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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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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的天空下滚动着浓云,几束天光从云中透出,照映着东都之外远山上的残雪,雪光格外的刺目。
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路上光可鉴人,一片片衣角倒映在湿滑的地面上。
“光潜!”
其中一块青石板上倒映着的黑色衣角随之一荡,转向了另一个方向。没过多久,一片红色的衣角来到了黑色衣角的旁边。
前朝西越尚火,北岸官员上朝都被要求穿朱服。江南则是尚水,以黑色为尊。中宗南渡后下令把本朝文官的朝服全都改成墨服,又在其衣领和袖口上用红线加上了繁复的纹饰,既体现出新皇朝对南岸士族的器重,也表达了对前朝皇室的怀念。为了和文官服制区别,武官们仍以朱服作为正服,只把上战场时所穿的甲胄改成了黑色。
在世人的印象里,梁家是一面火红的旗帜,这面旗帜之下的人凭借战将的身份名扬天下。但梁休今天穿的却是代表着一郡之守的墨色文官朝服。而那片象征着东越高级军官的朱色衣角的主人竟是几日前和梁洪梁桢都结过一点梁子的越骑校尉崔勃。
对于这个亲近却又十分陌生的称呼,梁休没有展露出任何抗拒,只是口中回应道:“崔大人。”在崔勃身后不远处有一个人正准备走开,也被梁休叫住了:“商大人!”
商虑走过来,先拱起手和崔勃打招呼:“景观。”
商虑任中书侍郎,位五品。崔勃是越骑校尉,从三品。两个人都是家中的嫡长子,年岁相当。崔勃对商虑在梁休面前向他展露出的这份谦卑感到很受用,所以也很亲昵地抬起一只手按在了商虑的肩膀上,十分熟稔道:“刻羽。”
商虑转向梁休,叫了一声“光潜。”微笑道:“刚刚看见你,想过来打声招呼,不想打扰你们说话了。”
梁休:“崔大人也是刚刚过来打声招呼而已。”
崔勃:“刻羽就是这般审慎,简直跟我家那个伯玉一样,我看比起我,你们两倒更像是亲兄弟!”
商虑苦笑:“拿我和伯玉比已是勉强,我如何敢高攀太傅大人?景观切莫害我!”
崔勃哈哈大笑,对梁休道:“光潜也来东都不少日子了吧,我这个东道主还一直没找到机会好好接待。依我看择日不如撞日,光潜,你该不会为了之前的那些小误会记恨我吧?”
崔勃的邀请是带着答案来的,他不认为自己和梁桢的那点子事会比梁休退婚还严重。梁休想和崔氏修复关系的意愿应该远大于他们想和梁休修复关系的意愿。就算梁休有了其他的意向,那也没必要拒绝他的邀请。
相较于崔勃的自信,商虑的表情也显得十分淡然。
梁休道:“多谢崔大人美意。但我还有些话想交代梁洪,刚刚正想去找。却不知他此时在哪里?”说着目光又向远处的军阵扫去。
崔勃笑了一下,挥手叫来一个提前在现场侍立的小宦,跟他快速地交待了两句,然后对梁休道:“这个公公知道他们在哪里,你先跟他去,等典礼结束后咱们再到我府中慢慢地谈。”
梁休望着那个小宦,似乎有些犹豫。
崔勃淡淡地扫了一眼那个小宦,小宦立刻对梁休道:“是李公公让奴婢等在这里伺候各位大人的。梁大人有什么需求,奴婢奉李公公的命令必须照办!”
梁休的确是有事想再交待梁洪一下,典礼即将开始,梁休便向崔勃和商虑拱了一下手,然后随那小宦一起往军队所在的地方走去了。
辰时一到,朱雀大街的道路两旁分列着文武百官,队列的尽头是如黑云般摧城蔽日的黑甲军队。太子一身战甲端坐马上,此时在军队和众臣的最前方等待着。
六匹并排的骏马迎着初春的寒风缓缓而来,最终在文武百官的面前停下。杨宣从驭者的位子上下来,走到侧面拉住马口附近的革带,垂首侍立在侧。李灼弓身上前,扶袖将王驾两侧的垂帘掀开,永平帝慈祥却不失威严的面容展现在了众臣的面前。
“陛——下——驾——到!”四个字如四记清越分明的晨钟,在一片庄严肃穆的气氛中响起。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臣潮水般地跪下,山呼万岁之声随之响起
“陛下有旨,平身!”李灼的声音再一次穿过了百官,一路送到了远处将士们的面前。
“谢陛下!”宛如海面上浮起的一阵海浪,波动过后又渐渐恢复了平静。
“右仆射。”永平帝的声音响起。
公良苏举着笏板从队列中走出来,朗声道:“臣在!”
