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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时值三年一度的春闱,赶考举子如溪流入海,浩浩荡荡汇聚京城。

      京城热闹非凡:八街九陌,软红香土,杏雨梨云,李白桃红;茶坊酒肆门庭若市,风流才子凑坐一堂,或吟诗作对,滔滔不绝,或针砭时弊,侃侃而谈。春风拂过,打摆的幌子都沾了活泼泼的雅气,一派欣欣向荣。

      当朝皇帝年少,这是他亲政以来的首次科考,因此极为重视,下旨广开言路,广纳贤才,故而举子们畅谈国是,各个儿心事拏云,意气纵横。

      城东街的回头酒楼里,一白面举子昂首挺立,言之凿凿道:“这次会试题目,定与鈚奴有关。众所周知,十六年前,大将军艾松通敌叛国,阳关险隘落入敌手,后来朝廷派遣当今丞相周成庵积极斡旋,才签订盟约,换取二十年和平。如今距离盟约结束还有四年,可是,近年气候反常,鈚奴地处西北,夏季干旱,水源干涸,冬季漫长,大雪封山,他们的百姓少衣缺食,小单于又和我们的皇帝一样,幼年即位,全赖左贤王主政,这位左贤王可是横扫西域,覆灭元厥的当世虎将,只怕鈚奴兵马又要蠢蠢欲动,骚扰我国边境了。”

      此言换来一阵附和,却另有一位约莫三十的长髯书生讥道:“这位兄台定有安邦定国的良策了,莫不是要考武状元?只怕身板儿受不住吧!哈哈哈哈!”

      自十六年前大将军艾松通敌叛国,朝廷逐年收紧兵权,掣肘武将,出现了重文轻武的局面。此次春闱,文举与武举并行,然而武举考生多受轻视,几乎不抛头露面,不是在武馆挥洒汗水,就是在房间里温读兵书策论;连带着,文举中的国防军事题目,也不太登得上大雅之堂了。

      白面书生涨红了脸,据理力争,一时人声鼎沸互不相让。角落里,一位俊美少年不禁蹙了蹙眉,举起酒杯仰头灌了一大口,正要起身离去,忽然听到乱糟糟的人声里,有人说道:“争论这些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全看命,比如那位大长公主府的兰驸马爷……嘿嘿!”

      另有人酸溜溜道:“是啊,卑劣无耻贪生怕死的真小人又怎么样,攀上高枝儿,照样享尽荣华富贵!”

      众人哄笑,有些外地举子不明就里,凑前打听,那少年也落回了座位上,竖起耳朵。

      “那位兰驸马爷,本是叛国大将军艾松的心腹干将,可树倒猢狲散,是出了事儿第一个跑的;不过天网恢恢呀,还是被押解回京,投入了死牢,就算那年先皇驾崩,天下大赦,也没赦了他;谁知道,不知怎的,入了丹阳大长公主的眼了,这位公主寡居多年,可整整年长他十岁,人家硬是熬过了三年的孝期成了婚,还老蚌生珠,喜得贵子了啊!”

      少年闻言,嘴唇抿直,手掌攥紧,脆弱的酒杯列出一道细纹,酒水从缝隙徐徐流出,沾了他一手。

      又一人说道:“想必这位兰驸马是个小白脸儿了,专会哄得女人开心,说不定花样儿都在床上呢——”

      借着酒劲,在场荤素不忌,一群人猥琐相视,哄堂大笑。少年面沉如水,撇下掌中四分五裂的酒杯,摸出手帕擦手。这时,一道稚嫩的嗓音横空出现:“你们胡说八道!”

      众人一静,尽数向声音源头看去,是一个不过十岁出头的小男孩,穿得锦衣华饰,生得粉雕玉琢,满脸清澈的愤怒与幼稚,一个人霸占了整张八仙桌,布满了没动几口的酒菜,定是富贵人家娇养的小公子。

      少年打量了小男孩几眼,只见他人小胆大,被人群环伺也不发怵,梗着脖子道:“妄你们还是要考状元的人,说的都是些什么混账话!”

      人们面面相觑,俄而哈哈笑道:“小孩儿,食色性也,你毛儿还没长齐呢,听得懂吗?”

      “回家吃奶去吧!晚了回去你娘打屁股啦哈哈哈!”

