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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韩非缓缓抬眼与嬴政对视,心头因对方欲“废分封”带来的震惊激动久久未平息,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蛊惑着他——

      去吧,去投奔秦王,他才是你寻觅多年不得的明君!放眼当今天下,只有在秦国的朝堂,你才可以尽情施展满腔抱负,不必担心小人进谗言,无须担忧君王朝三暮四,去吧...

      又有另一个声音在激烈反抗着:不,你韩非生是韩国之人,死是韩国之魂,绝不可为敌国而谋!

      两道声音激烈地交战着,辩驳着,良久,在嬴政期待的目光中,韩非缓缓移开视线,掩下心间的万分豪情与千般遗憾,抬袖揖拜道,“韩非多谢秦王赏识之美意!只是外臣心有所系,实难割舍,故而无法应允此事,请秦王见谅。”

      嬴政心道,果然如此,看来明赫心声所言“李斯杀了韩非”一事,确实是应合在此处了——想必自己深知韩非有治世辅君之大才,偏又对他求而不得,自不愿他为别国所用,才会在李斯的怂恿下怒而杀了他。

      而现在面临同样的处境,相同的选择也摆在了他的面前:是杀之以除后患?还是放虎归韩国?

      可这两个选项他都不想要。杀了韩非他会后悔,放走韩非亦会后悔。

      明赫已经挥着小拳头,喋喋不休骂了起来,“韩非你这犟驴,非要把自己作死才高兴吗?啊对,你们古人讲究士为知己者死,讲究个忠贞死节,可一个昏庸无能又压根不听你劝谏的韩王,哪里就值得你誓死效忠了,啊?气死我了,你们这些读书人满腹经纶,却不愿为百姓做点实事,心心念念的都是王族利益,秦统一六国是历史车轮的必然选择,到那时,韩国百姓不也就变成秦国百姓了吗?搞不懂你非要一意孤行守着个韩王做什么...”

      嬴政听到这里,心中已有了决断,轻轻摸了摸明赫的小脑袋,你可真是父王的小福星呐。

      他要选第三个也许本不存在的选项:激韩非,让他心甘情愿留在秦国效力。

      想到这里,他淡淡开口,“如此说来,倒是寡人错看先生了。”

      韩非再次拒绝秦王抛出的橄榄枝,心中本有些忐忑,担心对方不悦之下,本就无望的存韩一事彻底失去转机,哪知秦王并未气恼,眼下这莫名其妙的话,倒真让他有些疑惑了,不由反问道,“外臣愚钝,不知秦王此话何解?”

      嬴政瞥了他一眼,摇头叹道,“寡人昔年读先生之书,见字字句句皆是治国、利民、除奸之良计,透过先生的高论,寡人仿佛看见一位忧国忧民、不畏权贵的圣人,故日夜莫不盼与先生促膝长谈。哪知今日一见,方知先生洋洋洒洒之策论,并非肺腑之言...”

      韩非颤抖着伸出手,一张白皙俊脸早已涨得通红,秦王这一番话,不啻于当面指责他沽名钓誉、言不由衷!

      这是在当面打他的脸、侮辱他的人格,是可忍,孰不可忍!

      韩非颤声怒斥道,“秦王实在欺人太甚!《五蠹》等书一字一句皆吾椎心泣血所成,绝无半句口是心非、危言耸听之言,君乃一国之君,岂可因我拒奔咸阳,便污蔑于我之人格...”

      嬴政闻言,冷声抬高了声调,“是么?韩非,那寡人问你!尔心所系之人,究竟是天下万民,还是韩国君王?你一心留在韩国,是想以毕生所学造福韩地百姓,还是为效忠韩王甘为一枚弃子?这四海普天之民,可有一人因你韩子的高谈阔论而获益?待秦军铁蹄踏平韩都之日,你又能凭腹中才学救下几人?你既救不了韩国之民,又不肯救天下之民,何其可悲!”

      韩非愣住了,面上愤怒的红潮已渐渐消去,此时虽有心辩驳,却又觉得对方所言,竟似字字皆有理。

      是啊,他坚持不离韩入仕,是想将一身本领施展在韩国的土地上,秉承“法者,治之端”的原则,创建一个律法严明、贵族犯法与民同罪、在律法面前人人平等的社会,为天下庶民求得几分公平,可他留在韩国数十年蹉跎岁月,又何曾有机会真正为百姓做分毫益事?

