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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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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海下了一夜的雪,天地皆白。我坐在双桥女高的天台上,看着城里的万家灯火。李响仰着头向我伸出手,沉声说:“妹,别做傻事,哥是来帮你的。”】
——1998年2月11日-元宵夜《春眠日记》
……
京海人过年图个热闹,爱讨个彩头。要是这般热闹的日子里死了人,大多是不吉利的。
何春眠裹着件洗得掉色的黄色棉袄,背身坐在双桥女高的天台上。她的面上挂着彩,左脸微微肿起,嘴角的血迹已经有些干了,她身后半长的马尾被打火机燎了大半。
身下的积雪被她的身体暖化了,淌成了小片的水滩,雪水漫过衣物激得她止不住地打着寒颤。
今日双桥女高放假一天,她上午趁着人少在学校画室摹了几张速写。本想着避开那些人,好晚上赶回筒子楼,给妈妈煮一碗汤圆。
或许是她倒霉,临走的时候那些人又缠上了她。
许婷婷带着几个痞里痞气的女孩,将她半个月攒下的习作付之一炬。接下来便又是老三样,扯头发、扇巴掌、拳打脚踢,只是今晚连头发也被火燎的惨不忍睹。
“何春眠,你们全家都该去死!为什么何守信毁了别家的生活后,他的女儿却还幸福地坐在画室里做这些饿死人的艺术啊!”
“为什么团圆夜你能阖家团圆,我却要和我妈守着遗像上供!你怎么不去死啊,臭婊子!”
那些三个人高马大的女孩将春眠团团围住,她却只是抱着肚子任由拳头落下。
两个月来,她这副身体已经习惯了外击的钝痛,但这些剜肉之言,还是让她无法招架。
许婷婷也曾是她最好的朋友,如果她爸没有将婷婷爸买断工龄的全部积蓄骗走去赌,那么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为什么骗钱赌博的混蛋会是她的爸爸?又为什么这个混蛋曾经那么爱她?
自从半年前父亲工伤下岗后,那个曾经温和热情的汉子,仿佛一夜之间便成了一个酗酒赌博的骗子。
他借着过去的好名声,骗了不少朋友的家底。混说着要拿去集资做个小买卖,却一转头就跑去了地下赌场。
婷婷的爸爸将养家的本儿全搭了进去,在得知真相后想不开买了二斤散酒,喝完便醉倒在天桥下不省人事,第二天被发现时,尸体早都冻僵了。
从那时起,许婷婷便恨上了她,每隔三五日便要来找她泄愤。
春眠不敢喊痛,有时便跪在地上任婷婷挥来的耳光落在她脸上。
这几个月下来,她再难安眠,白日里也染上了偏头痛的毛病。
春眠不敢把这些告诉母亲,身上若挂了彩便躺在教室里睡觉,等几日伤势好了再回家报平安。
每次回去时,她只说自己是为准备高考在画室赶稿,她那善良好骗的母亲便照单全收。且还会拿出家中藏起来的琐碎零钱,去偷偷添些菜,再煮上一两道还看得过眼的饭菜。
而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至今却不敢回家,在外面四处躲债,只留下一地生活的稀烂,给她那温顺的母亲承受。
“或许他是死在外头了。”
春眠这样想着,脑袋却疼得更加厉害了。
一个慈父,一个酗酒的老赌狗,开始在她的记忆中融合。
春眠分不清哪一个才是她记忆中的爸爸。
“如果死亡可以消弭她带给婷婷的痛苦,那么这就最好的答案吧?”
春眠眼睛酸涩,她望着楼下白茫茫的雪地,仅剩的最后一点心气消磨殆尽。
她缓缓起身,一只脚踏上天台的边沿。
破旧的帆布鞋已经被雪浸湿,边沿开裂就像她溃烂不堪的十八岁,没有阖家团圆,只有生离死别。
春眠闭上眼睛张开双臂,身体微微前倾。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即将长出一对翅膀,化成一只鸟儿,要飞到那天的尽头。
“眠眠!”