      小男孩憋红了脸,一脚踢翻了桌子,踩着满地狼藉,扬拳朝那个笑的最大声的举子脸上砸去。

      …………………………………

      话题中心的驸马爷兰旭,驾着一匹高头大马在丹阳大长公主府门口立定,利索地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甩给守门的小厮,大步流星径直入府。春日融融,却融不化他一身肃杀,好像全天下就他没走进春天。

      兰旭虽贵为驸马,但曾为艾松一党,犯有前科,垂帘听政的太后嫂嫂看在丹阳大长公主的面子上,给他谋了个礼部仪制司主事的闲职,待遇等同四品侍郎。

      兰旭本为武职,让一个武职去从政,如同驴皮贴在马背上,搞得同僚怨声载道,幸得丞相周成庵力保,兰驸马才坐稳了礼部仪制司主事的位置,平日里大事小情轮不到他插手,十数年来,这位置也就不升不降、不尴不尬。僚属胥吏,王侯勋戚,对兰驸马无不是笑之以鼻,区别仅仅是圆滑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耿直的话中带刺冷嘲热讽。街头巷尾流传的谣言,更佐证了兰旭的人品:奸佞小人。

      逆臣贼子、不折手段、见风使舵、趋炎附势、两面三刀、反复无常、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这些形容套在他身上如同量身定做,已然是家常便饭。支撑他忍耻苟活的,是十六年前的死牢里,丹阳长公主对他说的那句:“你可以一死了之,任由幕后主使逍遥法外;任由他身负骂名,衔冤千古——只要你甘心。”

      是了,千夫所指万人唾弃的不该是艾松大将军,而是另有其人。公主劝他蛰伏待机,再伺机彻查诬陷艾松大将军通敌叛国的幕后黑手,为此,堂堂公主不惜委身下嫁,苟全兰旭性命,甚至与他孕育了一个儿子堵住皇室悠悠众口。

      由此,兰旭与公主相敬如宾,信任如磐,不说言听计从,大事小情总会与之商榷一二,只因他大抵是天底下唯一一个,知道公主为何如此厚待与他的人。

      “兰旭何德何能,值得您做到如此地步?”

      新婚之夜,他为公主捧茶,四下无人,终于问出踌躇三年的疑问。

      “随他去的人够多了,总要有人留下,继续保护他在意的人,”红烛之下,公主的话语也随之忽明忽暗,“你保护了他的儿子艾爻,我替他保住你。”

      兰旭一怔,随即恍然大悟。

      远观山水不相碍,哪知水底见青山。

      兰旭跪地长拜,公主将他扶起。凤冠霞帔芙蓉不及,却无半分浓情旖旎。

      “我会像他待你一样待你,从今以后,你便叫我姐姐吧。”公主红唇微翘,“我不问你艾爻的下落,只要你能像我护你周全一样,护他周全。”

      ……………………………

      忍字是心头一把沾血的刀。兰旭无时无刻不再煎熬,一晃忍过十六年,他还是个小小的礼部仪制司主事,手无实权,平时上朝都看不清小皇上的脸,更别提找到当年诬陷的一丁点线索,为了稳固地位,跻身权力中枢,兰旭听从公主劝解,想方设法从后宫入手,哄得太后欢心。

      他生生把自己从一个桀骜的武将,扭成了曲意的佞臣。

      不过今日,他这位束之高阁的驸马爷,头一次领到了差事。

      礼部仪制司主事共三人,今年除了筹措科举,接替了艾松职位的大将军许仕康也将回京述职,几位主事同下属典吏忙得脚不沾地,人手紧缺,晕头转向的礼部尚书杜青松蒙丞相周成庵点拨,从犄角旮旯里扒拉出来了兰旭,因他曾为武职,便将协调武举之事交给了他。

      事务繁琐,却也不难,循照旧历即可。不管怎么说,首次放权让兰旭办差,算是他通过了第一波考验——用十六年证明了自己志大才疏,单凭他自己,兴不起风作不起浪。

      可是兰旭没有半分喜色,比起武举,接近许仕康,或许对他的调查更有利,没准儿能从只言片语中还原许仕康这部分的真相——当年,艾松祸从天降,抉目吴门,判断朝廷定要将他满门抄斩。兰旭临危受命,携艾松不满三岁的幼子艾爻乔装出逃,为躲避搜捕,二人一路以父子相称。