永平帝:“都安排好了吗?”
公良苏:“启禀陛下,三万大军集结完毕,有关一切事务悉已完备,恭请陛下检阅!”
永平帝道:“朕刚才看你左右环顾,是否还有什么不妥?”
公良苏明显静了一瞬,答道:“陛下当日要求凡在东都五品及以上的官员今天都必须到场为大军送行。臣刚刚命人清点名册,发现似乎还未找到端王殿下。”
现场先是静了一阵,然后便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公良苏身后的大臣们全都开始小心谨慎地左右张望了起来。站在前排的几位大臣中除了公良苏,唯有崔拂,商温还能冷静自持。
“端王仁孝。”永平帝的声音一响起,下面的骚动便立刻停止了。“昨天已经出发,替朕巡视皇陵去了。”永平帝轻轻地扫一眼李灼,李灼走到御驾的侧前方,大声道:“传陛下口谕,‘端王代朕巡视皇陵,恭恪勤勉,今特赐南海东珠二十四颗,金镶玉刻孝经一套以作嘉奖,钦此!’”
“皇上圣明!”众臣垂首。
唯有太子再一次单膝跪下,说道:“四哥不在,儿臣替他谢父皇隆恩!昨天儿臣一天都在宫中听太傅的指点,竟不知四哥已经提前离开东都了。没能去给四哥送行是儿臣的疏忽!”
永平帝:“各人身上有各人的担子,太子不必自责,打好这场仗才对得起天下人。”
太子:“是!儿臣会以四哥为榜样,不忘孝悌之德。此战儿臣也定当全力以赴!”
永平帝目露欣慰,又将目光慢慢转向了更靠边的位置,说道:“来人,给太傅——”
“陛下!”崔拂可能是担心自己走得慢,所以先喊了一声,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步履微跄地走了出来。公良苏伸手扶住了他。
崔拂伛偻着身子向永平帝陈奏:“今天是大军出征的日子,臣虽朽木,但也不想因为自己影响将士们的士气,请陛下恩准臣站着为大军送行!”崔勃举着笏板,雪白的笏板和被风吹起的雪白的胡子一起颤抖着。
公良苏也道:“太傅一片拳拳之心,请陛下恩准。”
“好吧。”永平帝望着公良苏:“苏台,好好搀着太傅。”
“臣遵旨!”听到永平帝称自己的字,公良苏悬着的心也悄悄地落了地!
“谢陛下。”崔拂也弯腰谢恩,起身后望着永平帝道:“昨天臣忽然想起家里还有几封先帝当年征战三佛关时发回东都的书信,其中有许多先帝当时在前线因地制宜的韬略。臣昨日把那几封信都面呈给了太子,可惜那是先帝在前线时手书的,其中有不少地方写得过于潦草了。也怪臣没有早点想起,昨天时间太过仓促,不知臣是否言尽其意,又不知太子后来都把那几个问题弄清楚了没有?”
听着崔拂自责的语气,看着他那忧国忧民的目光,太子忽然觉醒,其实端王元日离京的事崔拂也是知道的!
