欢他。因为他怯懦,瘦弱,像极了他的母亲,没有一点他口中所谓的“男子气概”。他听过父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
“真是跟你妈一样的赔钱货。”
他恨父亲,亦埋怨母亲。母亲的无底线隐忍让他觉得既费解又痛苦,为什么不还手呢?后来他在雨点一般的拳头下明白了:还手会招来变本加厉的暴揍。所以他妥协了。和母亲一样。
他从小在这样的恐惧与暴力氛围里长大,学会的除了沉默,就只有沉默。同龄人也并不欢迎他——谁会想要和整日寡言少语的人做朋友呢。
国小六年级的时候,学校里转来了一位新同学。他个子不高,甚至在同龄人中比较还矮了不少,但胜在有一双漂亮的蓝眼睛——“我叫中原中也,”新同学这样介绍自己,一边说着一边笑眯眯地从书包里戏法似的抖出一大包水果糖:“这是我给大家带来的礼物,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大家都喜欢这样开朗的同学,课间的时候就围着他叽叽喳喳地谈天说地。只有太宰治抱着自己的书坐在教室的角落里安静地看,仔仔细细地看,像是要把整个人都扎进书里——没人知道他有多想和大家一起玩闹。但是没有人注意到他,中原中也问起来,也只说:
“不用管他啦,让他看他的书去吧。”
中原中也却只皱皱眉,没接话。分完一大圈人后他找了借口从人堆里脱身,偷偷摸摸地在太宰治身边蹲下:“你叫什么名字呀?”
太宰治被吓了一跳。眼前人笑着张开手心,里面赫然躺着一颗橘子味的糖——那是他最喜欢的味道。他飞速地抬眼看了看那双蓝眼睛,一时有些惊慌失措,又更深地低下头去,在被催促了几次以后才伸出手去接住,小声地回答了自己的名字。结果话音都还没落地,中原中也就被别的同学拉走了。
他有些失落,还没来得及把糖塞进口袋里,就听见中原中也叫他。
“太宰同学——记得吃糖哦——”中原中也笑着和他挥手。
太宰治从此牢牢记住了中原中也的名字。中原中也乐于分享,时常从家里带些母亲烤的饼干。好吃的东西总是不消片刻便能分完一大包,偏偏每一次都只有太宰治不会上前来拿,反而害怕跟人接触似的躲得远远的。但中原中也总是会为他留一份——他知道太宰治只是不习惯开口。
他们熟络了些之后,太宰治终于放开了些性子,开始和中原中也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了。他喜欢叫他小蛞蝓——一种看起来毛茸茸的海洋生物,小小的,可爱极了。中原中也一开始不太接受,后来随他去了,还报复性地管他叫青花鱼。
就是这样,打打闹闹的。太宰治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有这样的朋友,因此格外地珍惜——有时玩的一些小把戏,还会阴差阳错地成为二人独特的交流密语。
后来,在很普通的一天里,太宰治再一次被醉醺醺的父亲打得遍体鳞伤,而母亲躲在一边,一句话都不敢说。他被指着鼻子骂“软弱的混蛋”,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背上自己的书包,失望地看了一眼显然已经对暴力完全麻木的母亲,沉默地从家里退了出去。
他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渴了就去街边的小店接一杯免费的热开水。他想起母亲总说他们都是可怜人,平白无故要糟这样的罪——但是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可怜。他只是痛恨自己的弱小,痛恨那个沾上酒精就疯了魔一样的所谓的父亲。
天阴沉沉的,下着雨,太宰治无处可去,背着书包站在细密的雨丝中,眼睛有点发酸。不能觉得自己可怜,他对自己这样说,否则人生就只剩下无穷尽的噩梦了。
往前走了很久,雨还是没停。衣物湿透了的太宰治只好匆匆躲到便利店的屋檐下,抱着书包蹲在角落,好让自己不要太冷。气温很低,太宰治哆哆嗦嗦地蜷着,恍惚间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很吃惊,一抬头,居然是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提着一个大袋子站在他面前。他身旁还跟着一个女人——显然,他和母亲才刚从超市出来。
“你怎么在这呀,太宰,”中原中也伸手把他拉起来,“下这么大雨,怎么不回家?”
太宰治咬了咬下唇,撒了个慌:“我……爸妈不在家,我没带钥匙。”
中原中也闻言露出了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接着转头回去对女人说:“妈妈,他就是我跟你说的太宰同学。他没带钥匙,我们请他来家里坐坐吧?你看他都淋湿了,会感冒的。”
女人没多说什么,只是温和地点了下头,然后主动接过太宰治抱在怀里的书包,微微笑了笑:“要是不介意的话,今晚就在家里吃晚餐吧?”
太宰治自始至终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不停地说谢谢和不用了,然后怀里一轻,就被拉着坐上了中原家的车。
中原中也一路都在和他说今晚有什么好吃的、雨真是大啊你一定很冷吧、诶妈妈我把我的新衣服给太宰穿吧。太宰治默默地听着,心里被照亮了一小圈。
中原家的晚餐好看又好吃,太宰治埋头吃了两碗,还觉得自己能再吃点。他本想帮着洗碗,却被女人笑着赶出了厨房:“哪能让我们可爱的小客人洗呢,你去和中也玩吧。他老跟我说邀请你来家里做客,今天算是圆梦啦。”
太宰治有点不好意思。但中原中也跑过来,亲了亲妈妈的脸后就嘻嘻哈哈地把太宰治带上了楼,大有不跟他疯玩一整晚就不罢休的架势。太宰治想说还是先写作业吧,就看到中原中也突然安静了下来,一双蓝眼睛执着地盯着他看呀看。这把太宰治吓了一跳。
“怎么啦?”
“是不是有人打你了?”中原中也小声问,“我看你走路和平常不太一样。是你爸爸吗?”
太宰治忽地沉默了。他在心底里跟自己说,不能让中也知道,一定不能。一看到那双蓝眼睛,他就有种说不上来的害怕:中也会不会也因为恐惧而远离我?像其他人一样?
“他爸爸会打人!他也会打我们的!快跑!”
那些藏在回忆里的恶言相向和惊恐的目光让他全身发抖。他后退几步,飞快地摇头:“没有,不是的,我只是摔了一跤,腿有点疼……不是的。”
“那你脸上的淤青呢,也是摔的吗?”中原中也伸手去碰,太宰治却触电一般退得更远。中原中也终于有些急了,说出口的话也冲了些:“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说谎一点也没意思!”
太宰治再次惊慌地摇了摇头,惨白的脸上已挂了两滴不知什么时候流下来的眼泪。“没有,不是的,你不要害怕,没有人打过我,是我自己摔的……别害怕……对不起,对不起——”
说着他几乎快要哭出来,抓起床上的书包就跑下了楼。他甚至来不及与那个温和的女人告别,就仓皇地跑出了中原家。
重新走进冰凉的雨里,太宰治终于忍不住扔下书包,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雨下得更大了。
红着眼圈回家的结果是更为残暴的一顿打。痛得连路都有些走不直的太宰治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门,把自己扔在床上,死死地用被子蒙住了脸。
第二天,照常上学。太宰治背着书包走进教室,像往常一样坐下。桌上的蓝色信封叫他有点疑惑。他瞧着四下无人,悄悄拆了信封,里面有几颗他最喜欢的橘子味水果糖和一张纸。纸上写着:对不起。
太宰治抬起头往中原中也的方向看,中原中也心有灵犀似的转回头,正巧对上目光,便向他露出了一个微笑。太宰治收回目光,捏着糖,深呼吸了几下,拆开,吃掉。
激烈的矛盾就这样被一颗糖融化了。课间他们还是像原来一样搭伴吃饭和玩耍,中原中也却再也没有问起过他身上的伤。一个学期过得飞快,新学期再来临时,太宰治早早地来到,等着给一个暑假未见的中原中也送上他精心准备的礼物——那是一个布偶小熊,手工缝制,还戴了一顶黑色的小礼帽,笑眯眯的,像中原中也一样。
但直到第一天结束,中原中也的位置还是空的。太宰治兜里揣着小熊,跑去问同学,同学说不知道;去问老师,老师轻飘飘地说中原中也转学了。跑到中原中也家门前一看,上面贴着一张小纸条:因工作调动,需要搬至外地。为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照顾,门前的小篮子里有一些自烤的曲奇,请大家尽管享用吧。
——这确实像中原家的风格。总是爱着身边的每一个人,连道别都显得那么温柔。
太宰治垂着头,回了家。后来的生活一如从前,什么也没变过。有时候他想向警方举报父亲越发严重的家暴,得到的答复却是:一家人嘛,有什么不能忍的。
就这样,太宰治年复一年地忍着,直到高二。也许是报应,喝得七荤八素的父亲开车不慎,出了车祸,当场死亡。接到电话的时候他不太伤心,看到父亲陌生的死气沉沉的脸亦没什么感觉。只有被他压抑了很多很多年的悲愤,翻涌着,咆哮着,冲得他眼眶发热。
倒是母亲,这个干枯瘦弱的女人,好像经受了很大打击一样,终日恍惚,时不时还抓着太宰治战战兢兢地问:
“我好像又看到你爸了。你看到了吗?”