      逃亡途中,兰旭得知,奉命逮捕艾松回京审处的,正是艾松最为倚重的副将许仕康。犹如晴天霹雳,兰旭死也想不到背叛的会是许仕康——兰旭本是孤儿,偶然在大街上偷了艾松这个世家子的钱袋子,被家丁逮住打个半死仍一声不吭,一双眼睛狼一样又红又狠。艾松看他可怜又倔强,心生恻隐,就将他买了回来,带在身边,教他文治武功,待他亲如父兄。艾松年长兰旭十几岁,热心冷面,最关心的是兰旭的用度和课业,小小孩童受不得拘束,于是最喜欢的人,反倒是隔壁那个,热衷带他上树掏鸟蛋,下河捉泥鳅的许家大哥哥许仕康。

      许仕康与艾松两家世交,比邻而居,就连院子里的石榴树都知道,往隔壁抻抻树杈不用客气。那棵石榴树,兰旭不知爬过多少次,每次许仕康都会在墙根儿底下,春天拿着风筝,冬天提着冰嘎,朝兰旭乐呵呵地招呼他赶紧下来。

      两位兄长一静一动,总角之交,三人又一同镇守边关,艾松最信任的,自然是许仕康和兰旭,但对兰旭,总有些看幼弟的心态,机要大事,更多是和许仕康商量。

      感今惟昔,曾经情同手足,如今形同陌路。亡命途中,追兵步步紧逼,兰旭逃无可逃,艾爻年纪幼小,遭不住崎岖道劳,频频生病,兰旭无可奈何,只好狠心将艾爻过继给当地一户无儿无女的农户,并倾囊相赠,唯有一个要求:不要教艾爻识文断字,就让他成为一名村野匹夫,隐姓埋名,碌碌无为,平安——平凡地度过一生。

      堂堂大将军独子,本应是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奈何境遇无常——兰旭心痛如绞,天真的孩子尚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就这样被安排了下来,摘下荒蛮大地上一朵稀有的黄色小野花,口中唤着“爹爹”,颠儿颠儿地送到兰旭面前。

      当晚,他把孩子哄睡,夤夜离去。没想到敏感的孩子追了出来,跌跌撞撞,撕心裂肺的哭喊像尖锐的匕首划破深沉夜色,用不辞而别矫饰的不舍不堪一击。几个月来,他们这对半路父子相依为命,兰旭从一个得艾松羽翼庇护的雏鸟,迅速成长为另一株幼苗的倚靠,满腔珍爱尽数倾泄到继承了兄长血脉的孩子身上,妄图从他脸上看到父辈的遗存,这是兰旭忽视巨大悲痛的希望。

      那段时间,兰旭也分不清,究竟是孩子离不开他还是他离不开孩子。他觉得自己像一只木偶,声声稚嫩的、不解的哭喊是缠在身上的线,拉扯着他无法前行,再走一步,无形的提线就要割破皮肉,血珠淋漓。

      兰旭转身蹲下,接住扑进怀抱的孩子,笨拙地摸黑捡起一块小石子,塞进艾爻的掌心,坚定温柔地合拢他的五指,抹去小小孩童脸上的懵懂泪痕,说道:“把这颗种子种到土里,等它开出小黄花,爹就回来了。”

      石头不是种子,永远开不出花。

      指尖感受到孩子原本细嫩的面皮在短短几个月的风吹日晒里变得粗糙,触感萦绕指尖,如绕梁余音,此后十六年,犹挥之不去。

      他没有一刻不在惦念。然而艾家满门抄斩的旨意遇赦不赦,因此艾爻“在逃”的通缉令一直没有撤销。幸赖丹阳大长公主从中斡旋,艾爻的下落成为了朝野心照不宣的禁忌——所谓民不举官不究,只要无人提起,艾爻就可继续“在逃”;但是,一旦有了下落,刽子手的屠刀照样会朝艾爻的脖子落下。

      是以兰旭无数次午夜梦回,辗转反侧,都没动偷寻艾爻的心思。他幻想了无数假设,最多的是孩子早已忘记了他,忘记了东躲西藏的经历,日耕夜作,平静蹉跎;但偶尔,他还是会小小地期盼着孩子记得他,记得那段相依为命的日子,因为这样,那个成为“奸佞”之前的兰旭,就还活在一个小小的地方。

