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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世界都像一个梦 ...

  •   那女人穿着粉蓝色旗袍弯腰嘻笑着从我爸车上下来的时候,碗里馄饨没来由地烫了我一下。父亲拉着她的手,同他平日里很不一样,他的身影,陌生,风吹过来,很自然地将那女人搂在怀里。我的胃开始一阵阵抽疼起来,一阵一阵地犯恶心。
      那天晚上,告诉母亲这个真相之后,长久的沉默在屋子里蔓延到窒息。她抱着手臂靠在沙发边上,把自己蜷成一个球,好像要陷进沙发里,裙子因为团在沙发的背缘上而出现了很多皱褶,我盯着那些深色的褶皱,小时候我没有坐相,她会揪着我的裙子和衬衣骂我说浪费掉了她的心血。
      “你去你房间呆会儿好不好,我先去做晚饭。”
      她一步一步走向厨房,说话很没有力气,身子好像也很没有力气。
      “不用,我订外卖吃,晚上你和我爸好好谈谈。”我想想,又回过身来:“你俩不用为了我,反正我都可以的,我希望你们开心。我说真的。”
      “我去找你爸,这事儿没完。”她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斩绝最后一点妄想。
      她穿走了我的白色帆布鞋。
      那天我三步两步跑下楼梯转进了网吧里,给老板递我妈的身份证,说要包五个小时。门口的一只绿色垃圾桶仿佛要涨开掉,堆得高高的,同它相伴的一只已经裂开肚皮,懒洋洋地展示桶底仅有的一点垃圾,残破的事物,丑陋真实,却因此粗粝而迷人。
      我不会打游戏,所以只是看电影,那个带着点傲气但无比迷人的何宝荣连一句“不如我们从头来过”都说不顺畅,我烦躁地点击暂停键,搜罗起喜欢的音乐来。吵的很。往常我很喜欢这种吵闹而又昏暗的环境,带着点隐秘的眩晕感,那些带着耳机的游戏少年嘴里的念念有词或者兴奋至呼喊出声的声音全部都混杂成一种,模糊而地缠绕成电缆橡胶皮管里的五彩铜线,这股声音仿佛是就是一个世界。我将自己游离在所有世界之外,却又如寄生虫般不能失去任何一个世界,它们之间已达到连我也说不清楚的某种平衡。
      在充满皮革味的电脑椅上睡过去的时候头晕沉得很,我往椅子和墙角里缩了缩,这样的自己好像更透明更皱缩,仿佛一个被随便抛弃在路边的桃核,而这种自我厌弃仿佛提供了一个安全屋,反正我已经无可再失了。
      醒来是被提前定好的闹钟给震醒的,我抹掉困倦和疲惫的眼泪,起身把椅子转回去,和老板打了个招呼就大跨步走出了网吧。
      晚上天总有些凉,我在小冷风里打了个寒颤,没忍住骂了句娘。可是刚转过第一个路口就不对劲,于是安心超市门前停下,假装在看新挂的LED灯牌和上面的优惠信息,有个带着黑帽子黑口罩的小个子男人也慢下来,在北江饭店门口转悠。
      他奶奶的。我在心里头骂了一句。
      我转身走进安心超市,先钻进人群,爬二楼坐扶梯再从二楼的电梯里下来从更近的门口溜走,我给自己预设好了路线。
      急着上电梯的时候,一只手揪住我的肩膀,汗毛当下就竖了起来,但条件反射还是转了头。
      “卧槽,张泉!你他妈吓死我了!”
      以为转身会是那个小个子男人,但我眼睛只看到肩膀。抬头,这不是张泉嘛,今年换桌位的时候成了我们组员,平时小组关系很好,常常一副阳光快乐的样子。但这天他的脸上挂着惨白惨白的笑,可能是恍惚,灯也太亮了。
      “我离家出走了。”他的眼睛落寞,却带着轻松的笑。
      “为什么?”
      “我想出来透透气。”
      “好啊,我今天也烦透了,去便利店搞点吃的?”
      “好,我也好饿。”
      我没忍住笑了出来,他也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
      “话说你怎么在这儿,这还挺远的。”
      “离家出走呗,看看能不能碰上林姨收留我一晚。”
      “我妈今晚估计回不来了,你可以在大街上睡,估计不会下雨。”
      “天哪,李青,咱们小时候的革命友谊都被你吃了,真是看错你,快点请我吃饭!”