太宰治心里担心,但女人又摆手说没事。母亲于是还就那样过着,洗菜,做饭,然后在某天里从楼梯上摔了下去,此后再也没醒过来。
太宰治拿到死亡通知书时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看着母亲小小的墓碑,他老是在想,也许母亲一直住在坟墓里,生前是这样,死后还是这样。
——只是也许自己亦如此。
在母亲下葬后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太宰治的精神状态都非常差,身体也很不好,三天两头就来个发烧感冒,甚至因为长期处在压抑里导致作息完全混乱,还患上了很严重的胃病。老师注意到过他的不对劲,找他谈话时却又被随随便便地敷衍过去了。
正逢梅雨季,淅淅沥沥的雨整天下个不停,空气潮湿又黏腻,吸进肺里时感觉下一秒就会窒息而死。一切都糟透了。他开始思考人活着的意义——活着是为了什么,赚钱?赚到钱之后要做慈善吗,还是守着这些臭铜一辈子?如果娶了妻子,那么是否还要生一个孩子,教育他,让他长大?然后呢?度过一个无聊的晚年,最后在亲人的哭声里痛苦地死去?
就这样极度纠结地过了一个多星期,他陷入了更深的思想泥沼。他很痛苦,于是开始尝试通过伤害自己而暂时地转移注意力。血从伤口里流下来时会带起麻痒的痛感,这让他有些着迷——可到了后来,就连这些也不管用了。伤口越多,他就越觉得痛苦,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陷入这样的怪圈,于是他选择了自毁。
他下了狠手去割腕。但因为经验不足,没有在别人发现前就死掉,于是只能被迫活了下来。
他在医院躺了几天后,老师带着同学们过来看他。平日里与他没什么交集的同学现在倒是都红了眼,嘴上说着“太宰同学可不能蔑视生命”一类的话。他百无聊赖地挪开视线,却在人群里看见了一个身影——他再熟悉不过了,那头张扬的橘发,深蓝色的双眼——黄昏的海就是这两种颜色最完美的融合,现在他再一次看到了比那还美的人;可他又十分陌生,记忆里那张婴儿肥的白嫩小脸现在长开了许多,依稀有了锋利的韵味。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他不敢认他。其实他很害怕中原中也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因为从前在小学时中原中也就说他讨厌看到太宰治总是这么不高兴。太阳一样的人连性格都染着阳光,却不知为何就与他这样的人搅和在了一起。曾经太宰治一看见中原中也就会凑上前去,而现在中原中也又站在了他的面前,他却连他的名字都不敢叫。
太宰治别过了头。他问:“这个同学是新转来的吗?以前好像没有见过。”
老师正喋喋不休地跟他讲生命的重要性,被他这么突然打断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好半天后才推了推眼镜,说,是的,你住院的这几天转来的。他说希望可以尽自己一份心意,所以也就跟来了。
太宰治点了点头,轻轻闭上眼睛,一副极倦的样子。于是老师适时地说了几句“祝早日康复”之类的话后就站起身来,带着同学们准备离开。这时,中原中也忽然开了口:“老师,我想跟这位同学聊一聊,也许我可以帮到他。”
老师思索片刻后同意了。很快,病房里就只剩下了太宰治和中原中也二人,还有白的病号服、白的纱布和白的花。
太宰治睁开了眼睛,却始终不愿与中原中也对视。他刚抢救过来没几天,精神气没完全恢复,整张脸除了那双眼睛之外几乎没有任何颜色,更衬得他虚弱得有些倦怠。
谁也不肯讲话。病房里就这么静默着,天色兀自暗了下去,没有灯。良久,中原中也率先开了口:“太宰。”
“啊,这位同学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呢?”太宰治语气略急促地截断了他的话音,“我们之前认识吗?”
太宰治在装傻。他很纠结,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担心中原中也因为自杀的事情而对他冷眼相待——明明他们从前最多也就共度了小学的两年多时光,而且这么多年来他一个人也依旧过得好好的,为什么他要在乎中原中也对他的看法?
中原中也站在他的床前,安静地看着他,一双深蓝色的眼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仿佛他只是在看一个陌生的人。他再一次开口:“太宰。”
两声“太宰”让太宰治一败涂地。他知道自己没有再装下去的必要,于是沉默了一会,似是轻叹了一声:“原来你还记得我。”
中原中也没有接话。他只是站在那里,不带任何表情地看着太宰治。太宰治觉得那目光似利刃,非要把自己给抽丝剥茧一般全都打开才好。
“你这几年还好吧?”
太宰治说完这话后自暴自弃似的重新闭上了眼睛。他和他之间这么久没见,也没什么好说的,叙旧里都盛满了客套的假意。他在被窝里攥住了衣角,心脏里翻涌着压不住的惶恐。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所以才会更怕。
三.
“那您之后和他说了些什么?”我小声地问。
“没说什么,”他耸了耸肩,看起来很是无奈,“我本来想拦住他,告诉他我只是真的找不到活着的意义。可是我说不出话来,因为我的头很疼,伤口也很疼——大概是因为生来卑劣,所以不配和他这样的人说话吧。”
我不知道该接什么,半晌才憋出一个“抱歉”。
“不需要道歉哦,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总不至于为此伤神这么久。”
太宰治在医院躺够了一个多星期才被医生放回去。他出现在班级门口时大家都欢呼起来,这让不大习惯被关注的太宰治感到很不自在。
“大家好,”太宰治几不可察地向后退了一步,“谢谢你们的关心,我很好。”
人群的嘈杂像沸腾的水一样欢快地冒着泡,太宰治勉强挂起微笑,向同学们点头致意。一片吵闹里只有中原中也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望着他,像早已看穿了他轻浮外表下满目疮痍的灵魂。
他错开了中原中也的目光。老师不大了解他们之间曾经发生的故事,将他安排在了中原中也身边的座位上。理由很体贴:靠窗风景好,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看一看。
太宰治面上带着温和的笑,点头道谢后在中原中也身边坐下。中原中也看了他一眼,随手撕了张便利贴在上面写了一行字。
“放学别走那么快,我们聊聊。”
他收起纸条,不说话,权当默许。
下课后他们去了学校的天台。风很大,把云都吹散了,露出不太刺眼的阳光来。空气很潮湿,大概是因为前不久刚下过雨。
他们对视了一眼,又默契地谁都没说话,一同倚在了栏杆上。
半晌之后,太宰治才试探着开了口:“……中也?”
中原中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眼神却没之前那样冷了。太宰治知道中原中也已经不怎么生他的气了——虽然阔别已久,但太宰治仍记得中原中也小时候的脾气性格,心下稍稍放松了些,又抬眼去看他。
中原中也抱臂于胸前,直白地和他对视:“为什么自杀?”
太宰治倒是不慌不忙,沉默了好半晌才闷闷地回了一句:“不想活了呗。”
逻辑上确实没什么问题,可中原中也就是觉得太宰治用这种语气说话让他不爽。于是他抬了抬下巴:“给你一次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
太宰治还是闷闷地:“不想活了。”接着他眨了眨眼:“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比较——单纯,从不说谎。”
中原中也只是哂笑一声。话题就这么被太宰治绕过去了。
“倒是中也,怎么又回来了?”
“……我妈妈,”中原中也顿了顿,“去世了。”
太宰治望着他,想起那个很多年前朝他温柔微笑的女人,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犹豫了半天,只能朝他微微笑:“抱歉……但,欢迎回来。”
中原中也愣了愣,叹了口气,也笑了。
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二人简单地告别后,中原中也就率先下了天台,而太宰治仍站在那里,默然地望着他的背影。好半天,背对着他的中原中也忽然磨磨蹭蹭地丢下一句话:“你小时候不是想去富士山看雪吗,以后我跟你一起去。在这之前,你可不要死掉了。”
太宰治不由得失笑。他早就去过富士山了。
但他还是说,好。
四.