一道撕心裂肺的吼声在她身后响起,如平地炸起一声惊雷,春眠猛然睁开眼睛,紧接着便是一只有力的手,将她的手紧紧在空中握住。
“妹!别做傻事……哥是来…帮你的!”
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在头顶传来,她此刻被那只手牢牢攥着,一整个身体悬在空中。
她即将踏入地狱,却在这一刻,有一只手将她绊住,如临神降!
春眠抬起头,她看到一张因用力过猛而憋得通红的脸。那人亮晶晶的眼睛,让春眠不禁想起了梵高的名作《星空》,同样有一种沉静踏实的美。
“原来如我一般卑鄙的人,还会有人向我伸出手吗…”
‘轰隆’一声,漆黑的天幕绽开一朵璀璨的金色烟花,那光华万丈的星火闪烁过极璀璨的一瞬后,便迅速湮灭在无边的寒夜里。
春眠的新年,结束了。
……
多年后,李响再想起1998年的那个夜晚,也还是会觉得心有余悸。
那年,他刚刚通过公安联考进入政法队伍,被上面分配到京海市双桥派出所。
初入警队的那个元宵节他没能回莽村,因为被领导安排去了街道巡逻,主要是为了防止烟花爆燃发生火灾事故。
入夜的京海,街上行人少得可怜,许是都回去吃团圆饭了。
李响揣着只老式手电在街上瞎晃,遇上那些在井盖下扔炮仗的熊孩子,上去吼一嗓子,他们便作鸟兽散了。
这般猴里猴气的样子,倒像是他小时候和李青一块在村里野的时候,上山爬树没个正形。
没想到他竟会凭着那一股子莽劲,一步步进入警校,成了一个小警察。
李响想着想着便咧开嘴,轻笑起来。
寒夜里没人注意到,一个小警察吸着鼻子一个人走在无人的小巷里。
不知穿过了几条街,李响突然听见身后穿来断断续续的呼唤声。
“警察同志,警察同志,救救我女儿!”
李响回过头,看见一个瘦瘦小小的女人,大冬天里只穿了件夹棉的马甲,就在街道上疯跑。
再打着手电那么一照,发现女人的脚上竟只穿着拖鞋,因而她一瘸一拐的步子甚至显得有些滑稽。
“阿姨您别急,先回去穿好衣服,外头天寒!”
李响迎着跑了上去,那女人却哭得快要断了气。
“警察同志,求求你救我女儿,她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李响这些年在警校性子磨得很好,老师曾说警察在任何时候都需要冷静理性的判断力。可惜他还只是个初入警队的菜鸟,一腔热血尚在胸膛。
他顺着对方的线索一路来到了双桥女高,寂静的校园里空荡荡,教学楼外却有一串被踩得稀烂的脚印。
李响抬头,看见六层的的天台上有一个金黄色的小点儿,在夜幕里显得那么渺小。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突突地跳,是紧张、更是恐惧。
李响从入警队以来,还没有遇见过什么大案子,顶多是地痞打架流点血,却也不是这种要送命的架势。
眼下他却喘着粗气,在老旧的楼梯间狂奔。
快一点,再快一点!
就在那少女即将坠落的一瞬间,李响纵身一扑,紧紧握住了那只手。
“妹!别做傻事……哥是来…帮你的!”
他的声音因为使力过大而显得沙哑,李响握着的这只手很软,骨骼也小小的,就如她整个人清瘦的身子一样小。
然后,那双氤氲着水气的眼睛便缓缓抬起,与他四目相对。
这是一双麋鹿一般的眼睛,虽然灵动却仿佛含着一汪幽深的悲伤,让李响看不明白。
后来,他在那天的工作日记中写下了女孩的名字:
何春眠。
……
滴滴,ICU里的各种医疗仪器有规律地响着。
安欣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他仿佛踏入了一个轮回。
在那如梦境般的开头里,是警局新年夜的春晚;是陆寒的叽叽喳喳;是响子把手枪重重搁在锅里,嘴里说着:
“人和枪,一样跟你去。”
他知这是梦,但安欣不愿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