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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残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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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午休结束后,老童如约而至。
他拍了几下手掌,算是给自己搞个欢迎仪式:“好了清醒清醒吧各位小主们,答题卡我基本简单批了一下,做的不好啊同学们,有些大题我觉得你们应该是能写上的。”
底下的学生们哭丧着脸:“老师,太难了~不会啊~”
他叹了口气,小声嘀咕着:“真是讲啥都白费……行了,数学竞赛的事估计你们都传遍了我就不再说了,这张卷子达到115以上的周四去参加校内的数字竞赛,就在对面楼阶梯教室,咱班一共十个人都得去,剩下的都是一个年级的。”
“我看一下啊,这里面有几个人提出表扬,安冉后面的大题写的还可以,前面选填错的有点多,还有江浸,比之前强太多了,去做做难点的题型练一下挺好的,这套题是别省自己出的题,确实有点难……”
江浸睡得并不安稳,因为老童的到来让教室里嘈杂熟悉的环境变得寂静陌生,太静了他反而有点不敢睡,真是被于淑娴教出了条件反射。他索性坐起来,迎面一句话就让他陷入了烦躁。
“总之记得去竞赛练练手啊你们几个,还有江浸,正好卡在分数线上,也跟着去做做题感受一下。”说完他就拿了自己班的答题卡走了。
不是,怎么回事啊?明明中午还一副事不关己压根不用操心这事的,怎么一下子还得去参加个竞赛了?
他本来数学就不太好,之前仗着有戚颐年给他讲题才能勉强多会点,可是他又不是没付出代价。江浸自认为数学是一个与他缘分尚浅的学科,从小学到初中,什么最低记录他都拿过,从来没扎扎实实的学过点什么。
以前上小学,满分也就一百,他基本回回以七开头,有时候也会以五六开头;到了初中他想满分一百二,按照数学换算来讲,以他小学的实力怎么也能打个九十多分左右吧,过及格线多个十来分就够用,结果回回出成绩回回还是七开头……看来跟什么换算制度都无关,他依旧稳扎稳打在七十多分徘徊,偶尔几次高一点,还能把刚来实习的女老师欣慰的够呛,还特地给了他张奖状——人生第一张与数学有关的奖状,说起来也是饱经风霜。
这可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参加数学竞赛,不用想题肯定很难,但是也没说非要做上来不可,光是能占个名额他都觉得是侥幸。
只是,一旦真去了不免见到自己与学霸之间的各种差距。萤虫之火岂能和日月星辰比肩呢?这是他感觉烦躁的点,说白了就是对自己没什么信心罢了。
江浸同学还没等上战场就先把枪丢了,主动丢弃盔甲任敌方数学题严刑拷打。
“想什么呢?感觉要魂游天外了。”戚颐年低声提醒道,闻言也坐下来学着他单手撑着下巴。
戚颐年平时总是一副乖巧的模样,鲜少能看到他和自己一样这么毫无形象的坐在这,还这么一副散漫的样子。
看来真是接触多了,连戚颐年这样的人都在他面前没什么形象了。
戚颐年不管是上课还是下课很少有困的时候,基本上坐的端端正正的,似乎连衣服上的褶皱都是有棱有角的。这样散漫下来和他说话应该会感觉陌生,可是他竟然不觉得有什么怪异之处,反而让人安心不少。
“没什么”,江浸收回目光,声音懒洋洋的低了下去:“我就是没什么信心,竞赛的题……估计会很难,果然不太适合我。”
“哄小孩的话你也信,竞赛有时候不是要刻意刁难你,是在检测你的思维而已。把题做出来了不要紧,重要的是知道他在考你什么然后学习这种思路。”
戚颐年拿起他的答题卡,仔细翻阅了一下他写的过程,江浸的笔迹有些凌乱但流畅漂亮,字体舒展的弧度很美,已经是在很难得的耐心下写出的字了。他的眼睛流连在大题的数字符号上,“你现在需要的正是这种思维。”
只生搬硬套未必会举一反三,只会做对题目不意味着真正理解,仅凭公式代入是谁都会做的容易事,关键是有出题人的思维才最好,这样怎样做题都不用自己把思路先给囚禁住。
答题卡轻放回江浸的桌面上,贺新谣和萧禾屿他们几个出去打篮球回来,正好躲过了老童。
还是贺新谣先反应过来:“我去!115!江浸你打了115!那你不就能去竞赛了吗?”
“你怎么知道?”江浸开始匪夷所思。
“我算的,怎么样,算的准不?”
“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还会算卦了?”