太宰治仍旧和他结伴,仿佛中间隔绝了他们的那些岁月从不存在。他们仍像小时候那样分享便当,一起回家,只是有什么东西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了。
太宰治向来对自己剖析得清清楚楚,他有时以为自己只是需要找一个可以栖息的树枝,一只将他从深冬里拽出来的手,一个来得及时的拥抱,而中原中也正好能将这些全部都给予他,所以他才在中原中也这里停留;但现在他开始不确定了,或者说他一直都不太确定中原中也对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但他选择不去思考,转而期待起看似遥遥无期的富士山之旅——他的人生太过乏味,只有期待些什么,才能支撑他虚弱无力的灵魂。
梅雨季过后就快入秋了。
哪怕是离开,夏季也要轰轰烈烈地走。于是它会下一场暴雨,把城市里积攒了几个月的躁动都熄灭。肆意,且无拘无束——这是太宰治喜爱夏秋季的原因之一。
而中原中也却认为这个时节太过色彩斑斓,反而不如春冬时节那种肃静的美令人安稳。那些颜色看起来跃动但吵闹,像火。
很奇怪,彼此喜欢的季节倒与自己所流露出的情感完全相反,两人凑在一起,正巧包揽了一个四季轮回。
这一年的夏末也并无意外地下了暴雨。教室里已经只剩太宰治和中原中也两个人,他们坐在一起,看窗外的雨幕拢了整个天,既苍白又阴沉。
“回去吗?”太宰治问他。
“这么大的雨,现在出去,就算有伞也会被淋成落汤鸡。”
“没关系嘛,”太宰治握住了中原中也的手腕,滚烫的温度让他不禁瑟缩,“就这一次而已。”
中原中也望着他的眼睛,一时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于是两人肩靠肩地挤在一把伞下面,顶着风和雨向家的方向走去。这把墨绿色的小伞根本遮不住什么,暴雨像子弹似地戳在伞面上,砸出一声声闷响,又落在他们的发丝上,肩上,鞋尖上。他们看起来狼狈极了,却又无端地生出一点互相依偎的意味来。
回家的路在此时看起来很遥远。天和地是同一种灰色,一眼望去好像怎样都到不了尽头。他们的伞摇摇晃晃,像是马上就要淹没在海浪之中的孤舟;偶有来不及避雨的行人狼狈地从他们身边跑过,又钻进一旁便利店的铺子里。但他们只是相视而笑,举着一把几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的伞,慢慢地向回家的方向走去。
到家的时候两人的身上都湿透了。他们一前一后进了屋,换下湿淋淋的衣服和鞋子后各自捧着一杯热开水坐在沙发上休息。中原中也率先去洗澡,于是客厅就只剩下太宰治一个人,静悄悄的,很是安静。
中也这些年,也受了不少苦啊。
他闭着眼想着,胃有些隐隐作痛,晚饭没有按时吃又淋了雨,想必这会是不太好熬了。太宰治收起了脸上的表情,将手中的杯子轻轻搁在腹部用以取暖。
中原中也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太宰治已经靠着沙发睡着了。他浅眠,客厅的灯又大刺刺地亮着,以至于中原中也一开门他就已经醒了——只是他很困倦,就仍然只是闭着眼睛,一边听着中原中也的动静。
他感觉到中原中也轻推了推他的肩,声音由于沾染了水汽听起来有些模糊:“太宰?太晚了,你留在这里吧。洗了澡再睡,不然明天就感冒了。”
太宰治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睁开眼睛,刚想站起身来,胃部的刺痛便让他身体一僵,以至于他又跌了回去。他抬起手臂没让凉透了的水从杯子里洒出去,配上乱七八糟的头发看起来狼狈极了。
“欸。”太宰治轻呼一声。
中原中也眼疾手快,一边将那杯摇摇欲坠的水接过来一边伸手扶住了太宰治。他不知道太宰治有胃病,以为是什么大问题,有些不知所措。
“——还好吗?是不舒服?”
“睡麻了腿而已,”太宰治笑嘻嘻地敷衍过去,一双眼亮晶晶地盯着他看,“中也很担心我嘛。”
“没有,”中原中也被他看得脸上发烫,有些羞恼地别开了视线,“我只是觉得要是你晕在我家里我会遇到很多麻烦而已。”
“开玩笑的嘛,我去洗澡啦。”太宰治趁着胃消停的一小会赶忙躲进了浴室,生怕再暴露一次。
其实这件事中原中也知不知道都无所谓,但太宰治仍然觉得自己不应该给中原中也带去这么多苦恼,哪怕这不算什么小事。
五.
“可他是您的爱人啊,”我觉得有些不能理解,“爱人之间不就是要相互麻烦的吗。”
“欸,所以他后来发现了嘛。”
六.
那天晚上他们睡在同一间房间里,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地上。中原中也睡眠质量很好,安静下来后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而太宰治微微蜷着,辗转难眠。
他的胃还没有完全消停下来,钝痛隐隐地横在他的痛觉神经上,将他本就不深的睡意搅得一干二净。他试着动了动身体,结果又被中原中也翻身的动作吓得躺了回去。
太宰治动了动,换成了侧躺的姿势,正好能看到中原中也的脸——他生得确实很漂亮,天生带着一股极具侵略性的美。眉梢锋利,面容平和,睡着时又像无害的小兽,惹得人心痒痒的。
半晌,太宰治叹了口气,认命似的掀开被子,小心地站了起来,然后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他睡不着,卧着的姿势会让他更难受。
他捂着胃又瑟缩在了沙发上。客厅有一扇很大的窗,这个时间段正好能看到银丝一般的月光沿着地面缓缓流淌,让人联想到蓝色的银河。和冬季。
中也每天看着这些会想什么呢?他又在想。
墙上挂着的钟里时针慢慢地从二挪到三。太宰治还是不太舒服,便又从沙发上爬起来,挣扎着想要给自己倒一杯热水。他放轻了步子走到厨房料理台前,意外地发现回来时烧的热水尚有余温,于是倒出水,仰头喝下。
温热的水流进胃里时带起令人舒适的暖意。缓了一会后他觉得自己好多了,便又端着杯子回到客厅,刚想坐下,一阵比之前更加剧烈的刺痛猛然炸开,他下意识地松了一下手,杯子就摔在地上碎了——声音很是清脆。
太宰治头疼地往沙发上一倒。希望中也不要听见吧,这实在是太狼狈了。
结果没过几秒,睡眼惺忪的中原中也就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橘发走了出来:“什么声音……你在那干嘛?”
“我有点渴。”太宰治朝他很难看地笑了一下,正想继续说下去,剧烈的痛感就又席卷而来了。他不得不弯下腰去,将自己蜷起来,好让那种痛减轻一些。太宰治闷哼了一声,终于放任自己把脆弱暴露出来:“中也……”
中原中也吃惊地愣了一下,随后他连忙扶住太宰治,让他坐在沙发上,然后蹲下身去与太宰治平视:“你到底是不是不舒服?”
“……嗯,”太宰治正为自己下意识流露出的依赖感到懊恼,想了半天后决定随它吧,“我有点胃疼。你有胃药吗?”
“有……你等一下。”中原中也转身去自己房间里翻箱倒柜了一阵,才匆匆拿着一小板药片跑出来,递给太宰治。
太宰治向他道谢,然后掰下药片,连水也没和就直接吃下去了。药片的苦涩让他不禁咂了咂嘴,看见中原中也讶异的眼神还觉得有些奇怪:“怎么了?”