      一时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喃喃道,“不,并非如此...

      “寡人原以为,你韩非心怀天下苍生,渴望辅佐明君共创法制治世,却不知你的志向仅仅是守护一个腐烂不堪的韩国王族罢了!早知如此,寡人又何必见你?”

      韩非颤抖着唇,面色愈发苍白。

      “蒙恬,派人送韩子回驿馆歇息!”

      韩非恍恍惚惚跟着蒙恬出了章台宫,甚至忘了跟嬴政拜别。

      明赫伸长脖子看着韩非踉踉跄跄的背影,心中有些遗憾又有些高兴,暗道,“哎呀,没想到大大竟然会跟偶像翻脸,不过这样也好,爱之愈深恨才愈切,大大现在既然已经对韩非失望了,应该无所谓他留不留在秦国了吧?正好韩非能捡条命回去...”

      嬴政轻轻将他重新捉回怀里,转身回到案前,命宫人将今日的奏章呈上来。

      一时章台宫热闹起来,十来个宫人热火朝天地将一摞摞竹简抱到案桌前,又有一名宫人上前研好墨,嬴政跪坐于案前,左手抱崽,右手执笔,慢慢批起奏章来。

      由于怀中多了个小累赘,他便吩咐一名宦者立在一旁专门取放奏章。

      殿内宫人无不暗暗心惊,原以为王上抱这孩童接见韩使已是额外的恩宠,没想到竟连批阅奏章都舍不得将人放下...

      不少人顿时暗暗收起对明赫的轻视之心,原以为只是个来路不明的野孩子,就算得了长公子青眼而被王上开恩收养下来,也不过是给长公子当捧哏的小角色,没想到,王上竟这般重视新得的九公子!

      只有蒙恬却隐隐有些不安。

      蒙氏以武起家,家中儿孙人人皆要习武练剑习兵法,进宫后,王上命他私下教扶苏些兵法之术,蒙恬之父蒙武得知后很是欢喜。

      当今秦国朝堂上,最得王上重用的武将有王、蒙两家,面上看着一团和气,其实私底下未必没有暗暗较着劲。

      原本,他们两家三代内的实力在伯仲之间,谁也不比谁差,谁也越不过谁去。

      王氏有王翦老将军坐镇,蒙氏有上将军蒙骜挑梁,皆是朝中武将的中流砥柱。

      王翦之子王贲的武学兵法天赋,虽说胜过蒙恬的父亲蒙武,但这一局,蒙氏靠出色孙辈的数量扭转过来了,蒙恬和其弟蒙毅文武双全,而王贲的儿子之中,只有王离算佼佼者。

      可这个微妙的平衡,在七年前被打破了:蒙骜攻打汲城时不慎中箭而亡,蒙氏痛失家主。

      按蒙武的意思,长公子扶苏占着嫡长子的名分,又深得王上重视,是板上钉钉的储君人选,蒙氏一族应牢牢抓住机会,将家族利益与长公子紧紧捆绑在一起。

      如今才十九岁的蒙恬固然愿为家族谋划,但他生性纯善,待扶苏并非全是借势之心,倒颇有几分怜惜之情。

      眼下突然冒出个孩子分走王上的父爱,蒙恬有些担心扶苏会难过。

      当然,很快他就会发现自己的担心是杞人忧天。

      懒洋洋打着哈欠的明赫,看着自家父王手上以竹管套上动物毫毛制成的简易毛笔,一时张大嘴惊诧不已。

      他还以为这时代批改奏章是拿刀刻字呢,因为曾在一本后唐时期的杂记上看到,大约在公元前223年,蒙恬率军伐楚时用动物毫毛改良毛笔后,此物才开始普及起来的。

      可现在是公元前233年,蒙恬也还在咸阳当内史呢。没想到现在就有了这种以动物毫毛制成的毛笔,更别提宫人手上那块墨带给他何等震惊。

      倒也怪不得明赫孤陋寡闻,实际上许多后世人都带着傲慢和偏见,凭着本能的假想低估了前人的智慧,若不是考古学家孜孜不倦与黄土枯墓为伴,不知有多少历史真相会淹没在后人自大的臆测之中。