“出门在外,总得有一技傍身……”
“别听他扯淡了”,还是萧禾屿听不下去,“我们路过十一班的人打听到的,普班也是选排在前几名的去。”
说话间,贺新谣已经闷头喝了半瓶水下去,“没想到有一天江浸也能因为数学成绩高去参加竞赛,这要是让丽君知道了肯定特激动。”
丽君女士就是之前在三中实习的数学老师,教江浸他们班直到初二。当初因为江浸的成绩没少特意关照他,实际上就是江浸没少挨骂。估计做梦也想不到江浸人生中第一次数学竞赛来的如此之快。
“激动有什么用,对于竞赛,我是没什么悬念的。”即便戚颐年分析的对,去参加竞赛左不过是练手而已,见识一下难度大的题也并非不好,只是他不抱有什么期待,纯粹想让自己长点见识罢了。
贺新谣听到他这语气有点不高兴:“干嘛这么说啊,你这是属于典型的快上战场就把枪扔了,你的自信就是你的枪,剩下的就交给命运。”
戚颐年默默听着两人之间的对话,贺新谣比他想的还要细心许多,一句话就能把江浸从低谷拉回现实,这样的关系是他很久之前就羡慕的。属于来自信任的人无条件的相信和偏爱,令人有恃无恐。
“行,我先替你开开眼。”江浸抬起眼皮,有些兴致的靠在黄色椅背上,嘴角带着笑意的看着贺新谣重复花哨的投篮动作,眼底多了几分自信和无畏。
“没事,你的射手不是压制力很强吗?自信甩狙,杀他们个片甲不留。”贺新谣做了个原地甩狙的动作,“看见了吗?我的枪术就是这么准。”
一个一分钟前刚刚空荡的水瓶准确投入了前方红色的垃圾桶里,发出令人满意的“哐当”声响。
江浸回到家后大概是六点多一些,他熟练的拿出钥匙开门,上面还挂着个大头版机器猫钥匙链,是上小学时老师给的毕业小礼物。
机器猫头很大,肢体和身体却小小的,拴在线上晃晃悠悠,看起来有些好笑,可是被江浸一直珍惜到现在,连蓝色的纹路都褪了色。
门被推开,屋子里不是他熟悉的黑暗,也不是方便桃A玩耍随时亮起的感应灯欢迎他,而是进门就有些紧张的陌生光亮。
果不其然,鞋架上多了一双款式老旧的运动鞋,44码,很明显不是他的尺码。
是江元淼的。
屋子里充斥着淡淡的白酒辛辣味,但是桌面上被收拾的很干净,没有给他留下什么烂摊子。
江浸面无表情的走进房间,完全无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人。
“怎么回来的晚了?现在高中生放学都这个点了吗?”江元淼对于自己儿子上学的事基本一无所知,这一点无论是小学还是高中都一样不上心。
见他没有反应,江元淼继续说道:“你现在成绩什么样啊?家长会我也从来没时间去,我也不和你们那些文绉绉的老师联系,成绩总得让我知道吧?”
“问这个有什么必要吗?你什么时候关心过我学习什么样。”少年脸色变得冰冷,敛去了最后一丝平静,内心只剩下一池幽静的冷泉,周边燃烧着金黄色的焰火。
江元淼哼道:“你学习要是好我还懒得问了,我就说当初还不如初中就下来和我去南方那边好了,留在这小城市的高中有什么意思,念再多的书还不是将来找活干?多赚点钱我也少挨点累。”
“你不想供我就不供吧,她一直以来不是也有给我汇钱吗?没到上不起学的地步”,江浸的脸半隐藏在客厅的白色灯光和拐角处的阴影里,只有眼睛泛着冷漠的光,“我会一直念大学的。”
“哼,那个女人,她给你汇钱是应该的,你才多大她就把你抛下自己跑了,这么多年都是她欠你的,给你多少都不为过!”江元淼狠狠的说道,语气不自觉的加重。
江浸沉默的看着房门中的那片漆黑,在没有开灯的情况下很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水潭,但是脑袋里不由自主的想起账户里近几个月不曾间歇的转账信息。
只是最近的数目逐渐变少,甚至有两个月毫无进账记录。
这是她留下的卡,后来就成为了现在唯一牵绊他们母子血缘关系的冰冷物件,就这么一张小小的卡片,里面隔绝了多年来的血溶于水和思念怨恨,取代在对方身边好几年。
她一直没有来看过江浸,也毫无联系,江浸也从来没有联系过她。即使卡的账号他能倒背如流也不去取出钱来自用,他已经习惯了身边没有人可以去倚靠,习惯了人际关系网上没有多余的链接点,包括突然出现的、得而复失的东西,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痛苦基本来源于记忆,其实有关那天的种种已经不那么清晰,当时他也还小,眼里和心里盛不下那么多悲伤和变故,只有一味不知所措的惊恐。
江元淼沉默中也想到了什么,他没管江浸有没有在听,自言自语的说着:“那个女人走了之后不一定又去哪勾结什么大款,身上肯定有钱,一开始只说有两千,妈的两千都够干什么的,念书水电费哪样不是钱?这女人是故意不交出那么多,要不是我查到她电话警告她她哪能后来又吐出那么多钱?明明就是有还故意不拿,妈的当初就是瞎了眼找了她!有钱不往外吐,装什么可怜说欠了太多债,什么想见孩子又说自己得了多严重的病,都他妈是借口!她哪里会没有钱!”