中原中也收回目光,摇了摇头。一时无言,太宰治靠在沙发上等药片生效,而中原中也则一直站在他的身侧看着他。
半晌,中原中也开口道:“……我记得你以前没有这毛病的。”
“可是时间过了这么久,谁知道嘛。”太宰治不慎在意地摆了摆手。药已经开始起作用了,太宰治松了一口气,站起身:“去睡吧,已经很晚了。”
中原中也突然拉住了他的手腕。
“太宰,”他一字一顿,神色平和,“我希望你珍重自己。”
太宰治愣了愣,转头看向他。
“他很在意您,”我说,“或者是,非常爱您。”
男人似乎是没想到我会如此肯定,以至于他在听完我的话之后下意识地顿住了。这时候我转头去看窗外,雪已经小了很多,静谧地折射着太阳的碎光,让人心生愉悦与怜爱。
“可他从没承认过爱我。”
“欸,也许您误解了,”我语气轻快,大概是因为通过男人所述的故事联想到了一个温暖的未来,“轻易说出口的爱,才是不可信的。”
男人沉默半晌后笑了:“是这样。”
“中也总是如此口是心非。”
那天晚上发生了很多意料之外的事情。比如他们不知为何就拥在了一起,然后是一个缱绻又温和的吻,以及一场奇妙的□□。
他们的指尖都还绕着夜的冰凉,抚上彼此的脸庞时却又立刻被那肌肤的灼热同化,变得滚烫而又富有力量。他们的双手紧握在一起,仿佛如果这样做就可以抵御生活给予他们的千疮百孔的伤。太宰治温柔地将中原中也圈在自己的臂弯里,而中原中也则咬紧下唇,去轻抚太宰治身上由于各种原因留下的疤痕。
当中原中也的手落在太宰治左手腕上由于自杀而留下的可怖的伤痕时,他忽然崩溃似的呜咽一声,然后仰起脖颈在太宰治的肩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太宰治表情都没变一下,只是动作更加轻柔地搂紧了中原中也的身体,仿佛是在抱住孤立无援时飘到自己眼前的一块木。中原中也极少会像现在这样流露出脆弱的一角,想必当初太宰治那些不负责的行为确实是让他受惊了。
“对不起,”太宰治小声说着,似乎唯有这样才能让他自己心里好受一些,“对不起。”
中原中也却只是是摇头。将眼泪全都蹭在了太宰治的胸前,太宰治也不恼,只是笑着说,这下子他也要变成跟中原中也一样黏糊糊的蛞蝓了。中原中也闻言,气得在太宰治的后背狠狠地抓了一道——后来那伤甚至渗血了。闹了这么一出,刚才那种伤春悲秋的气氛全被打破了,两人一边对峙一边互相交融,倒显出一种别样的感觉来。
那晚之后,他们成为了隐蔽的恋人。之后的生活平静无波·,他们一同走过了高中的最后一年,一同考上了东京大学,一个读了文学系,一个读了法学系;一个成为了小说作家,一个成为了杰出的法官。人生如同不知何时才会爆发的灾难,但他们仍然在一起,握着彼此的手,一点点地前行着。
他们一起买了一套房子,又为了这个房子应该怎么装修而吵架——后来不得不各退一步,不同的风格都试一试。当然,到了最后,这套房子里的装修风格变得十分诡异,暖色系与冷色系大肆碰撞,却意外地并不显违和。
沙发是太宰治喜欢的柔软型,上面多了蛞蝓和青花鱼的抱枕;餐桌是中原中也热爱的西欧风,狐狸和小狗的马克杯依偎在一起;卧室里则选用了相对温和的浅蓝色,为此中原中也特意跑到离市区很远的老师傅那里去定做了好几套床上用品。住进来的第二天晚上,太宰治抱着中原中也的腰,将脑袋埋在了他的颈窝里:“我没想到我们会有一个家。”
“说来好笑,”太宰治的声音闷闷的,“我以前觉得家这种东西,有没有都无所谓。反正我在哪里都是一个人。”
中原中也转过身来抱住他:“以后不会是了。”
是啊,以后他们不管是累了、受委屈了还是失落了,都不再是一个人了。
他们有家了。
太宰治过二十八岁生日的时候,中原中也给他带回来一袋子的大闸蟹,然后变着花样做了一顿全蟹宴。其实这顿饭太宰治早些的时候跟中原中也求了很久,但都被他以“胃有毛病不能吃太多螃蟹”为由拒绝了。
那天晚上两个人都很高兴,中原中也甚至开了一瓶他珍藏的89年的柏图斯。小个子男人不胜酒力,没喝几杯就已经对着太宰治问为什么有两个你了。太宰治失笑,走过去想要把中原中也手上的酒杯拿下来,却被醉得有些晕乎的中原中也一拽,一起坐在了沙发上。
“太宰……”中原中也抱着他的胳膊不撒手,声音闷闷的,“你一定很疼吧,那些时候。”
太宰治顿了顿,没说话,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其实那会儿我知道你害怕,但我总觉得,如果没有人替你抚平那些东西,你一定会被它拖下深渊的。”中原中也微眯着眼睛说道。太宰治心口一滞,抬眼去看他,只对上了一双湖水一般的眼,清澈得让他有些发颤。他沉默了一会后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什么意思?”
中原中也却不再回答,把脸转过去了。
“……我们去睡觉吧,”太宰治没辙,只好轻声哄他,“明天起来再说好不好?”
“唔。”这算是答应了。
太宰治便把中原中也打横抱起来,送回卧室,然后好好地裹进了被子里,再把空调调到了舒适又不易着凉的温度。中原中也睡得安稳,大概是酒的后劲上来了。
他回到餐桌前开始收拾碗筷,轻声叹了一口气,嘴角却带着笑。
他们的爱情来得似乎莫名其妙,却又顺理成章。太宰治是作家,工作地点相对自由,于是每天中原中也下班回家都能看见太宰治在家里,有时伏案写作,有时端着杯子站在窗前沉思,有时仍躺在床上睡着。他们会先来一个浅浅的吻,然后中原中也去洗手做饭——太宰治则负责饭后的清洁工作。饭桌上太宰治会跟他聊起最近的新想法,关于爱、生死、男人和女人,或是在黑洞里生存了一个世纪的宇航员。中原中也时常为太宰治的想法感到惊叹,然后鼓励他去把这些都写下来。
也许在别人看来这样的日子太过平常,甚至有些乏味。但平淡的日子更像水,温柔而不显波澜,却又最适合爱情沉淀,将两人更紧密地连在了一起。
他们每天就这样过着,过着,收养了一只流浪的幼猫,起名叫“Lucky”;去逛美术展,去听音乐会,去买菜,去咖啡馆。和中原中也在一起的那十二年里,充斥着太宰治人生里感受到的为数不多的温柔。他们什么都去尝试,偶尔也一起旅行,好像一辈子可以就这样过了。
他们许下有关“永恒”的愿望,那一刻是彼此紧握的手给了他们这样说的勇气;世间万物都不存在,只有望进对方双眼的眼睛。
一切来日方长。
七.
中原中也病了。
起初还只是频繁的心悸和发热,他以为只是自己最近受了凉有些感冒,就没有跟太宰治说。直到有一天晚上,他和太宰治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绊了几句,刚想反驳,就忽然觉得大脑像是被人重击了一下,没有疼,但是嗡嗡作响。
他愣在那里,太宰治没发觉他的异常,开玩笑似的问他:“小蛞蝓知道自己理亏了?”
中原中也艰难地摇了摇头,一开口就是不正常的暗哑:“太宰……我有点不舒服……”
他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中原中也再睁开眼睛时已经到了医院。太宰治坐在床前小憩,眼底的乌青遮都遮不住。再看看窗外,天已经亮了。
中原中也动了动身体,浅眠的太宰治当即就醒了过来。太宰治微抿着唇,俯身去将他有些凌乱的发丝理了理:“感觉怎么样?”
他第一句话不是“你为什么突然晕倒了”,而是“感觉怎么样”,想必原因医生已经跟他说了。中原中也叹了口气:“不就是晕倒了吗……没什么事情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中也,”太宰治的表情不太好看,看起来很像淋了雨又找不到家的幼猫——他们养的那只Lucky,“你病了。”
中原中也没觉得太意外,倒是看着太宰治这副表情感到有些吃惊。“什么病?”他问,“是流感吗?”
“再生性障碍性贫血。”
中原中也闻言愣住了。
接下来谁也没说什么。太宰治看着他吃完药后就先一个人出了病房。他坐在走廊上的长椅,望着医生和护士们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他低下头去,沉默地盯着自己的鞋尖。
再生性障碍性贫血,是骨髓造血组减少,造血功能衰竭,导致周围血全血细胞减少的综合病征。临床上常表现为较严重的贫血、出血和感染。尽管近年来已有多种治疗方法,但仍约1/3~1/2病人于数月至1年内死亡,死亡原因主要为感染和出血,尤其是脑出血。若程度较轻,则有几率病情缓解,但仍有不少病人病情迁延不愈。而其中,只有极少数病人能完全恢复。
太宰治默念着医生不久前跟他所说的话,几乎不能稳住心绪。为什么呢,中原中也这样的人,怎么会生病呢,怎么会,躺在病床上,只剩连一年都不到的时间呢?
他站起身来,想起中原中也还没吃早餐,打算去给他买,但又忽的被别的事情打乱了思绪。他站在那里看着医生们推着病人从他身边匆匆跑过,无法自已地设想到他们的未来。会不会就是这样呢:太宰治看着病床上的中原中也日渐失去生命的颜色,时不时提心吊胆地站在手术室的门口祈求死神能再给他的爱人多一些时间,他们甚至可能再也无法像从前一样亲吻,因为这该死的,要命的病。
但如果可以找到骨髓的话——
太宰治转身又向走廊深处跑去,他要去给中原中也移植骨髓。如果他可以和中原中也配上型,那中原中也活下来的几率将又会大上几成。
太宰治是如此的急切,以至于他根本就无暇考虑到,如果他和他,没配上型怎么办。
“那最后……?”我的心猛然收紧了。
“如你所想,我们并没有配上型,”男人苦笑了一声,“我们只能等。”
我看着他,他看着杯子里的可可,可可映着灯光。
中原中也一天天地消瘦了。
多数时间里,他坐在窗前,背对着太宰治,不愿让他看到自己愈发苍白的模样,而太宰治每天除了寻问骨髓的事情,就是陪在中原中也身边。他们很少说话,病房里很安静。
治疗的费用极高,他们已有的积蓄仅够支撑不到几个月。太宰治只好去找朋友们,东拼西凑地借了些回来。他一边看着中原中也独自隐忍痛苦一边面对着高昂的药物价格,这一切逼得他几乎快要疯掉。
中原中也开始那几天劝他:别治了,治不好的。太宰治闻言,只是冷笑一声,他知道中原中也在心疼他,也知道中原中也只是不想花这么多钱,可他就是如此憎恨中原中也这个时候这样的无私和体贴。
那是他第一次跟中原中也发这么大的火。
“你他妈要是敢放弃治疗,”太宰治指着窗外,“我现在就敢从这里跳下去。”
多卑劣啊,太宰治想着,为了他能多在自己身边留一会,竟然可以说得出这样无赖的话来。
中原中也只是看着他,笑了笑。
这笑有些艰涩。太宰治心脏一阵酸疼,几次深呼吸,差一点就要控制不住夺门而出的欲望。这场闹剧以沉默告终,此后,没有人再提过这个话题。
有那么一个午后,在看着中原中也喝完药之后,太宰治突然开了口。
“我们去富士山吧,好吗?”