      但这样对艾爻太残忍。艾松教他大丈夫做人要襟怀坦白,他却偏偏对他的独子撒了谎。内心的煎熬无休无止,但选择的路无法回头,他只有走下去,直到还艾松清白的那一天——

      或者走不下去的那一天。

      兰旭有很多次走不下去:当他抱着必死之志,过继艾爻,自己前去引开追兵的时候;当悬崖之上,许仕康缓辔迫近的时候。然而,即便许仕康咄咄逼问艾爻下落,扬言要抓他回去严刑拷打,兰旭仍心存一丝侥幸,也许许仕康有什么难言之隐,所谓背叛,另有隐情——人总要执拗地相信点什么,才不至于绝望。

      最终,另一批朝廷人马赶到,将兰旭缉拿。兰旭心里竟松了口气,他可以死在任何人手上,唯独不能是许仕康。

      之后世事无常,他活了下来,他需要知道当年许仕康叛变的真相——然而,许仕康镇守边关,十六年来仅奉诏回京过两次,二人均未打过照面。

      这次是第三次。

      兰旭换下朝服,迈进公主的院子,打算和公主商量下一步棋。仰头见日上中天,脚步随心一转,去了儿子晏果的书房。

      要说还有什么让兰旭头疼的,非这个儿子莫属。因兰旭入赘公主府,小公子自然承袭皇室母姓,姓晏名果;又自小活泼嘴甜,哄得太后舅母笑口常开,便得一诨名“开心果”。

      晏果小公子最会恃宠生娇,仗着太后撑腰,一度张牙舞爪横行霸道,甚至还和小皇上打过架,虽然小孩子的感情越打越好,但毕竟尊卑有别。告罪回府后,兰旭狠狠教训了晏果一顿——其实就打了几下手板,可娇贵的小公子白嫩的小手肿成了馒头,疼得哭爹喊娘,整整三天拿不了筷子,晏果知道府里他娘最大,跑去又是撒娇又是告状,公主虽然心疼,但没有插手。

      自此,兰旭成了唯一能制住晏果的人,为了坐实“严父”的身份,他见到晏果就板起脸。按小公子的话说,他爹比先生还先生,每日只会考校他学问武功,从来不带他出去玩。小公子长到十一岁,出去玩的次数屈指可数,像个大家闺秀似的。实则兰旭与公主对儿子的限制,是怕他听到什么风言风语,身为兰驸马的儿子,身份难免尴尬。

      十一岁的小男孩儿最是调皮贪玩的时候,晏果早就把屋顶的瓦掀个遍了,也挨过了打;刚安生没两天,今儿一大早,见窗外风和日丽,天气晴好,他又屁股长针坐不住了,威逼利诱小厮顺儿冒充他做样子背书,自己偷偷翻墙溜了出去。他想得挺美:前不久父母刚刚考校完课业,又刚打了他一顿,正好是心慈手软、无暇再打的时机。可打死他也不成想,他爹竟杀了个回马枪。

      儿子不仅不见踪影,还留下贴身小厮顺儿鱼目混珠,兰旭火冒三丈,一拍桌子,书本和茶杯都跟着跳了一跳:“公子人呢?!”

      顺儿吓得“噗通”跪倒,以头抢地,哭丧着脸,连声讨饶:“驸马饶命,小的……小的不知啊,小公子逼着小的冒充他,还说您下朝前保准儿回来,谁知道这般光景了,也没个影儿……”

      早有人去给公主通风报信。公主闻风而来,虽然也气,但尚存理智,给了驸马一个眼神;兰旭生生压下火气,背过身去。公主这才吩咐道:“赶紧差人去街上搜寻小公子,一经发现,立刻带回。”

      顺儿唯唯诺诺,一边应着,一边退出去叫人;谁料还没踏出书房的门,门口便有人慌慌张张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嚷道:“公主殿下,驸马爷,不好了,小公子——小公子——小公子出事儿了!”