不知不觉间江元淼又是一副浑身戾气的模样,眼里几乎充满了红色的血丝,“对了,她最近有没有按时汇钱来,那女人切断所有联系跑了,后来换过号我也联系不上她挺长时间了,但就凭她在这社会上混我也一样能再找到她……”
“够了,别再说这些了,也别去找她。”江浸打断他单方面聊天的欲望,直接转身回到阴影里关上房门。
房间里是黑的,窗帘没放下来,只有几点零落的星光泛着冷意,还有几盏白色暖黄相间的窗户亮着,映着屋里冰凉的一面,还有他冰冷的手。
他简直没有办法相信这些是实情还是谎言,很久不见的人,很久之前离开他的人如今好像再度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什么欠债,什么转账,什么很糟糕的、很不济的情况?
江浸本来心安理得的收下这张卡,是生养他的人又如何,可以随随便便把他像坏了的玩具一样丢弃吗?在冰冷昏暗的房间里他一遍又一遍的寻找,试图安慰自己得到一缕虚幻的温暖灯光。
他像离了群的孤雁,在他狭窄的世界里追逐不上雁群南飞远去的背影,现实只留给他一池冰冷的水,让他湿了羽毛。他那时连续做了几天的噩梦,再睁开眼时就带着现在熟悉的冰冷。
江元淼是什么人他再清楚不过,是他一直以来的威逼利诱,不断去纠缠她拿出更多的钱。江浸没有和她联系,内心也在抗拒和她联系,他们只维系法律上的关系已经足够,永远也回不到从前。
从前她亲密的牵着他的手陪他一起走进掉漆的幼儿园大门,那一天她突然撒开了手没有像往常一样带他回家,把他永远留在了那个黄昏后。
她走了这许多年不知过得是否安好,是否如江元淼所说的那样,还是她自己的生活本就不快乐呢?那些欠债、得病、警告……这样的词像一局残缺的棋盘在他心里作祟,他很想掀开帷幕去将它们串联在一起,解开所有的疑云,看清黑白分明。
不只是江浸有想见她的理由和疑惑,还有江元淼一直以来对她的骚扰也让他想结束这一切。
他并非是很需要这份钱,但是也不想江元淼再与她有什么勾当。这件事只能由他去搞清楚,因为江元淼必不会让他们见面,说不定还会趁机再施展他的无赖手段,这些他以前是见过的,本就不想别人也重蹈覆辙。
如果一直以来真的是江元淼搞砸了这一切,是他的逼迫造成了如今的局面,还有那些蹊跷的、起伏不停的转账数目。
如果她真的有难言之隐,那么自己当然不必为难她,毕竟这么多年都在接受她的照拂。虽是毫无感情,但那些钱也从不曾缺席,更不是空穴来风。江元淼他是信不过的,若是知晓了其中的事实,他也不必让自己一直身处于那片水潭里,每到深夜承受一直以来的噩梦。
他开了灯,桃A睡在他房间的椅垫上,似乎是灯光弄醒了它,也可能是因为家里多了一个人的气息,它有些不知所措的躲回屋子里。闻声后它便赶来他的身边蹲下,用毛茸茸软乎乎的脸颊贴上他的裤脚。
江浸蹲下来,他的世界和眼前不再是刚才的漆黑,台灯倾泻暖意的光照在他脸上,让少年看起来苍白又明亮。
他的眼睛里映着屏幕上那一串数字,就好像看到了很久之前的自己。最终他点开了那个号码的详细信息,他没有对江元淼说近几个月的汇款都带有一条简短的备注。
当看到“方皎”那个名字时,他还是觉得心里有些莫名的难受和抗拒。
他的瞳孔在灯光下可以看到独特的琥珀色,和方皎是一样的。他的眼眶微红,眼尾
也带着点闪亮的痕迹。
有些事情,真的已经可以做好准备去执子面对那剩下的残局了,无论结局如何,成败与否都不要紧,只待落子之时,便是最初的真相也会明了。
那局棋盘先前一半的痕迹和部署一直都有印在他的脑海里。
江浸坐到毫无温度的地板上,用适才轻扫过眼尾的手揉顺桃A的毛。一点带着暖意的湿度蔓延过,使黄色的浮毛更加舒贴安分,连同手腕上的珠子也更温润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