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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   她只说她厌倦了,后来不论叫她做什么,也只推说倦了。贾母有时笑指她说:“我这媳妇原是一个老实的,什么巧宗儿不会赶着抓乖,只是木木的,身上又不大好,得亏还有一个凤丫头撑起千斤鼎罢了。”除一应应酬,她再懒怠管别事,如今上了年纪,对佛道更加虔心,宝玉来摩挲一回,几个姨娘来翻箱子一回,如此罢了,面上是一团慈爱,心里不管丈夫儿子孙子,都是懒懒的。本不欲多生事端,可巧一日暑睡,她在凉榻上昧着眼睛,那宝玉悄然进来,以为母亲睡着了,嬲着金钏儿说些亲密痴话,那金钏儿撺掇宝玉同彩云去,宝玉便笑说:“凭他怎么去罢,我只守着你。”

      王夫人不听则已,一听之下此怒非同小可,想起当年那人笑说:“凭他如何,我只守着你,”又说,“我这心,只说一句——之死矢靡。”当下翻身起来,一个热辣辣的耳刮子旋过去,又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骂出来自己也觉得没意思,竟有“夫子自道”的意思,何况过去从未动过丫头们一指头,心内反到讪起来,说:“你出去罢!叫你妈来领了你去,我再不敢使你!”

      那宝玉只是一径溜出去,再不敢多看二眼,这金钏儿连哭带跪,也只能被她老妈白老媳妇带了去。王夫人犹自坐在凉榻上生闷气,暑夏特热,金瓮里盛着冰块散发咝咝凉气,融化也仿佛有声,听着只觉日长,扇风从来只嫌不够。嫁入贾家以来她从来那样过的,躺在凉榻上,阖了眼睛,任由丫头捶腿扇风,囫囵又捱过一天去,那眼睛融入黑甜之中,缓缓地那袅娜身影揭起软帘自亮走近,凑近来一张丽容只是笑,细细的笼烟眉,欲说还休的含情目,与她那外甥女何其相似的一张脸,看了总觉悲痛不尽。那女孩儿挥开下人,说:“你们奶奶昧着,还一味扇风,仔细她头疼。”又扭糖儿一般缠她上榻:“好嫂子,我来了,你却别只是睡,有什么意思?”

      她笑着摩挲王夫人的脸:“怎么一天只是睡不够?你起来,我给你把这鬅头梳起,咱们看她们池子里罱泥去。”王夫人说:“那有什么好看,统共这么一个府,上上下下,早已看遍,什么稀奇古怪的,都在这几寸烂熟之地,实在不稀罕。”

      她顿了一顿,叹气说:“我若是男子,必将这大江南北游遍,可惜不如两位哥哥,到处能游混,只守着这么一个荣国府,十几年看‘烂熟’了。”王夫人便笑说:“将来嫁去别处,离得远远的,便是新奇古怪了。”她便竖起眉毛来,拉起王夫人的手,低声说:“你难道不知我这心?拿这话出来怄人,”两人对笑,却都伤感起来,假凤虚凰,镜分鸾别,在所难免,凭她怎样现在相守,将来都是“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于是那女孩儿便滚下豆大泪珠来,王夫人手忙脚乱,拿手指替她拭,竟搓得她双颊红红的,越发显得艳若桃李,那女孩儿看王夫人手脚忙乱,嗤一声又笑了,说:“咱们乐去,哥哥和赵姨娘几个乐得,偏生我和你乐不得?”

      王夫人说:“我身子懒乏,起不来。”那女孩儿便将头贴着她小腹,好奇的一双眼睛大睁着,说:“不知这是我的好侄子还是好侄女。”只是留恋不尽地在她腹上听声,仿佛真能听到胎儿动静。王夫人笑说:“就那么喜欢?将来自己得了一个,才叫喜欢不尽。”

      那女孩只是闷闷不乐:“你难道不知?《尚书》上还说呢,‘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爱屋及乌的道理不明白?你看我赦大哥哥的孩子,我可当珠当宝?终归是你的孩子,我才这么喜欢罢了,你却只知道动辄拿话来怄我,若我嫁了人,非拐你作滕女去,要你日日陪着我。”王夫人又笑说:“岂有这个道理。”那女孩又抱着她,甜笑说:“好姐姐,好嫂子,咱们两个午睡一处,你抱着我。”