      两人一惊!对视一眼,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儿,再顾不得什么气度礼数,飞快跑了出去,恰在垂花门下,和抱着自家小公子的苍头老郭打了个照面。兰旭定睛一看,儿子面色青白,嘴唇乌紫,冷汗涔涔,气若游丝,不知是中了剧毒还是受了内伤,忙接过手,吩咐老郭去请大夫。

      公主脸上血色褪尽,不论得来这孩子的目的是什么,视若珍宝的心不会有分毫损耗。夫妻俩将儿子抱回房,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床上,兰旭来回检查一番,身上并无伤痕,心下一沉——不是受伤,就是中毒了。

      公主打眼儿见兰旭眉头拧紧,心中了然事态复杂。等老郭带了大夫进来,她叫上老郭去隔壁细细问话,留兰旭照看。

      原来老郭出门买卤菜的时候,瞧见自家小公子正在回头酒楼和人打架,那场面鸡飞蛋打,不可收拾。幸而在场的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小公子没吃什么亏;但以一当十,也没讨到什么好。

      店家情急之下遣人去报了官,满桌子盼着在皇帝面前露脸的举子们丢不起人,牛羊出栏似的逃了,老郭高叫着“小公子”,趁乱要把他带走,然而横冲直撞间,两人被屡屡冲散,直到一个俊美少年瞧准时机,一掌把小公子推到了老郭怀里,待老郭要出言感谢,少年已消失不见。

      直到这时,小公子还好端端的,在大街上连蹦带跳地比划自己刚才的英姿,还闹着要买面具玩。老郭连哄带骗,一路催着小公子回府,可就在半路,小公子忽然当街倒下,不省人事奄奄一息。

      老郭话音刚落,兰旭一脸凝重地进来,对老郭道:“递牌子进宫,请陈御医来。”

      陈御医不管儿科,专门负责储药。兰旭探过儿子的脉,脉象紊乱,寻常郎中见所未见,但这种表征和脉象,倒让他想起以前在边关听过的一种叫“草枯藤”的毒。此毒发作很快,三日之内没有解药必死无疑。好在并不难解——对于边关百姓来说并不难解——关键药材,是只生长于边关、产量极低的乌石草。

      涉及边关,兰旭难免多心,复叮嘱道:“动静小些,别惊扰了凤驾。”

      老郭应了一声,火急火燎地去拿牌子;兰旭和公主对视一眼,回到晏果病床前。公主接过丫鬟手里的湿毛巾,退去下人,歪坐床沿,躬身照料,轻声道:“你怎么想?”

      兰旭将判断一五一十地说了,公主瞥他一眼,不动声色道:“应该与鈚奴无关。大张旗鼓,打草惊蛇,对鈚奴没好处。”

      “那主使之人如何拿到的毒药,又为何针对一个孩子?”兰旭沉声道,心疼地看着儿子苍白濡湿的脸颊,“难道——”脑中一个闪念,对上公主的眼神,他比了个口型,“通敌叛国?”

      公主不语。

      兰旭咬牙道:“太猖狂了。”

      丹阳大长公主的独子被毒害,皇室定要差个水落石出,不能善了,当务之急是救回小公子。日头偏斜,马蹄碌碌。马车尚未停稳,老郭便挑了帘子,急吼吼地从马车里跃出来;陈御医背着诊箱,紧随其后;压轴的,则是太后身边的梁公公。

      到底还是惊动了太后,太后闻声,赶忙让身边人去公主府帮衬。老郭引了两位进到内院,陈御医的诊断果然和兰旭的预判一致,然而在下药方时犯了难。

      梁公公尖细的嗓音催促道:“陈大人,您倒是动笔呀,要什么不够的,直接从太后她老人家的内库里取。”

      陈御医道:“药方中最重要的一味乌石草,上周已经给丞相大人用了,库里一时拿不出来。”

      “那、那就在京城的医馆里调呀!”