太宰治轻轻地握着中原中也的手,面上显出了类似于哀求的神色。中原中也转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等我好起来的那一天再去。”中原中也说。
太宰治早知道是这个回答似的别开了目光。他努力地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很轻松:“好吧,都依你。但我已经等不及了,所以请你快一点好起来哦。”
中原中也听了他的话就只能笑,他没办法回答。
这听起来像在哄小孩,实际上太宰治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哄谁,中原中也,或者是自己。生命太脆弱,中原中也想留住他,他想留住中原中也,折腾来折腾去,竟成了一个执念。
那天之后,中原中也忽然变得活跃了起来,就好像他已经完全不在乎这病能不能治愈,只要能在死之前拥住全部的幸福就好。他开始跟太宰治讲他透过窗看到的东西,有时是匆匆掠过的飞鸟,有时是被夕阳点燃的云,他催促太宰治把这些都记下来,太宰治问他原因,他便说:
“以前还是法官的时候,眼里只有公平公正,看什么东西都缺了点人间烟火的气息;现在试着用你的视角去看看,才觉得原来世界的颜色这么绚烂。”
他说这话时半张脸掩在阴影里,双眼平淡如水,叫人觉得他是个马上就会弥散在阳光里的虚影。太宰治不自觉地握紧了他的手,又被他安抚似的拍了拍。
太宰治说:“这应该由你来写。”
中原中也却摇了摇头,抬起眼来看他:“只有你最清楚我能看到什么。你对我的了解,胜过我自己。”
太宰治忽然想要流泪。
“中也……”
中原中也只是朝他点了点头,又将他的手握紧了些。
八.
该来的还是来了。
中原中也开始频繁地吐血,有时他只是坐在窗边,甚至正在和太宰治说话。太宰治除了叫医生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看着一瓶又一瓶的冰凉药水流进中原中也的身体,看着中原中也的痛苦而别无他法。
医生告诉他,时间不多了,最多再撑三四个月。
太宰治几乎跪在地上去求医生们想想办法,平日里跟死神抢命的救赎者们除了叹息就只能用苍白的言语去安慰太宰治。
“再等等吧,再等等,一定能等到的。”
等,等,等……太宰治开始害怕这个字,他生怕再等下去就再也等不到了。他在中原中也面前仍然笑得轻松,一转身却要咬住下唇好让自己别这么狼狈。中原中也看出他濒临崩溃,却除了佯装什么都不知道之外无可奈何。
好在上天有眼,在半个多月后,东京的一个女人联系上他们,说愿意给他们捐献骨髓。
焦虑了半年的太宰治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几乎落下泪来,那天他抱着中原中也一边流泪一边笑,说着中也你真是命大呢,这样小的几率都让你碰上了。
中原中也也很高兴,甚至连晚餐都多喝了一碗粥——两碗粥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本应是个难事。
等待后续事宜办理的时间里,太宰治每天都会推着中原中也的轮椅去医院楼下的小花园里看看。花园里没有刻意载种什么,小小的野花倒是很多,缀在草丛里像极了五颜六色的星子。中原中也偶尔会摘下几朵带回病房,让这白得令人生厌的空间里多一些颜色。
他们甚至已经开始计划他们的未来。
如果可以,就去资助一些贫困的学生,然后一起去富士山看雪,这是他们最大的愿望;最后再给家里添置一架三角钢琴——太宰治老早就想这么干了。一切看起来又变得顺利起来,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重新走上正轨。
快到冬天了。
冬至的那天,太宰治为中原中也熬了一碗南瓜羹,很甜,甜得中原中也拧着眉问太宰治他是不是把整个糖罐子都倒进去了。太宰治笑嘻嘻地看着他,说,甜甜的多喜庆呀。
中原中也正想问他是不是因为太久没骂所以又开始上房揭瓦的找打了,一位抱着一大堆病历的医生就匆匆地推门进来:“哪位是中原中也的家属?麻烦出来一下。”
他们对视了一眼,中原中也抬了抬下巴,说:“你去吧。”
太宰治起身出去了。医生气都还没喘匀,一副很狼狈的样子:“很抱歉,刚刚接到那位骨髓捐献者的电话……”
“她说因为一些别的原因,她无法继续捐献骨髓了。你们去另寻他人吧,这是原话。我很抱歉,”医生捏着病历,“再等等,一定会有机会的。”
太宰治愣了一下。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发颤,嘴唇也在发颤。他想说些什么,却只能急促地喘息。医生面露忧色地问他是否不舒服,他抬手扶住墙,摇摇头,想说自己其实还好,却又在下一秒恍惚得差点滑下去。
“先生……我们真的很抱歉,请您再等一等吧。”
太宰治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了这段对话。他站在那里看着医生匆匆地进了下一个病房,一时竟不敢转身回病房。他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中原中也。
但他还是回去了。他没别的地方可以去。
“医生说什么?”中原中也靠在床头看着他,“怎么去了这么久?”
太宰治望着桌上再未动过一口的南瓜羹,心脏里除了酸涩就只有无力。他摇摇头,想说些什么,却连凝神的力气也没有,便只好作罢。他不知是否该将这个消息告诉中原中也,正如他不知该如何接受这个现实,又该如何继续等待下去。
中原中也猜到是跟病情有关的事,但他没问。他只是轻轻握住太宰治的手:“会好起来的。”
太宰治转头去看中原中也。他已经很消瘦了,苍白的肤色和苍白的唇,还有那双被久病困扰得有些黯淡的蓝眼睛——这一切都让太宰治说不出话来。于是他只好俯身抱住中原中也,给了他一个轻轻的吻。
中原中也叹了一口气,顺着他的力道靠进他怀里。
冬天到了。
九.
太宰治去了一趟东京——他去找了那个毁约的捐献者。
女人身材瘦小,眼神躲躲闪闪,一听到他的来意就慌慌张张地想要关门。太宰治伸手挡住,声音不自觉地颤抖着:“我的爱人等不下去了……求求您,拜托了。”
女人正想说什么,就被揪住了头发一把拉开,她尖叫一声,随即惊恐地捂住了嘴巴,生怕发出什么声音惹得身后人更加狂躁。
一个身材硕壮的男人走了出来,脸上生着的横肉堆在一起,看上去一身戾气。他先转身扇了那女人一巴掌,也不管那女人是怎样狼狈地摔倒在地,然后朝门外的太宰治不耐烦地一摆手就要关门。太宰治看着伏在地上不挺颤抖的女人,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看见了逝去已久的母亲。童年带给他的痛苦和憎恨让他呼吸急促起来,他用尽力气挡住门,想要说些什么来阻止这一切。
“不能……”
那男人很稀奇似的瞧了他一眼,又把门拉开了。他冷笑着抬手戳了戳太宰治的肩:“嘿,混小子,听着,我管你他妈的是谁要骨髓,都跟我们家没有半毛钱关系,懂了吗?”
“当我们是慈善机构?一分钱报酬没有还想要骨髓,真他妈痴心妄想。”
随后,他一脚踹在刚要站起来的女人身上:“就你心善是吧?”
门被彻底关上了。
太宰治愣愣地站在门外,听着门里女人的呜咽声和男人的咒骂,知道他又在对她拳打脚踢。他听见女人不停地说着对不起,顿了顿,然后转身离开了这里。出了这栋破旧的老楼,抬眼便是东京繁华至极的夜景。街头的行人们依旧低着头行自己的路,刚才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城市里一块小小的垃圾,扫不扫掉,都不会有人知道。
“一家人嘛,有什么不能忍的。”
迎面走过去两个女人,聊着天。他听着那句与小时候如出一辙的话语,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冷酷得有些悲哀了。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头走着,看见高楼的灯火通明,也听见欢笑的熙攘人群。他在河边停下,靠着石栏,点燃了一支烟。
太宰治撑着额头,沉默地看着黑色的河水消失在黑色的夜里。他听见水声轻轻地拍着,想象那河流里的鱼是怎样快乐地游动着。
他们为了医治这病,已经没有钱了;能借的也都借了,甚至连房子都抵押出去了,却依然不够。为国家工作了许多年的法官积蓄都不够一个月的高昂医药费,更别提他只不过是一个小说家——他的稿费更是支撑不了多久。从前有许多人拿着礼品和钱贿赂中原中也,却被他一一回绝了。两袖清风的法官一生没拿过不属于自己的一分钱,最后竟只有这么个结局。
太宰治一支又一支地抽着烟,眼眶被夜风吹得发红。他隐约觉得心底里有什么东西碎了,仔细一品,却仅有令人说不出的苦涩。
他又回了横滨。
他回到医院的时候是清晨,中原中也正安静地睡着。这时,一个护士推门进来给中原中也换药,正好看见了站在床边的太宰治。
“先生回来啦,”护士朝他笑了笑,她知道太宰治昨天去了东京,“结果怎么样?”