公良苏不可能向永平帝隐瞒端王缺席典礼的事实,但他不希望因为他没去送端王而使自己见罪于永平帝,所以干脆装成根本不知道端王已经离京的样子,选择通过对永平帝实话实说的方式来打消永平帝对他的疑虑。
这样一来,身为端王弟弟的太子就必须主动站出来请罪,因为端王离京是为了给永平帝视察皇陵,太子不去送他便有不孝不悌之嫌。但太子也一定会给出没去的理由,便是自己昨天一天都被崔拂绊在了东宫。
只要太子把这件事说出来,崔拂也就不需要像公良苏和太子那样再为自己找什么理由了,因为他已有了人证,还是一向都与士族势同水火的太子殿下。
太子在获得出征的机会前就曾受到了士族的百般阻挠,现在明白自己被崔拂利用,可想而知他的心里有多恨!现场有太多双眼睛都把目光聚焦在了这位储君的身上,想看看在可能是他储君生涯中最光荣的时刻之下,他是会像以往那样以牙还牙,还是会像他的父皇一样为了维持表面的和平而忍气吞声。对太子来说,无论他选择走哪条路,似乎都逃脱不了耻辱。
但太子竟然恭敬地对崔拂拱起了手,如崔拂的学生那般谦卑地答道:“昨日太傅面授机宜,本宫反复研习了一夜,如今都已明了了。”说完转向了永平帝,拱手道:“昨日一早,太傅送来了先帝的书信,还用心地指点了儿臣。太傅为国事如此尽心,儿臣唯有尽心尽力地打好此仗,方能不负天下所望!”说罢长揖了下去。
太子的这番表现在群臣间立刻引发起了一阵无声的暗潮!很多人都下意识地对旁边的人展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李灼眸光一抬,弯下了腰,走上前扶住了永平帝的手。永平帝从车架上缓缓地走下来,来到太子的面前。永平帝伸出一只手扶起了长揖未起的太子,说道:“太傅鞠躬尽瘁,朕心甚慰,太子需谨记太傅的教诲,凯旋而归!”即便口中嘉奖着崔拂,永平帝的目光也不曾离开过太子一下。
太子目光明亮,朗声道:“是!儿臣遵旨!”说罢后退一步,转身翻上了马背。
灰阔的天空下,寒风卷动着太子头盔上的鲜缨,坐在怒马之上的太子甚至都没有再去看那个伛偻在寒风中的老人一眼,便果断地调转了马头!面向文武百官和远方的军阵时,太子的耳边也响起了统一而响亮的呼声:“臣等恭祝太子殿下凯旋而归!”
“奏——乐——!”随着乐官的一声长喝,庄严肃穆的雅乐顿时响彻东都的上空。
太子手持缰绳,身子已经做出了前进的姿态,就在这时却突然又坐了回去。“乐官何在?”太子高声问道。
黄门侍郎上前,恭声道:“臣在。”
太子垂着目光道:“这是什么曲子?”
眼看着大军即将出征,自己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了焦点,黄门侍郎未免有些战战兢兢,弯腰答道:“启禀太子殿下,此曲考寻古典,乃西越名篇《鼓阵》,延用至我朝。”
太子接着问:“何人谱曲?”
黄门侍郎答:“西越名士,香璞。”
巨岭香氏,也是当朝五兵尚书香椽的宗祖。
太子的脸上终于划过了一抹不屑的冷笑,只因他头戴盔甲,坐得又比别人高,旁人才没机会看清楚他的表情。只见他抬起头,直视遥远的前方道:“西越亡国之音,奈何遣我用耶?我东越受天命二十余年,乐府犹歌前代功德耶?!”
猎猎寒风卷动着朝服的衣摆,拼命地拍打着黄门侍郎的小腿。
“臣,臣该死!”黄门侍郎忽然跪下,请罪声却被一道刺耳龙鸣给盖住,太子抽出身侧的长剑,金属划破空气,剑尖的一点寒芒直指万军身后的北方!
“众将听令!”太子喊道:“擂鼓!出发——!”
出发——!
出发——!
出发——!
太子的将令被一个又一个传令官接力着向大军深处传去。随之而来的马蹄声,甲胄的挪动声,长枪的摩擦声,全部一波接一波地从军阵的最前方向开始向四周扩散!黑甲军队也如同风卷残云,不久之后便消失在了城门外。
黄门侍郎身上的朝服早就被冷汗浸透了,大军的离开使得道路变得更为空阔,也使黄门侍郎惊醒了,他跪着转了一个方向,向永平帝叩首道:“请陛下明察!”心中自是又怕又委屈,语气便忍不住有些呜咽。
永平帝素来都是个体贴下情的皇帝,他还是给这个倒霉的臣子主持了一点公道:“非你之过,但太子所言也有道理,你回去参照旧曲,改弦更张再拟来朕看。”
“臣遵旨!”黄门侍郎叩首,身子还在微微地颤动着,不知是忘了起来还是起不来。
此时在城门外的骚动声在城内已听不见了。
永平帝的身形稍微一动,李灼便从旁扶住了他,永平帝又走到御驾上坐下了。李灼微微抬头询望了一下永平帝,然后弯腰退到一旁静候。
由永平帝亲自出马为太子收拾残局,安抚臣子的心,大臣们对此早已经习以为常了,此时见李灼没有宣旨,便都耐心地等待永平帝叫出那个在他们意料之中的名字。毕竟比起小小的黄门侍郎,这个人更加重要,刚刚受的委屈也大得多。
永平帝:“梁休。”
众人一怔,然后不约而同地去打量,果然香椽的脸色变得比刚才难看了很多!此时似乎只是靠着黄门侍郎刚才说的那句“西越名士”方能勉强维持镇静。
“臣在!”梁休走出了臣列,拱手道。
永平帝:“去年十月迦南发了海啸,淹毁了许多的良田和房屋,如今情况好些了吗?百姓的补贴都发下去了没有?”