      陈御医道:“乌石草一向由朝廷统一调配,库里上周就没有了,京里医馆也不会有。”

      兰旭早就坐不住了,起身抱拳道:“京郊人稀,也许还有剩余,我的马快,我去,还请陈大人务必救救我儿。”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陈御医也是为人父母,与兰旭心心相惜,见他面色惨淡,嘴唇干枯,霎时将兰旭素来的风评抛之脑后,真切道:“兰驸马放心,老朽自当竭尽全力,若两日之内能得乌石草入药,小公子就不会有事。”

      兰旭举步便走,推门而出,忽听得院子里传来丫鬟的阻拦声,裹挟着陌生的脚步声:“这位公子,公主府现在不见客,我会将东西转交给我们小公子的,您不能进来——”

      兰旭遥遥望去,一俊美少年由远及近而来,远看,头顶束发金玉环,身着红底儿黄花窄袖袍,腰系黄带,足蹬皂靴,步履轻捷,器宇不凡;待近了,终于看得清眉眼,蚕眉凤目,唇红齿白,年少华美,望之焕然。

      若平时,兰旭定会为此相貌暗暗喝彩,而此刻,晏果人事不省,他是心急如焚,没心思周旋,问丫鬟道:“什么事,大呼小叫的?”

      少年自兰旭出现,一双妙目便没挪过地方,他接了话头,举起一块玉佩道:“这是贵府公子的吧,落在地上,让我捡到了,特来归还。”

      兰旭定睛一看,果然不错,神情缓和些道:“今日家中不便,公子若不嫌弃,留下名帖,改日兰某再登门道谢。”

      说完朝丫鬟使个眼色。这时老郭端着新换的热水过来,正要进屋,瞧见少年,“啊呀”一声,惊喜道:“是你!”对兰旭道,“驸马爷,就是他,多亏了他推的一掌,我才能把小公子带回来啊。”

      兰旭一愣,不免又端详少年几眼。少年看了眼老郭,探头往房里望了望,又看回了兰旭,问道:“你家小公子怎么了?”

      兰旭本不欲多做解释,可少年的出现过于凑巧,心念一转,佯作不经意间脱口而出:“得罪公子,兰某着急为犬子去寻乌石草,我们改日再续。”

      说罢叫下人牵马去,果如所料,那少年说道:“乌石草?我就有啊。”

      兰旭目光一凛,锐利如刀,少年举目相望,全无惧色。老郭全心扑在小公子身上,未察觉到气氛不对,更加惊喜道:“这位公子,您有乌石草?!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啊,小公子有救了!”

      “不过……”

      少年似乎有口难言,兰旭眉头轻动,审视道:“不过什么?”

      “不过,我要你的一件东西来换。”

      兰旭不假思索道:“可以,烦请公子先把乌石草拿出来。”

      “你不问问我要什么?”

      “只要能救犬子,要鄙人的命都行。”

      少年蓦然沉默下去,唇角紧抿,两腮鼓起,像在生着闷气。兰旭不明所以,挥挥手让老郭先进屋,虽然少年形迹可疑,很有可能与晏果中毒一事有关,但既然他说有乌石草,兰旭还是耐下性子来,说道:“这位小公子,人命关天,兰某言出必行,能否请小公子先拿出乌石草?”

      半晌,少年冷笑一声:“‘言出必行’这四个字谁都可以说,唯独从你兰驸马嘴里出来,才不可信吧。”

      兰旭脸色一白,甩袖转身就走;少年叫住他:“不听听我的条件?”

      兰旭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那少年接着道:“放心,我不要你的命。不过,想听条件,你最好找间空房。”

      兰旭一头雾水,这才转回来:“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少年寸步不让:“空房。”

      兰旭眯起眼睛,语重心长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少年负手,桀骜道:“如果你一定要在这儿听的话,我是不介意。”

      两人对峙片刻,最终兰旭败下阵来。他既担心少年是在拖延晏果的抢救时间,又觉得万一少年真的有乌石草,自己何必舍近求远,而且,如果少年和下毒主谋有关,他更不能放少年离去。

      思及此,兰旭只有妥协。但他还是留了后手,叫来家丁,找个骑马好的,骑他的马赶赴京郊,购买乌石草。

      他做这一切时,少年哼笑了一句:“放心,我言出必行。”

      兰旭没理他。吩咐完,兰旭带他去了离晏果卧房不远的一间空房,少年四下打量,房间里,一桌一塌一椅一书柜一衣柜,别无他物,简朴得很。兰旭没给少年欣赏完的时间,开门见山道:“你要什么才肯交出乌石草?”

      少年的视线再度回到兰旭身上,如有实质,从头到脚,一寸寸地摩挲过。兰旭如坐针毡,感觉像是被蛇缓缓缠绕住。

      就在兰旭忍无可忍时,少年微笑道:“把衣服脱了。”

      兰旭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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