太宰治只能摇摇头,挑着些片言片语跟护士说了。
护士站在那,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但同时,她又想起了更重要的事,于是快步走到太宰治身边,压低了声音:“昨晚中原先生又吐了很多血……他不让我告诉您,您心里有数就好。”
太宰治紧抿着唇,好半天才应了一声。
护士不再说话,换完药后就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太宰治站在床边,看了看中原中也带着氧气罩的平静的脸,又看了看他满是针孔和淤青的手背,蹲下身去,握着中原中也冰凉的手,咬紧了下唇。
他的眼眶被逼得发红,但他哭不出来。他想起从前自己生病时中原中也藏着疼惜的眼睛,想起他们两人在停电时相拥的身体,想起那么多那么多温暖快乐的事情,心底里却只有疼。
这时中原中也醒了。他睁开眼睛,先看到了蹲在床边的太宰治,于是顺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发丝,微弱的声音隔着氧气罩显得不甚清晰:“太宰……”
太宰治慌忙站起身来,凑近了些。中原中也有些艰难地摘了氧气罩——这时的他历经了昨晚的大出血,已经很虚弱了:“我想去……富士山看雪。”
“……好。”
太宰治知道“看雪”在此刻意味着什么。但他内心又极平静,仿佛在此刻他的身体与灵魂已经一分为二。中原中也喘着气笑了,捏了捏他因为长期疲惫而瘦下去的脸,说:“丑死了。”
太宰治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只是将脸贴在中原中也微凉的手心里,安静的,沉默的。
十.
太宰治去为中原中也办理出院的时候,中原中也的主治医生也在。已经年过半百的老医生从入院以来一直跟着他们,如今也只能感叹世道无情。
“你们安心去吧,别对他吝啬,”医生叹了一声,“年轻人啊……”
太宰治正低着头签字,闻言不由得愣了一愣。随后他放下笔,抬起头来,温和地朝老先生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去。
他多一分一秒也不愿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
旅途用的钱用的是太宰治几乎所有存稿换来的稿费。中原中也什么都知道,但他从来不问也不说。太宰治知道他是怕给自己添乱——曾经那么骄傲倔强的人,生了病后也是一如从前。
太宰治收拾行囊,带着他离开了横滨。
冬季的第一场雪还未到来。太宰治推着中原中也走在东京的街头,看那些笑着跳着的孩子、和蔼可亲的卖金平糖的老婆婆、不知为何蹲在路边哭得伤心的女学生。中原中也久违地回到了这个世界,处处皆令他感慨。
“原来生命是这样美好的东西。”
他们在富士山山腰的一家温泉旅馆落了脚,旅馆的女主人曾经在中原中也的帮助下打赢了一场于她而言至关重要的官司,于是对这个年轻人印象极深。那时她已经了解到中原中也患了重病,一时不由得热泪涟涟。她不由分说便要免去他们的食宿费,却被中原中也婉言回绝了。
太宰治笑着悄悄朝女主人做口型:“他就是这个脾气。”
女主人叹了口气,只好作罢,领他们去了视野最好最大的房间,又给他们生上了火,端来了温得刚好的清酒、一条盐烤青花鱼和一些小菜,看了看中原中也,又给他熬了一碗清粥送来。
“用完晚餐就快歇息吧,”她说着,“有什么事唤我一声阿菊我就过来了。”
太宰治谢过了女主人的好意,看着她抹着眼泪悄悄出去又带上了门,只能苦笑。
中原中也生病之后胃口也小了很多,勉强喝了几口粥后便放下了碗。太宰治照顾着他吃了药,然后被他赶去吃饭,理由是:
“吃你的饭去吧,看你瘦的,不知道的还以为生病的是你。”
太宰治知道中原中也是心疼自己,也就顺着他的意,随意地吃了几口。他没敢喝酒。八个月以来他始终滴酒不沾,他怕自己一喝醉就会出什么闪失。
清酒自顾自地在夜色里凉了。太宰治躺在床上,怀里拥着中原中也,指尖轻轻地在他瘦削的脊背上游走,心里想象的却是他曾走过的最美丽的冰原、见过的最美丽的海。中原中也生病以来,他的感官仿佛全都进入了冬眠,无论怎样拿捏,都再也写不出什么东西了。
这一刻,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复苏了。
他看着中原中也沉沉睡去,放轻了动作下了床,点了一盏小小的灯,在书桌前坐下。他从背包里翻出了长年备着的稿纸,凝了凝神,写下了这么久以来的第一句话:
世间本无所谓春与冬。
太宰治开始写他与中原中也的故事。他们认识时是夏季,分别时是冬季;重逢时是夏季,如今该分别了,又是冬季。他们大半生命里都有对方的影子和声音,睁眼闭眼,都是最熟悉不过的面容。
他慢慢地写着,一笔一划里将自己的心脏剖开。太宰治从前写作时对于敏感话题总是将分寸把握得极好,而如今,他不再玩文字游戏,反倒将他所见所闻全都不加掩饰地写出来。他写他看到贪官污吏衣食无忧,为国家奉献了自己大半生命的人却在生病时无依无助;他看到想要捐献骨髓的妻子被丈夫拳打脚踢,从不工作的男人只因为她开口要钱就动了狠手;他亦看到曾经被帮助过的人始终心怀感激,也看到这世间四季依旧,不识人间沧桑。
太宰治顺着自己的笔写了七八张稿纸。他知道记录下这一切是一个很大的工作量,却也不愿让这些事情悄悄地发生又白白地被遗忘。他是文字工作者,他的责任就是让这些被世人看到——这是中原中也曾对他说的话。
此时天已渐渐地亮了。太宰治收起手稿,小心地将它藏在行囊的最深处,然后回到床上,轻轻地拥住睡得并不算安稳的中原中也。
他对他说,晚安。
他对他说,早安。
十一.
他们在这里住下的第二天清晨,东京下雪了。
睡得并不沉的太宰治率先被窗外蒙蒙的光叫醒,他下了床,给中原中也掖好被子,然后走到了窗前。
对冬季的感知唯有在看到雪之后才能苏醒。他微微眯起眼,远处的雪地里已有小小的灰雀蹦跶着,旅馆院子里的老树枝头空空,独沾了满身的雪,看起来像进入了安眠。
如果可以,他倒是更希望这雪能晚些到来。
太宰治搬了把椅子坐在窗前,看阳光慢慢地铺在了雪层之上,又透过窗子漫进了屋里。房间里开了暖气,整间屋子如同春天一般暖和,太宰治甚至在不经意间就溺在其中,靠着椅背睡着了。再醒来时,身上已被盖上了一件外套,而中原中也侧身站在窗前,蓝色的双眼里映着光。
太宰治一时竟反应不过来。他看见中原中也大半身子都被阳光包裹,苍白的面容在这着色里变得柔和;他也看见中原中也唇角没有尽数擦去的血迹,星星点点,显出一种别样的美来。
他轻轻唤了一声中原中也的名字,那人便回过头来,朝他笑了。
“初雪很珍贵哦,我们出去看看吧。”
于是他们走出旅馆,往山顶的方向去了。中原中也执意不肯坐轮椅,因此走得很慢,而太宰治始终挽着他的手,走在他身侧。他们抬头便能看见山顶正在安眠的雪,灰蓝的天色在上方铺开,尽头缀着一个正在攀升的金橙色的太阳。
“太宰,天亮了——”
中原中也很高兴似的指着天的尽头笑起来,苍白的脸久违地带了少年气。他的橘色发丝被风扬起,透亮的双眼里泛着涟漪。
太宰治愣了一下,伸手为他重新戴好围巾,点了点头——他几乎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见到中原中也这样的笑、自己上一次这么轻松是什么时候了。八个多月以来,他无时无刻不承受着煎熬与焦虑,一颗心脏被分成两份,一份用来悲伤,一份用来自责。现在,他始终温和地注视着他,要将他的面容、他的笑、他的眼睛全都仔仔细细地记住,再刻进骨头里去。
中原中也在前面慢慢地走着,他在后面慢慢地跟着。他们看够了雪,又去追寻小动物的足迹,这个时候的阳光已经成了浅金色,被融化的雪化成水珠挂在树枝末梢。
“你想听些什么吗?”中原中也忽地开口,随即转过头来,朝他笑着眯了眯眼睛,“这可是很难得的机会哦。”
太宰治一时猜不出他想做什么,只好点头。
于是中原中也又问他,“你知道活着有什么意义吗?”
