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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孤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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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淮南王最听话的一把刀。
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忤逆主子,是他说要放我自由,要我远走高飞的时候。
我在他的尸身前自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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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时三刻我才回到淮南王府。
绕过打更人和夜巡的队伍对我来说很容易,难的是怎么瞒过和我睡一个屋的十七和一个院的其他人。
好在我也没想过要瞒过他们。
屋子里一片漆黑,但我不用点灯也能看得很清楚,抹黑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仰头往下灌的时候,我听见十七的声音从他床上懒洋洋地传过来。
“那壶水放两天了。”十七慢悠悠地道,在床上翻了个身,“你今天回来地晚了点,十一。”
我喝水的动作没有半点停顿,放了两天也喝不死人,何况我连血水馊水都喝过,根本不在乎这个。
“目标的护院有点多,耽误了。”
我扯过帕子打湿了随便抹了抹脸和脖子,把沾了血的外衣脱下来丢在一旁,在我自己的床铺上直挺挺地躺下,十七说过我这个姿势活像一具尸体。
我本来就是一具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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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外面人的说法,我们这一帮人是淮南王圈养的暗卫,通常有什么脏活都是我们干,像十七这种专练缩骨功潜藏功法的做盗物探听的任务,十四修易容术和媚术专做骗人卧底的勾当,其他暗卫我不太熟,也懒得问那么多。
我的杀人功夫最好,暗杀一类的任务归我做。
今天出去就是杀了个官,不知道是个什么官,那官职长长一条还有好多附加名头,我实在不耐烦记,硬背下目标人物的长相就行,旁的碍事的人一概杀掉。
他们说这官好像是管什么水利还是赈灾的,反正和大江大河有关,我想起来在他家库房里看到的一箱一箱的黄金白银,觉得他这个灾约莫都赈到自己身上去了。
大概是藏了这么多钱日日提心吊胆,这人给自己请了一大帮子的护院打手,我杀得着实费劲,刀都差点卷了刃。
杀人对我来说,是吃饭喝水一般习以为常的事,我十一二岁的时候以为所有暗卫都如同我一样要杀人,后来才知道大家各司其职,专职干这活的只我一个。
倒也无所谓,我也懒得同十七十四他们一样得费尽心思完成任务,无论什么目标,只要一刀砍下去就完事。
只是偶尔有点可惜,要是脑子聪明一点,大概可以给主子做更多事,主子使唤起来更顺手。
又是羡慕十七和十四的一天,怎么没有那种把人一刀杀了还能吸取对方功力的功法呢。
我遗憾地砸吧砸吧嘴。隔壁十七莫名抖了一下,把被子往上拉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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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主子从死人堆里捡来的。
那会正闹饥荒,先帝荒淫无道,国土上天灾和人祸并起,流民四窜,我被爹妈卖给了逃荒的另一户人家,准备把我宰了吃肉。
我狠狠咬了那家男的一口,对着他的脑袋来了个头槌,然后顶着我摇摇晃晃头晕目眩的小脑瓜子跑出去了。
这一路是能吃啥吃啥,看见什么能塞的都往嘴里塞,有一天前面的人看见一架装饰华丽的马车蜂拥而上准备讨食吃,被跟在一旁的护卫一刀一个宰了个干净。
我本来还在遗憾自己太瘦小挤不到最前,看见他们全被杀了干脆喜滋滋撕扯着他们的伤口喝血吃肉。
我正吃得欢畅的时候,听见一个很好听的声音从那马车里传来,我顶着一张血次呼啦的脸往那个方向一看,就见一个长得很好看穿得很有钱的人冲我很有兴味地笑了一下,说了句挺有趣的,然后就把我捡走了。
那年主子还是个少年郎,约莫十五六岁,我自己是个矮黄瓜条子,饿得头大身子细,可能也就五六岁吧,记不得了。
我也没反抗,反正要是一动弹那些侍卫砍我也就是一刀的事,而且这家主人穿得那么好,应该也看不上我身上这么二两肉。
我就这么被主子捡回去了。
当天晚上我就吃了我人生中第一顿饱饭,真的,哪怕后来做暗卫不再愁吃穿了我都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饭,那真是每一粒米都散发着香气,我恨不得连碗也一块啃了。
后来我就被丢给侍卫们训练,专修刀法,我记不住那些弯弯绕绕的套路,只记最简单最迅捷见效最快的一刀,他们大概也发现了,于是之后就只教我这样的招式。
过了一两年,也或许是几个月,我不知道,我没什么时间观念。
总之就是距离我被捡回去有一段时间,训练的人逐渐增加了,都是同我一样的小孩。
我深感危机,因为师傅们宣布最后一名没饭吃!