梁休的心里也有些发愣!当初为了谢雪在前线打仗的军需供给不断,迦南遭灾的消息在朝堂上被提起时成为了一浪头的事。中枢商讨后拟写的圣旨也很简单,要梁休抚镇并举,不要在边郡上激起民变。
其实国库吃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谢雪收官在即,梁休一是知道这个时候根本要不来钱,二是向朝廷开口就是让皇帝为难,所以只能咬紧牙关先挨过了旧年。今年太子领军出征,梁休已经不指望朝廷会对迦南有什么抚恤政策了,没想到永平帝却又提起了此事。
梁休道:“启禀陛下,臣已让梁洪多开放两个港口给百姓捕鱼,迦南靠海吃海,今年还能过的去。有关修缮的事宜也都在进行之中。”
“在进行之中。那就是还没修好?”
面对永平帝的质问,梁休只能沉默。
永平帝摇头,叹道:“百姓居无定所,你让他们拿什么去捕鱼?捕到了又拿什么来做?‘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岂不闻祸起萧墙,受灾的人为争食而引起的血腥不会亚于争地争城。”
梁休跪下了:“臣有罪!臣已经额外拨了七艘战船给受灾的百姓用来捕鱼,梁洪也从军中抽调了兵士去给他们修补损毁的房屋,只是一切还需要点时间。”
永平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迦南是国家南面的门户,你既要忙着打仗还要治理郡中,朕也知道你的不易。”
梁休微微低下了头,是谦逊也是默认。
永平帝道:“师之所处,荆棘生焉。虽然迦南这回受的是天灾,但前线班师在即,朕也不想听到有人说出‘大军之后,必有凶年’这种惹得人心思变的话来。该打的仗要打,该花的钱嘛也是要花的!”
听永平帝如此说,梁休才敢把决策权公开地交出去:“是!臣无能,该如何处置,还请陛下示下!”
永平帝:“前线一战八个月,迦南征的兵也很多,就算国库吃紧,也不能再让那里的百姓承担。从朕的内宫里拨点钱吧!”
此话一出,所有的大臣都跪下了:“臣有罪!”
永平帝:“此乃天灾,罪不在卿,都起来!梁休,”
梁休:“臣在。”
永平帝:“迦南靠海,最倚仗的就是战船,不要把战船挪作民用。看看有多少旧的战船,拿出一部分来给当地的百姓捕鱼,然后如数再造几艘新船,具体数目你去算好。”
梁休:“臣遵旨!”
“香椽。”永平帝望向梁休身后。
五兵尚书香椽走出臣列:“臣在。”
永平帝:“既是战船,此事便由你来领办。梁休要多少船你都尽量如数造办,钱由大内出。”
“是,臣遵旨!”香椽手持笏板,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先前罩顶的乌云此时早已不见了。
永平帝:“还有其他赈灾的款项也都从内宫里出。梁休,朕给你两天时间回去算好账,后天你和崔庭、香椽还有公良苏一起进宫,同拟出一个方案来。”
“是。”梁休拱手答道,眼中的光亮随着低头的动作又熄灭了。
崔庭,香椽,公良苏紧跟着也拱手道:“臣遵旨!”
典礼结束后,梁休自然婉拒了崔勃之前的邀请。因为也是自己亲耳听到永平帝下的旨,崔勃也没理由再多做挽留,只是可惜之情溢于言表。
商虑扶着商温正打算离开,看到梁休从不远处探寻而来的目光,便对梁休礼貌地点了一下头。
梁休竟直接快步走了过来!先对商温行礼:“中书大人。”
商温道:“将军可是有事?”
梁休道:“方才陛下的要求中书大人也听到了。下官曾听先父提起,大人曾经多次主持过朝廷对地方的赈灾事宜。不知大人今天是否有空,能否指点下官一二?下官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梁休显得十分焦虑且无奈。
商温道:“老夫的确处理过几次赈灾事宜,大部分有商虑从旁协助。梁将军可以和他商量,年轻人记性更好些。”
梁休望向了商虑。商虑微笑道:“光潜放心,我必定知无不言!父亲年事已高,今天未带随从,我还得先把他送回去。光潜如果不介意可以随我们一起,正好我书房里还有一些当年的文令,可以就地取材说给你听。”
梁休果断道:“好,那就叨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