太宰治摇头。其实他当然知道中原中也想说什么,只是不想拂了他的意——小说家对这些的思考总是深于常人,中原中也也一定不会不知道。太宰治从前总说活着的意义太难寻找,去问中原中也,中原中也也只是摇摇头,什么也不说。想必如今中原中也终于决定要把自己的答案分享给他,是因为他自己也知道以后就没机会讲了。
太宰治倒宁愿一直不知道。
“活着没有意义哦,”中原中也的语气温和,海洋一般的双眼在纯白的雪地里显得更加透亮,“阳光没有意义,花草也没有意义,工作没有意义,吃饭也没有意义。这些都只是生命里的必须环节,为它们寻找意义,才是最没意义的。”
太宰治愣住了。
“太宰,你不能总是要为一些东西寻找一个存在的理由。人也如此爱也如此,我和你,草木和风,都是一样的。你只需要知道,我们永远在那,永远,立意恒久。”
“不要活成稍纵即逝的尘埃。去发光,去发热,用你的文字去看去写去记录,把这个世界,完整地从人们脆弱的记忆中保存下来。”
“太宰,这就是你的意义。”
“记住了么,”中原中也轻轻地捧起他的脸,“活着没有意义,但你有。”
他们看了雪,随后回了横滨。
此时重新入院的中原中也状况已经非常差了。他吃不下任何东西,只能靠着营养液勉强维持他的营养物质输入。医生悄悄地跟太宰治说,中原中也支撑不了太久了。
没多久后,在某个温暖的下午里,外出归来的太宰治透过门上的小窗看见中原中也靠着床头,在病床的小桌上铺开了一张纸,然后费了些力气,拧开了笔帽。他有些疑惑,并没有第一时间打开门,而是在门外安静地站着。
他看出中原中也明显地有些使不上力气,只能一笔一笔慢慢地写着什么。因为生病,那张东西中原中也足足写了一整个下午,而他写了多久,太宰治就在门外站了多久。
太宰治看见中原中也几次停下,抿着唇,似乎是在等身体里的疼痛平息;也看见他偶尔会转头去看窗外,单薄的病号服贴在他的脊背上,几乎映出一对蝴蝶骨。太宰治几次想开门进去,到最后却都忍住了。
他看着他写了一张又一张,停笔的时候已是力竭的样子,心里微微有些疼,却又装作不知情的样子。他观察着中原中也将那信藏在了枕头底下,然后推门进去。
“中也?”他扶着门把手,笑着说,“我给你带了些好吃的,要尝尝吗?”
中原中也正在收拾纸笔,听见他进来的声音,顿了顿,然后抬了头,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太宰治以为他是累了,也没多问,自顾自地将刚熬好、还热腾腾的小米粥盛好放在他面前的小桌板上,将碗朝他推了推后在他旁边坐下:“快吃吧,我放了糖,是你喜欢的口味哦。”
中原中也却抿着唇,没有去动那碗粥。
“怎么不吃?是想让我喂吗?小蛞蝓还真是麻烦啊。”太宰治随口说着,长期低下的睡眠质量让他有些疲惫——他揉了揉眉心,然后小心地端起碗,装了一小勺的粥,吹了吹,又送到中原中也嘴边,“张嘴——”
中原中也却忽然极厌恶似的紧蹙起眉,然后用力地推开了太宰治的手。碗里滚烫的热粥一下子泼了出去,洒了太宰治满手,而那碗则无情地撞碎在了地板上,噼里啪啦的声音很是刺耳。
太宰治愣住了。
中原中也的手明显地顿了顿,却仍然极不平静地抬了眼,开口就是冷冽。
“谁让你擅自去东京找他们的?”
太宰治愣了好几秒才意识到中原中也说的是他私自去找捐献者的事——这一定是护士告诉中原中也的。他刚想开口,就被中原中也更为锋利的质问打断:“太宰治,你是不是以为你付出这些我会觉得你很伟大?你是不是以为我会感激你?你以为我在乎自己能活多久?我一个不剩几天的人他妈的还怕什么?”
“你为了我去求人家,你以为我需要吗?”
“……那你说呢?”太宰治咬了咬牙,眉眼都阴沉了下来,“你难道觉得我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去,能什么也不做每天陪你说说话看看风景?中原中也,你怎么狠得下心来对我说这些?你怎么敢来这样质问我?我问问你,你现在觉得死了好啊眼睛一闭痛苦全都消失很爽是吧,那十几年前我这么做的时候你又凭什么来救我?你又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我很感激你?”
太宰治说到最后几乎是低吼出声。中原中也冷眼看着他,冷笑了一声:“那不正好吗,你他妈倒是去跟医生说放弃治疗啊!你就告诉医生说姓中原的那个半死不活的拖油瓶一点也不想活了,他要放弃治疗啊!你去说啊!”
“你他妈给我闭嘴!”太宰治俯身狠狠地揪住了中原中也的衣领,愤怒几乎让他失去理智,“我警告你,你不许再说‘拖油瓶’那三个字!”
“我他妈明明就是个拖油瓶,你胆小了?不敢承认了?太宰治我告诉你,你睁眼看看,你多久没买过蟹肉罐头了,你多久没写过小说了?再看看你为了我背了多少债,难道你他妈还不明白?我宁愿现在就死了也不想看到你为我活成这个鬼样!”
中原中也说着说着,忽然笑了。他的眼眶微微发红,接下来的声音冷漠,却又在颤抖:“放弃我,太宰,你明知道这对谁都好。”
太宰治无言地看着他,想说什么,嘴唇却一直微微发颤。良久,他像是终于终于找回自己的神智一般微微吸了口气,再问了一次:“中也,当年我让你放弃我的时候你为何又不这么做?”
“那不一样。”中原中也轻轻地说。
话音一落,气氛忽然诡异的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后,中原中也才笑了一声。
“别说了,”中原中也闭上了眼睛,不再看太宰治,“你走吧,我自己待一会。”
太宰治站了一会,然后沉默地转身出去了。
他走到门外的长椅前坐下,背后的房间里传来了细微的响动。太宰治知道中原中也正在流泪,却无心安慰,也无从说起。他俯身,将脸埋进掌心里,然后悄悄地、悄悄地擦了一下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太宰治始终低着头坐在那张长椅上。他一直没有离开,被烫伤的手虽然简单的处理过却还是起了些小小的水泡,太宰治面无表情地看着,又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
就在他想离开这里出去走走的时候,忽地,病房内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响动,太宰治一愣,有些慌忙地破门而入,却看到中原中也狼狈地倒在地上,口袋里掉出一小片不知道从哪来的刀片。他身旁杂七杂八的架子倒了一地。
他居然敢……
太宰治暗暗地咒骂了一声,径直绕开那些障碍物,将昏迷的中原中也抱了起来,然后轻轻放在床上。他按了铃,随后开始仔细地检查中原中也的身体,所幸他并没有受到任何外伤——但也许这刀片已经藏了许久,就等着未来的某一天发挥作用。
医生检查过后没做什么措施,只是让太宰治为中原中也做好保暖。昏迷已是很频繁的事了。为了减轻中原中也的痛苦,若不是出现更危急的情况,已经不会再给他用药了。
送走了医生,太宰治在中原中也床边坐下。他握着他的手,抿了抿唇,指尖轻轻地摩挲着他的手背。
他的目光落在枕头下面露出一角的信纸上。太宰治犹豫了片刻,伸手将它拿起来,首先便看到上面整整齐齐地写满了字,再一细读,心就凉了半截。
贵法院的各位:
祝安。
很遗憾必须要用这样的方式向你们寻求帮助。本人于八个月前确诊再障,经过竭力治疗,依旧无法扭转任何局面。八个月以来,除了身体上所经受的折磨,我的精神也疲惫不堪。尤其是在看着我的爱人为了及时支付医疗费而做出的种种努力与牺牲,我倍感愧疚与不安。如今经医生诊断,已确定我的病情再无治愈可能,因此,我向贵法院提出该申请:实行安乐死,以便令我与我的爱人皆从这苦海中解脱。
太宰治脑中被“安乐死”三个字狠狠霸占,几乎看不下去任何内容。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为什么要选择这种方式呢?
可分明的,除了安乐死,似乎真的再没什么方法能减轻中原中也的病痛了。如果太宰治不做出妥协,保不准中原中也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终止这种无止境的崩塌——他知道中原中也只是不想再拖累他。今天他发现的刀片,就是最好的证明。
太宰治把信装好重新压回了中原中也的枕头下面,然后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他如以前无数次那样看着昏迷的中原中也,掌心被指甲掐出血痕。
太宰治常常想起中原中也对世人的无私,也想起他在悄悄出手解决危机时的微笑和慷慨。太宰治是个典型的利己主义者,偶尔会对中原中也说,何必这样无私,谁会记得这些呢?