这怎么行!死可以,不能没饭吃!
我本来就因为害怕没用被丢了非常用功,这个规则一宣布之后我简直是梦里都在练刀,一度差点走火入魔,卷得其他人也跟我一样练生练死。
直到我常年蝉联暗卫武力值第一名,这种恐慌才稍微消退一点。
至少不用再担心吃不饱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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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一岁的时候,主子给我发了第一个任务。
那是我第二次见主子,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了五六年,主子已经长成了体格欣长的青年,我可能是因为小时候饿得太狠,还是瘦巴巴小小个。
我记得那是一个晚上,主子在书房里召见我,披着一件皮毛大氅,桌子上放着一张男人的画像,他修长的手指在男人的脸上点了点,把一张纸条子丢给我,漫不经心对我说道:“这个人,杀了他。”
“是。”
我怕说太多暴露出来我很紧张,跪在地上应完之后默不作声地退出了书房,去完成我的任务。
纸条上的信息很简略,只有这个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的字样,至于后面的官职被我自动忽略了。
把纸条烧掉之后我就出了门,第一次在京城里乱逛还有点找不着路,好在我轻功了得,站在皇城里最高的塔楼屋檐上一望,就能把路认得七七八八。
那个人杀得很轻松,是很小的一进宅子,根本没有护院,我找到的时候他正在书房里处理文书,这年头熬夜做工的官老爷真的很少见了,我肃然起敬,然后给了他一个痛快。
后来听说这人还是个挺不错的官,刑部少见的公私分明,不知道干了什么事犯了主子的忌讳,让我给一刀结果了。
也许是查到了不该查的事。
哎呀不管不管,反正我任务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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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我杀了很多人,一半是官,还有一些是商人,一些是高官家里的纨绔,一些是普通人。刑部和六扇门悬赏犯人的布告都贴了一指节那么厚,还是没查到主子头上,我觉得大概率主子在这俩部门里有人,官职还不低那种。
杀的人里有好有坏,还有一些看不出来好坏,我不管这些的,向来都是吩咐我杀谁我就杀谁,好坏功过都是事后听来的。
我杀的第一个官大概真的是个好官,这么几年过去了偶尔还会听人念叨感慨几句宋大人。
那些纨绔倒是纯恶,小到欺猫逗狗,大到逼死良家妇女强占民田,坏事都做尽了,用十四的话说就是罄竹难书,我杀的时候都觉得爽快得很。
杀的那个治水的官倒是个不打折扣的贪官了,据说他府里查出来的银子补足了缺漏的赈灾银还有多,朝廷又派了另外的人去赈灾,南方的灾民好歹能缓和上那么一阵,勉强能撑到秋天。
要是我小时候那会也抄上这么几个贪官的家,大概就不会饿死那么多人了。
知道贪官的消息还是十七告诉我的,他趁刑部的人去之前悄悄溜进去摸了一小袋金子,回来之后分了我一半,跟我一块骂贪官丧尽天良吃民脂民膏生小孩没□□。
那小半袋金子不知道被我丢哪去了,我从小就不关心钱不钱的,我只在乎能不能吃饱,主子管我吃管我住管我穿给我命活,也就不在乎有没有钱了。
十七倒是特别喜欢钱,他是在我之后第一批来的小孩,据他自己说是偷别人荷包的时候被逮住了,主子撞见给顺手捡了回来。
他身体灵巧脑筋快,反正也从小干偷鸡摸狗的事,师傅们干脆就安排他学点缩骨功灵犀指之类的功夫。
要说十七是真的机灵,我和他熟悉起来就是因为他刚来时候就察觉到我已经在这呆了好长一段时间,是条地头蛇,为表诚意上供了一半吃食给我,我就在他刚开始训练那会给他撑了一段时间场子。
后来他能自己护住自己了,我俩也很熟了,他也就默认我当老大,就这么固定下来。
也可能是因为和他一批来的孩子们越来越少,到最后我和他算是活得最长久的人,某种意义上的惺惺相惜吧。
那些小孩经不住操练挨不住处罚的,大多数都没了,最后只剩下来七八个,按照功夫高低给排了序。
一到十是师傅们,我是十一,从我开始往后面排到了十九。