      正因为如此,在许多人的刻板印象里,才会以为先秦时代靠刻刀来书写,直到蒙恬改良毛笔后才开始大面积使用,其实不然,

      比起纸复杂的制作工序而言,制作一支笔显然简单得多。

      考古学家根据出土甲骨文上的朱笔墨书痕迹,和“聿”字状似握笔的写法而判断出,远在夏商时代,劳动人民就已经制造出原始形态的管状毛笔。

      而到了春秋战国时期,毛笔早已风靡各个诸侯国,但那时各地的制法有差异,发音也不一样,譬如秦国将它称作“笔”,楚国称之为“幸”,吴国则称为“不律”。

      有笔就会随之制造出墨,除了天然的朱砂等,人们最常用的也是黑墨。

      据说黑墨诞生于周宣王时代,一位叫刑夷的画师无意间被松炭染黑双手,从而得到启发,将松炭研磨成粉末,加入糯米浆调和后再加入灶台上的锅底黑灰,揉捏成条状后晒干而成墨块,加水研磨便能随用随取,十分便捷,人们为它起名为“松烟墨”。

      而嬴政眼下使用的,就是经过改良后色泽更深、持久度更强的松烟墨,将松树枝烧成炭后,融和鹿胶、牛胶等天然黏合剂揉捏成型,在后世发掘的云梦睡虎地秦墓之中,就出土过这种丸状烟墨。

      明赫看了看面前竹简堆成的小山,再看向嬴政跪坐在席上的双腿,还有那矮矮的案几,不由得暗暗着急起来,开始不安分地在嬴政的臂弯里扭来扭去。

      嬴政搁下毛笔,双手将他抱起来道,“怎么了明赫?是有些乏了么?”

      明赫张着嘴咿咿呀呀,抬头朝蒙恬望去,在对方惊诧的目光中,张开两只小手朝蒙恬挥舞着。

      嬴政一怔,他为何竟不肯让寡人抱?

      蒙恬也愣住了,他..这莫不是想尿尿了,但又不想尿在王上身上?天爷啊,才个把月的孩子就这么鬼精灵,扶苏以后怎么斗得过他哟!

      他硬着头皮上前,小心翼翼问道,“王上,九公子许是想便溺...”

      下一秒,便看见明赫朝他翻了个白眼。

      蒙恬疑心自己看错了,又仔细看了一眼,得,人家又朝他翻了个白眼!

      蒙恬的心情顿时更低落了,瞧瞧,有哪家这般小的婴儿会灵活翻身滚动、还会翻白眼的?这孩子简直是多智近妖,可怜的长公子!

      他敢打赌,长公子来日定会后悔捡了这崽子回来。

      嬴政耳边传来明赫气呼呼的童音,“你才要便溺!我来这里都没吃过五谷杂粮,哪里来的便溺!我是想要你抱我,这样我父王就可以轻松点了,不然他的手臂会累痛的!”

      他心中渐渐涌起一股奇异的暖流,这崽子虽非他的亲子,但事事想着顾着他,是何等赤子之心!

      他朝蒙恬招了招手,将明赫递到了对方手中,叮嘱他小心点,寻常这么大点的婴儿都是打横着抱,但明赫是非要竖着抱的。

      蒙恬手忙脚乱接过襁褓,强笑着站在一旁,他才不想抱这个要跟长公子争宠的小妖精,心里苦哇!

      明赫这才软乎乎趴在蒙恬身上,边欣赏着父王的俊逸容颜,边发愁地在心里嘀咕,“哎呀烦死了,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我不想当个行动不自由的奶娃..竹简太麻烦了,我要早点制出纸张来,这样父王改奏章就方便多了..还有,父王这么辛苦,竟然连张合适的桌椅都没有,我要赶紧帮他改善办公环境..”

      嬴政的面色渐渐变得惊异起来,因为随着明赫的唠叨,他脑海中先是浮现一张张白细如雪的轻薄绢状物,接着,又出现一样比案几高上许多的四腿物什,和另一样同样有四腿、却是头一回看见的稀奇之物。

  •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跪坐有没有小凳子垫的问题,查了一下史料,根据出土的西汉时期多个墓群陪葬品来看,在西汉时期跪坐,是有一种叫支蹱的T形矮木具来支撑臀部的,但秦朝及先秦暂时没出土过类似器具。
    再结合《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叔向御坐平公请事,公腓痛、足痺、转筋而不敢坏坐。”其中“腓痛、足痺、转筋”都是久坐压迫到腿部引起的腿部足部不适症状,可见当时是直接上半身压在腿上,没有支蹱这种支撑臀部的器具,所以本文设定这一时期跪坐都是直接臀部压在腿上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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