中原中也却说,无所谓。
太宰治记得尼采就自诩过他是太阳,光热无穷,只是给与,无所谓取得。然而尼采究竟不是太阳,他发了疯。同样的,中原中也也不是。大多人们终究只看到自己没拿到的、即将拿到的和可能拿到的,以至于有人为此失了心智,念着那点不足私欲的赔款拿着刀以威胁中原中也的性命。太宰治对中原中也说,看吧,人类本性就是如此。
中原中也却仍说,无所谓。
这些回忆过于讽刺,衬着这光景叫人几乎无法再承受多一丝一毫,可是他仍然没有反应,只是弯下腰来,将吻落在中原中也的额头上。
他闭着眼,一点一点地吻过他的眉骨、他的眼睛、他的鼻梁,最后停留在他的唇上。
中原中也的唇仍如从前一样柔软,却失了温度,终日都是冰凉的。太宰治吻上去时觉得自己亲吻了一片脆弱的雪,就好像这美丽的脆弱下一秒就会死在他的温度里。
他起身,自上而下地看着陷入沉睡的冰凉的中原中也,只觉得悲哀。
吵完架后,二人依旧也还是这么过着,中原中也也再没说过那天类似的话。太宰治收走了他身上所有能用来伤害自己的利器,甚至为了防止中原中也从窗户跳下去,他在的时候就严防死守,不在的时候就拜托护士们帮他盯紧了。
中原中也倒没说什么,太宰治却觉得无力又绝望——他本不至于、也不该做这些,但谁让中原中也曾说过的话听起来如此危险呢?
但没过几天,中原中也就跟太宰治坦白了安乐死的事情。
那天阳光明媚得有些刺眼,而中原中也望着他,眼中平静如水。他轻轻伸手拥住了太宰治,然后垂下眼。
“我是真的不想拖累你,也不想再这样痛苦下去了。答应我吧。”
尽管太宰治已经提前看过了那封信,心中早有预料,这一刻却还是有些无法接受。他沉默了很久,一片寂静里只听见自己用艰涩的声音说好。这时,他的心脏彻底地死去了。他木讷地感知着,只觉胸膛空荡荡的,血管里流淌的鲜血全都凝结了。
中原中也拥着他,目光落在太宰治手背上还未完全愈合的烫伤,悲哀地闭了闭眼,然后俯下身,很轻地在他的唇上落下一吻。
“谢谢你,”中原中也顿了顿,“对不起。”
十二.
太宰治知道,中原中也的那封申请书,是寄往他曾经工作的法院的。
因为工作的特殊,中原中也生病的事被上级瞒住了,也就没几个人知道中原中也生了病、又去了哪。信寄出去后没多久,那些在法院工作的同事们就大包小包地提着水果与伴手礼来到了医院。一见到中原中也,就有人哭了。
中原中也带过的后辈有很多,中岛敦算是最重情重义的一个,也是最像他的一个。他红着眼眶恳求中原中也好好治疗,说他还等着中原中也继续带着他撑起公平公正的天秤。
中原中也却只是笑了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说,你已经更成熟了。
名叫中岛敦的青年流泪流得几乎说不出话。半晌,他用力地点头,说,知道了,前辈。
中原中也欣慰地点了头。
冬季的天空白晃晃地铺满了整个窗,太阳光冰冷的尸体滚落一地,一行人围在他的病床前,一时谁也说不出话,皆是沉默着,又垂着头,想必窗内窗外的刺眼苍白已经叫他们睁不开眼也开不了口来。
中原中也仍是微笑着,看着他眼前熟悉的人们,然后说,诶,大家笑一笑吧,这样多不好看啊。
人群里的一个白衣女人背过身去擦了擦眼泪,然后勉勉强强地露出一个笑来。太宰治认识她,她是中原中也的前辈尾崎红叶,向来将中原中也当亲弟弟对待。如今这般情景,定让她心里很不好受。
太宰治听中原中也说,他的这些同事们基本上都是跟他一起从法学院里出来的,感情不比常人。把信寄出去后没多久,甚至有人给中原中也打电话,说要为他筹钱移植骨髓。
那天接到这个电话后,中原中也跟太宰治坦白了这件事,又问他,他们的经济状况并不比我们好到哪去。我的时间不多,移植也不一定成功,你还要坚持下去吗?
太宰治被这消息带来的喜悦感冲击得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只张了张嘴,然后艰难地点了头。
中原中也甚至还笑他,你个呆瓜,这点出息都没有。
他们很快就跟医生协商好,准备要重新联系那位骨髓移植者了。太宰治把电话打出去的时候连手都在抖,微垂的眼里泛着波澜。他想起曾经那个女人的丈夫说的话,“钱”——,他们现在有了,中原中也有希望了。
电话接通时听筒里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喂,你好,”男人说,“这里是东京市西警察署。请问有什么事吗?”
太宰治愣了一下:“警察?这部手机的原主人呢?”
“死了。你是她的家属吗?她死了一个多月了,一直找不到家属过来做笔录。”
“死了……?”
太宰治无意识睁大了眼睛,他的大脑在某个瞬间里几乎一片空白。他发觉自己差点不能理解这两个字的意思,就好像那头的人只是用着平常的语气说了早安。
“嗯,因为没有生下男孩而被丈夫家暴致死。你这几天没看新闻吗?媒体上已经报道得很清楚了。那么,还有什么事吗?如果你是她的家人或亲戚,就劳烦来这里做个笔录。”
太宰治木讷地听着警官的话。他早该预料到的,就在那女人被粗暴地扯着头发拉开的时候,在她被踹倒在地上的时候,在她哭着说对不起请放过我的时候。
——他早该预料到的,只是他尚且无法顾全自己,又哪有资本去替那女人做什么。
可他仍不死心,他轻声问那警官:“她丈夫,判了几年?”
“两年零六个月,外加七十九万日元的赔款。”
太宰治闻言,愣了愣,不由得苦笑。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人世间啊。
十三.
接下来的日子,忽地变得平静下来了。
递交了申请书,法院那边又给了初步通过申请的回复,现在只需要中原中也的主治医师再进行一个形式上的询问、签署一份协议,就可以安静地等待那一天的来临了——这是中原中也的同事们临走前告诉太宰治的。太宰治从前就没有什么亲人,更没真正经历过生离死别,现在他第一次做这些,竟是为了送走自己的爱人。
有时候他回忆起来从前自己的低谷,觉得那简直就是无病呻吟。彼时他仍年少,尚不知真正的人情冷暖为何物,却整日寻死觅活。如今他终于知道人性的劣根与伟大并存,却又为此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
陆陆续续地,医生和法院方办完了所有手续,那时已是新一年的二月份了。马上就要回暖的天气里万物都勃发着生机,甚至连病房里也多了几盆绿植——那是太宰治买的。他不希望最后的时光里中原中也的眼前只有白色。他想让他看到春天。
距离实行安乐死还有整整七天。中原中也在这最后的时光里奇迹般的始终保持着清醒,每日除了必要的休息以外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跟太宰治聊天。他们什么都谈,从云朵到春天、从施暴者到受害者、从人到世界、从生再到死。他们毫不避讳地谈及马上就要到来的事情,仿佛那只是一个不足以挂在心上的小插曲,而未来的生活照样前进,照样美好无比。
太宰治也依旧写着他的故事,他常与中原中也一起讨论他们的从前——太宰治的模样、中原中也优异的成绩;甚至还有他们如何给对方起外号、如何在较着劲的同时又有着不一样的感情。
中原中也总要笑着说,你那会真是个没出息的呆瓜。
太宰治由着他,也不恼,笑着往他肩上靠,最后在他怀里将头发蹭得乱七八糟。
有一天早晨他醒来,看见中原中也正站在窗前为那几盆绿植浇水。温和的阳光自他的鼻尖和发梢滚落,连带着五官都被模糊了。太宰治拿了件外套轻悄悄地走到中原中也的身后,为他披上后搂住了他的腰:“怎么想起给它们浇水了?”
“就你那照顾法,没几天它们就要完蛋了,”中原中也说着,也不抬头,“这些小植物也是生命,你走点心。”
“知道啦,”太宰治将下巴搁在中原中也的头顶,几不可察地轻轻叹了口气,“中也不去床上躺一会吗?”
“我躺了这么久,”中原中也转过头来笑了笑,“再躺就要发霉了。”
太宰治却从这话里听出些无奈的感觉。他顿了顿,然后当作什么也没察觉到一样轻轻吻了吻中原中也的额头。
中原中也已经被病痛折磨得瘦了太多,太宰治的手放在他的脊背上,隔着毛衣都能感觉到他的骨。从前没什么事做的时候,太宰治最喜欢让指尖沿着他的脊梁骨游走,因为这让他觉得他正行走在最宽厚温和的平原上——中原中也认为这是个奇怪的比喻,但太宰治依旧坚持这么说。
因为中也是扁扁平平的蛞蝓嘛,他会说。
那时候的中原中也会因为这个跟太宰治生气,他会揪着太宰治的衣领问他是不是活腻了。太宰治总是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来嘛。但是这样的话小蛞蝓就要独自生活了哦?”
中原中也不屑地松开他,说:“那就试试?”
思绪至此,太宰治总觉得那些时光太过脆弱了——稀里糊涂地眨了眨眼,就永远定格在了从前。他想起他上国小的时候老师教他写的那些作文——记忆就像褪了色的画,挂在墙上,也不知哪一天就会变成空白。
他甚至害怕那些应试作文里拿来敷衍出题人的模板会成真。
回过神来,中原中也仍站在那,身姿挺拔,却愈发瘦削。太宰治看着,沉默地陪着他。
他们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有些讶异地看了一眼对方,无奈地笑了。
这时距离实施安乐死,还有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