十四是这里头除了我之外唯一一个丫头,身子骨柔弱,专干卧底的任务,明面上是多个花楼的头牌,我有一次碰见她在房间里很费劲地给自己背上的伤抹药,顺手给她处理了,这丫头老是臭着脸,偶尔回来的时候倒是还会给我带些首饰胭脂什么的。
可惜不知道被我给扔哪去了,看起来还挺贵的,这么些钱要是换成五芳斋的点心糕饼,我肯定当场炫完,十四就是不懂我的心,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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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时候其实有点可怜主子,明明是正经皇子,却封了个莫名其妙的淮南王,关键是也不给安排到淮南那块地皮去,一个住京城里的淮南王,这听上去就很奇怪啊。
听说主子小时候不受宠,先帝孩子太多,压根不记得母妃是宫女出身的主子,母子俩全靠当时的淑妃现在的太后庇佑才能活着。
当今登基之前的前两年,主子的母妃就去了,当今登基的时候就给主子封了这么个淮南王。
我被主子捡回去那会,估计就是主子刚当上淮南王那两年。
主子的精神状态感觉真的不太正常。
我有一次执行完任务回来,大半夜的被主子叫去书房,我本来跪在地上老老实实垂着头,他忽然叫我抬起头来,掐着我的下巴仔细端详了一会,似笑非笑道:“下个任务是去杀了皇帝。”
“是。”我半点不犹豫地领命,哪怕这个任务我十死无生。
主子又嗤笑一声,很没意思地甩开手,懒懒躺回太师椅里,眼睛盯着烛火出神:“行了,滚吧,你蠢钝如猪,去了也就是送死。”
我琢磨了一会,估计主子应该也不是真要我去杀皇帝,可能就是单纯心情不好,我怕在这碍眼,麻溜地滚了下去。
可能我精神也不太正常,哈哈。
主子这些年疯成这样什么人都杀,估计小时候在皇宫里过得真的苦,可能不像我只是单纯吃不饱饭,没准还有一些暗害下毒狗眼看人低侮辱耍弄等等等等手段,我紧张地按照茶馆里听来的说书套路在心里暗暗脑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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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完贪官之后,十七很是忙了一段时间,估计又有好多东西资料消息书信什么的要他偷,我偶尔见他的时候他眼睛底下挂了老大俩眼袋,都青得发黑了。
十四一如既往地很忙,忙着每天切三四个马甲在几个青楼里面来回演出套话,有时候急匆匆回来一趟看我悠悠闲闲在院子里擦刀,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搞得我莫名其妙。
京城里似乎有大动作,夜里巡逻的队伍增加了几番,于是我的任务变得更少了,每天呆在院子里无所事事。
这院子我已经住了快十年了,我仔细算了算,嗯,就是十年。
这院子垒的砖、院里种的树、树下摆的石桌子,我都看了千遍万遍了,可是我从来不腻烦,每次做完任务脏兮兮地回来,就很安心,不用提心吊胆可能撞上的追兵,就像是回了家。
这里就是我的家。
我连续歇了一个多月的时候,十七回来找我,他莫名其妙对我丢了一句这两天不要回来就急匆匆走了,搞得我摸不着头脑,累得我夜里躺床上琢磨了半响。
这段时间院子里的人全都忙得很,搞得我很像个吃白饭的,可惜主子就是没任务给我,我一个人住这么大个院子,老实说还有点小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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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我听到外面嘈杂的声音迅速抹黑起身,鬼使神差地,我跑到了主子的书房门口。
房门大开,往日里能看见的下人和明面上做做样子的侍卫全都不见了。
主子提着一壶酒,很自在地小酌,看见我来了,还用手指点点旁边的椅子,示意我坐过去。
我紧张坐下,身体紧绷,几乎能感受到空气里沉重的气氛,面上还是常年没什么表情的样子,我一紧张就容易这样,十七说还蛮唬人的。
主子还有心思笑一笑,心情很好的样子,给我也斟满了一杯,问我:“十七之前来警告你快些走,怎么没走?”