      王夫人拢她进怀,只是揉她鬓角头发,说:“好一个敏丫头,非来在这腻热的天,和我挤一处。”两人嬉笑不止,一时倦怠,又安静下来,静静相拥着睡去,只有冰块渐融,咝咝冒着声,白昼的尾闾就那么在悄然间过去。睡到起来,彼此都是云鬓半亸,互拢头抿了一回,贾敏扭过头来只是笑,那细细眉毛弯曲扬起,抿着嘴只露出一个小小梨涡,那可怜可爱,令人只想抱入怀中,彩云早舀了面汤用盆捧来,周围小丫头屈膝捧着巾帕钗环之物,等奶奶姑娘盥漱,然而她竟仿若未觉,只是呆呆看着贾敏,如过一生一世,笑得贾敏轻推她一下:“怎么只是呆看着,还不洗漱,等着用你的残水。”

      王夫人这才省过来,斥彩云怎的只捧一盆水,看着姑娘来了,不多捧一盆来,贾敏笑说:“这有什么?”说着便就王夫人用过的残水漱了,新傅脂粉,彩云笑说:“早知奶奶和姑娘亲厚,较别人不同。”王夫人仍斥道:“没你这样没规矩的。”彩云抬起头来,说了什么,她全忘了,只是看着贾敏抿嘴笑的样子,什么驳杂琐碎之语,又如何记得清?思绪断在这里,梦转醒,恍惚发现自己还在榻上,还是刚将金钏儿赶出去那午后。

      那玉钏儿和金钏儿是同胞姐妹,跪下来向太太求情不尽,王夫人只是烦闷不尽,叫她别再多嘴,再说连她一起逐出去的。这梦中又见到了她,如得了东方朔献的怀梦草,反生伤感之心了,昔日是“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今日竟然“此夜分明来入梦,当时惆怅不成眠”,反复品味起来,竟然是甜苦掺半,说不尽其中滋味了,她的笑还立在那里,抿着嘴偷笑的样子那么鲜丽,她有种睽隔的惘然。

      贾敏出嫁之后,隔些日子有书信给母兄,多是琐碎细事。宝玉出生以后,老太太接到信说贾敏添了一女,两年后又添一子,真是“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徒增感伤而已,当年那些嬉笑嗔骂,誓守终身的痴女儿话,都是成了笑料。自是伤感不忿,心内郁结之气无可平息。

      她坐起来,盥洗梳头之后,又一径出去,摸着那朱栏绮杆走,她十几年没再见过她,连个相似人儿都未见得,家里丫头几个,唯有自己膝下一个元春有她当年那大方朗朗的风气,可惜又早选入宫里去了,其余几个丫头片子,实在可怜见的,一个探春她倒喜欢,聪颖旷达,只是想到她母亲赵姨娘就心烦,一个林黛玉,那形容品貌基本是第二个她,可惜那性情孤独辟介之处,又与她大相径庭,她昔日那样好,万般都好,玉容雪肤,秉性高雅,擅诗画棋,素习又是个活泼泼的,喜富丽有趣,常寻那有趣的顽乐,总有那稀奇古怪的点子,家中大小,无有不爱她的,林丫头终究不是她,她看了还平白伤心。

      这栏杆这样长,抚都抚不完,这日子也这样长,不知怎样捱过去,自从珠儿去了,元春进宫,她总觉无聊,有时候看着侄女凤丫头,也觉纳罕佩服,她不是那喜权弄才的人,自知愚才,对管家理事只是懒怠,看着凤丫头能找到一件自己趁手无比,又深以为乐的事打发日子,实是钦佩了。她实是愚才,都不知这日子该怎样过。成日里谁家宴请堂客,她去一趟,回来跏趺,昼也长,漏也长,夜也长,说是虔心,至今也未领会三昧,可知自己是并无宿慧,朽木一块罢了。

      那赵姨娘蝎蝎螫螫走过来,也想讨一回好,便笑道:“太太怎么这样好兴致,在这里摸着栏杆走?”

      王夫人只淡淡的:“不过是想起宝玉小时候在这里玩。”

      赵姨娘又没话找话,说宝玉小时候确实可人意,怎样一回淘气,怎样一回如何,尽找些话来说,王夫人爱搭不睬的,那赵姨娘自觉没意思,便讪讪告辞了。王夫人只是沉思,这赵姨娘从不知为何不讨喜,倒不是嫌恶她爱张致生事,原是有旧隙。那年贾敏刚许了人家,容色侘傺来她房里坐,王夫人也是无言相对,半晌贾敏勉力笑道:“俗话说,‘浮萍尚有相逢日,人岂全无见面时’。将来不是全没有机会见面。”但是两个人都知道,她嫁去远地,便是再难见一面,王夫人只能抱了她,说:“这能如何呢,得了夫家,就是一辈子,你倒是捡起那针黹纺绩来些,若是夫婿称心还好,若得了个天壤王郎,织织纺纺总也打发过去。”