      允许我介绍一下,我妈和张泉的母亲贺梦以前是顶好的闺蜜,是下了班把张泉和我放在一个阿姨手里然后手拉着手去逛街的好朋友,可后来贺姨半句消息没透露悄悄地走掉了,我妈在家里气得一个月没怎么吃下去饭,天天喝茶水,可她还失眠,失眠得睡不着觉的时候还在客厅里捣鼓她的茶具。我妈是个好人,她难受的时候也只折磨自己。我估计这也是什么上瘾症状,享受痛苦也是种享受。我只要假装没有看见碗橱里越来越少的瓷制盘子和碗器,摆在窗台三天一换的花瓶和每次见都是崭新的茶具。哦,还有一个月也见不到一次的老李。但是按照张泉的说法,他妈可是很郑重很郑重地将自己放到他小爸手里,和他小爸约法三章,还让他摁了红手印,不是什么“连夜潜逃”,也不是“偷偷溜走”,说等着妈妈开大跑车接他去买甜筒。我看着九月天里裹着贺姨给他织的丑围巾不撒手的张泉,心里想,小孩真好,傻不拉叽,还能干饭。
      后来他搬走了,高中又搬回来,不知道折腾个什么劲,有钱人房子多吧。
      电梯门开了,我浑身跟触了电一样动弹不得,那个小个子,摘了口罩在电梯间里和我四目相对。但,分明是个初中生嘛,带着款式过大的鸭舌帽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皮衣,一张苍白的脸毫无血色。
      我还没回过神来,他已走出电梯,我的精神绷紧起来,甚至有隐约的冷汗冒出,我拉着张泉想走,然而他的眼神并不在我,而是把目光移过我的头顶,死死地勾住那个小男生:“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个小初中生经过我身边的时候,肩膀擦过我的鼻子,淡淡的皮革味道,我才发现其实他比我高很多。他耷拉着脑袋,抿起嘴巴,帽子周边的头发泛着粗糙的焦白,余光却又瞟到我。他大爷的,老子才不怕呢,我就偷听!光明正大!但我的身体一点也动弹不得,只剩我勇敢又毫无用处的大脑。
      “泉哥,我真不想在那破地儿呆了……”
      他的眼睛映着一点点彩灯的颜色,泪在眶子里慢慢聚起来。
      “安安,你来这你哥不知道是不是?”
      “不知道,回去要么被我爹揍要么被我哥打,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可我想弄明白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今晚的课又不上了呗这是,让家教老师白白赚你爸的钱,你是挺有善心。”
      “我有善心有什么用,有人不领情啊,数学我学不明白,和你一样难搞。”他埋怨着,声音像是没有风的风筝,从天上晃悠悠地掉下来。
      “如果我陪你学数学会不会负负得正?”张泉突然低下头,脑袋歪向安安,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真的?”
      张泉重重点了下头。
      我抱着手臂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这两个害羞又慌乱的男生,心里有点酸涩和不安。
      电梯门响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张泉牵起那个小初中生的手把他拉到一边,一团人就哗哗地冲了出来,我站在电梯边上,感到我是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了。
      张泉钳住弟弟的肩头,低低地对他讲话,弟弟笑了,眼里慢慢渗出泪来,在通亮的超市LED灯下显得更加动人。张泉问了一句什么,弟弟低头,眼圈和脸颊也泛起红晕来,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接着突然转头冲我一笑,接着那颗泪就明晃晃地掉下来。我想我当时一定是呆住了,为这种破碎的脆弱和美丽所打动,没有来得及对他报以同样漂亮和温柔的笑容。
      接着张泉拉着弟弟的袖子走过来,说,安安要走了,我把他送到门口吧。我立马精神起来,:“好,安安。”
      最终他们一起走掉了,我在门口看着他们在出租车旁推推搡搡,最终两个人一起坐了进去,车窗落下,是张泉那张快乐的脸:“嘿嘿,李青拜拜,下次见。”
      “姐姐再见。”
      嘿个屁,气死我了。
      过了一个月,我的家庭被分隔成两片安静的岛屿,我也像我母亲那样没有力气地瘫下去,但是又带着一点终于事已至此的淡然。我有时可以在自己的脆弱里看到母亲的影子。
      我被理所当然地判给了老李,而我妈除了能拿均分的一半家产,再没有能使钱生钱的能力,即使我会再有一个继母,即使我终究会成为那个家庭的局外人,即使我对我妈的爱天地可鉴日月同辉。
      我曾经一度觉得貌合神离的家庭是对孩子的一种静默式拷问,是我将两个底色不同的人变成一滩不能直视的烂泥,我是搅拌棒,我是遮羞布,没有我,他们或许就能看清现实放过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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