我把这杯酒一饮而尽,辣得我险些面目扭曲,我强忍住咳嗽,垂着头回他:“因为没有接到主子的命令。”
他又给我斟满了一杯,把自己那杯拈在手上慢悠悠地晃,突然问我:“十一,你跟着我多久了?”
我把那杯酒看了又看,还是仰头喝完了,在心里算了一会,说道:“回主子,十年了。”
“十年了啊。”主子把这个词在嘴里慢慢咀嚼了一阵,好像这个时间有多漫长多难得似的,瞥我一眼,似笑非笑道,“你倒是一把好刀。”
我被烈酒醺地有点上头,正在用内力化解酒气,没有吭声。
他忽然把杯子一掷,上好的碎玉小盏就在地上炸成了碎屑,命令我:“十一,我再给你下最后一道命令。”
“杀了我,然后有多远走多远吧。”
我有点震惊,又有点意料之中,毕竟以主子的精神状况,给我下这个命令估计也是早晚的事。
我没有多问什么,像往常一样领命,毕竟我是主子最听话的一把刀。
等主子坐好,我挥出了此生最快最漂亮的一刀,然后他脖颈上有一丝血线浮现,主子缓缓闭上了眼,面上还是笑着的。
然后我坐回了原地,继续倒酒,一盏一盏把那壶烈酒喝完了,拿着我的刀,平静地等着外面的人打到书房。
看到十七和十四领着皇城司的人寻到书房,我了然地眨了眨眼。
我知道十四恨主子,恨主子让她做花女,受尽了男人的折辱,她仿佛小时候也是个落魄世族,是被拐子拐走了才被主子捡到,谁知道在主子这比拐子那还不如,好歹被拐子卖去青楼,也只需要在一家工作。我理解她。
十七从来利字第一,他帮主子偷了那么多消息书信,他又那么聪明,很容易就能猜出来主子在盘算什么,如今那位要主子的命了,他当然是赶紧跳到一艘大船上好明哲保身,走之前记得来提醒我,都算他认我这个老大,我也不怪他。
剩下几位更是各自奔逃了,本来他们跟着主子的时间就不长,最长的十九也就才五六年而已,大难临头各自飞,我明白的。
我还记得我第一个杀的那个好官,我找到他的时候,只准备直接进去取他性命,防备着他尖叫出声引来别人,可他只是看见我来了,就仿佛了然什么的长叹一口气,颓废地坐在椅子上命门大开。
然后我知道了,主子的母妃用自己的命换了主子二十五年的命,代价就是主子要做皇帝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而宋大人,就是把主子的母妃卖进宫的推手。他是主子的舅舅。
而他也是,主子唯一一个没有按照皇帝命令杀的人。
我想,做刀是一件很苦的事,我这把刀锋利一点,主子那把刀就会好受一点。
主子把我捡回去,给我饭吃,给我屋住,我应当做些什么的。
主子给了我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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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书房门前,一点点仔细地擦着刀,抬眼看了看十七难以置信的一张脸和十四难得焦躁的神色,笑了一下。
他们会来,我都理解都明白,可是要不是主子,我早就该没命了,就算主子杀了那么多人,他做了那么多恶,他欠了天下人,可他不欠我。
主子还叫我自己走得远远的,我这几年都杀了那么多人,手上比他也干净不到哪去,我要是远走高飞了,死在我手上的冤魂能把阎王殿嚎塌。
十七咬住牙恶狠狠问我:“谢煜何在?!”
我把刀翻了个面擦,慢悠悠回他:“主子已经去了,我守他最后一程。”
“十七,你要是记着主子的恩,就不要让人辱了他的尸身。”
我是主子最听话的一把刀。
可是现在主子已经走了,没人能管我了,那我就可以违背他最后一条命令。
我这辈子唯一一次不听主子的话,是在他的尸身前,拿刀抹了自己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