      贾敏赌气只说:“凭他如何,我只守着你,”又说,“我这心,只说一句——之死矢靡。”她这么一说,两人反徒增几分伤感来,王夫人忙捂她的嘴:“仔细你这嘴,死啊活的,不怕犯了忌讳。倒是你,穿得这么伶伶俐俐的,那大毛衣服也不穿上,不怕着了凉。”贾敏怒说:“这样罗唣,我的身子,自己做主!横竖死了不与你相干,已是许了人家的。只会拿话来堵我的心。”

      “你只是骂罢了!那我还能怎么着?我难道好的歹的不顾,死活跟了你去,咱们总守在一处?这岂不是放屁的事,能跑得成吗?只是说我堵你的心,又何不伤我的心?”王夫人骂道。贾敏反笑了,说:“咱们两个,怎么这样戆噱噱的,光是互通心意,便花了那么长的时间,可是如今好光景没几天,又要分别了。”

      一席话说得两个人都垂泪以对,王夫人便命人取酒来,彩云伶俐捧了银把锺儿来,带了两个小酒杯,外面嬷嬷说:“小姐别多喝,仔细醉了。”贾敏高声说:“并不多喝,便是我母亲叫喝,我都不多喝呢。”又悄声说:“咱们喝自己的,别管他们。”王夫人笑说:“乐,咱们乐得,偏不悲,偏今朝有酒今朝乐。”一面叫彩云下去,亲斟酒,两人对喝,到眼饧耳热的地步,王夫人半含酸说:“只怕你到了那边,又有亲妯娌,比对我现在还亲呢。”贾敏说:“你难道不知‘亲不间疏,先不僭后’的道理?何况他那边并无什么兄弟姊妹,族亲也凋零,我又有什么亲妯娌?你总刺探我的心,仿佛我说还不够清楚。我难道是童騃?我说什么,你只当是不作数,玩笑罢了,换着法儿刺探我,心就不踏实。”

      酒意上来,两个人耳鬓厮磨,王夫人说:“恨你怎么就不是一个男子。”贾敏说:“是男子,也要是贵介子弟,咱俩一处才快活,若是个穷小子,又如何能娶了你,如何潇潇洒洒远走高飞,像那陈腐套里的戏,我母亲最爱骂。我恰好是我,你恰好是你,这就够了。”

      “凭你快要嫁去远地,我要长长久久留在这里,就算咱们时乖运蹇了。”

      两厢对视,竟都是泪眼了。

      后来她出嫁了,王夫人在她出嫁那天,哭揉得眼睛红红的。后来,她回贾敏昔日住的屋子外看去,只见徒余屏帐翛然,碧牖索然,王夫人迟迟在那樾下站着,只是一味痴痴地,回来便感了风寒,缠绵病榻,晚上贾政进来,往床边一坐,问:“你们奶奶怎么哭得眼睛红红的?谁惹她生了气?”然而神色殊异,不似往常,周瑞家的宽解道:“这是奶奶昔日与姑娘亲厚之致,小姐出嫁,奶奶伤感了好几日,至今还没好。”贾政便叫丫头几个全部下去,王夫人只道他要说什么体己话,结果贾政冷笑一声,突然说:“打量我不知道你们做的丑事!”

      王夫人吓得扎挣起来:“老爷这是什么话,我却不明白。”

      “什么‘之死矢靡’?什么谁守着谁?你今天倒是给我说清楚。”贾政道。

      王夫人纳罕不已,他竟知道这些私密,对饮那晚自己和贾敏之间并无别人,都把丫头们屏退了,不知何人听到这些秘私,于是辩解道:“老爷从何处听来这些话?我并不明白。”

      贾政这才冷笑说:“这才对了,我若不是从赵姨娘处听到这些话,还蒙在鼓里。你想想,赵姨娘能明白这样的话?能编出这样的词?就是你也不知道这样的话,这话必是我那个妹妹才说得出来,可见有七八分真了。素日我只道你们亲厚罢了,你打量我不知?天下岂有哥哥给妹子做了忘八的理!让你们做出这等没人伦的事来!”

      王夫人见事已败露,纳罕赵姨娘从何处得知,又是不忿,也只得床上跪下,贾政又说:“如今她也出嫁,你也死了这条心罢!”

      她又忘了那晚如何回复,如何辩解的了,思绪转回现在,她又想起金钏撺掇宝玉去找贾环和彩云,当下她的思绪才明晰起来,那场背叛是彩云在背后作祟,当下便沉不住气,想找彩云来问话,走到一半又止住了,突然默默地想,我不乐,打发她出去配个小子,并不算什么,我不乐,大家都别想乐,我要你们将来都乐不得,凭你是贾政,赵姨娘,连宝玉她都顾不得了,凡我乐不得,凭你是谁,也别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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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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