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子与兔子》软檬

1、鸭子和兔子

　　鸭子和兔子

　　森林里有一条会发光的河。那绝不仅仅是阳光照射在水面上的反光，因为兔子曾经在不见月亮的夜里走到河边，将脸凑在河水上观察过。

　　河水本来就会发光，微弱的亮光。在阳光或是月光的映照下，这微弱的亮光会被加强，变成金光闪闪或是银波粼粼。

　　兔子将她的发现告诉鸭子。鸭子皱着眉，说：“你一定看错了，按照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一条河不可能自己发光，因为没有光源啊！”

　　兔子瞪大红眼睛，说：“我亲眼看见的，不可能出错！”

　　鸭子耸耸肩。

　　兔子被激怒了，说：“你应该自己去看看。”

　　鸭子说：“我不会浪费时间去做这种事，我要忙着搭我的房子。”

　　鸭子住在离河边一公里的森林边缘。他无法离开水，每天都要到水里泡一泡，但他也不能接受就住在河边。鸭子有个秘密。他刚离开鸭妈妈时，把他的茅草屋搭在河边。结果有一天他睡着睡着，被涨潮的河水冲垮了家，喝了一肚子水。

　　鸭子说到这件事时就会挥动翅膀，声音尖利：“吃一堑长一智，我再也不会把我的家建在河边了！”

　　不仅如此，他对他的新家有了非常详细的规划。首先，所有建造的木头都要选胡桃木，因为这种木头坚硬且不易被腐蚀。其次，他要找一只母鸭子，陪着他一同建造。这只母鸭子一定要很懂得寻找和储存食物，正如他一样。最后，他要在他的新家后建一间巨大的储藏室，好储存过冬的食物。

　　兔子听完鸭子的计划，说：“那你什么时候玩呢？”

　　鸭子瞪她：“玩？你不是一只宝宝兔子了，我也不是一只宝宝鸭子了，我们现在要靠自己生活！”

　　兔子说：“我也在靠自己生活啊，我每天早上就去找最红最甜的胡萝卜，我对这片森林可能出现胡萝卜的位置了如指掌，并且分批去采摘，这样它们就可以一直大胡萝卜生小胡萝卜，小胡萝卜再生小小胡萝卜，我就一直有胡萝卜吃了。但是太阳一升到头顶，我就要午睡了。睡完我就要去玩，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我会去追老鼠、去摘传说中的莓果，或者钻进一棵巨大的古树树干中，看看能找到什么。到了傍晚，我就来到河边，欣赏这条河。”

　　鸭子看兔子的目光，像看一个傻子一样。他说：“你还太年轻，没有经历过挫折和困苦。我们要未雨绸缪，更要精打细算。”

　　兔子翻翻白眼，说：“我觉得你的生活才无聊得很，你一直搜寻储存食物，那你什么时候玩呢？”

　　鸭子：“等我存满一房子的食物，足够我养老，我就可以玩了。”

　　兔子瞪大眼睛：“那时候，你已经变成一只老鸭子了！你下了河，只能扑腾两下，连游都游不了多远。你在森林里行走，只能走一小段路就要回家吃饭。你都没法离开这里！”

　　鸭子耸耸肩：“我本来就生在这片森林，为什么要离开？”

　　他们不欢而散，很久很久都没有联系了。鸭子找到了母鸭子，储藏室里的食物也越堆越满，但他再也没听过兔子的消息了。

　　在晚餐的餐桌上，和母鸭子一起吃着燕麦蜂蜜浓汤时，鸭子偶尔会叹气，说：“早知道我当时就该多劝劝她，她现在就不会饿死在外面，连尸体都找不到了！”

　　这样的对话没有出现过几次，连鸭子也忘记了兔子的存在。过了好几年，鸭子走路已经颤颤巍巍时，门外敲锣打鼓，热闹非凡。他打开门，看见所有的小兔子小鸭子小老鼠小蜜蜂都雀跃地朝河的方向前进。

　　他拦住一只小兔子，问：“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小兔子笑得大门牙露出来：“你应该自己来看看，太神奇了！”说完，她蹦蹦跳跳地就钻进前方的队伍了。

　　鸭子又想去问其他人，可大家的脚步匆忙，被他拉住后急忙就甩开手，根本不理他。他非常好奇，好奇到抓耳挠腮，只好跟着队伍，一直往前走。

　　走到快到河边时，队伍突然停了。前方密密麻麻的黑影中，时不时传来阵阵欢呼。那欢呼一会儿又变成尖叫，后来又是哄堂大笑。所有人都在朝前挤，但没有人能挤上前。

　　鸭子急得左看看右看看，不停地问：“怎么了？”“前面在干什么？”“到底发生什么了？”……

　　终于，有一只小熊回答了他的问题：“他们在看魔法，神奇的魔法！”

　　“魔法？”鸭子张大嘴，不住摇头，“这个世界上不存在魔法！”

　　“你应该自己看看！”

　　队伍前方的笑声一声盖过一声，那雀跃的尖叫不像是演出来的。鸭子内心怀疑着，抵着前面的脚后跟，一直往前挪。他走啊走啊，终于离河边越来越近了。

　　他看到那些小动物兴奋得发红的脸颊，看到他们眼中的星星亮亮，听见他们不停地谈论：
　　“太神奇了，怎么会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我要做云彩制造师！”
　　“我要收集全世界所有的树莓种子，建一座树莓庄园！”
　　……

　　鸭子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觉得他们在说胡话。

　　他拼命挤，挤到了队伍的最前方。他终于看见河边发生的一切了。一只有苹果树那么高的兔子站在河边，手里握着一块灰黑色的石头。一只三花母猫站在兔子面前，紧张得不停摇摆尾巴。兔子低下身，冲母猫说了几句话，母猫不住点头，深呼吸了两个来回，忽然盯着水面，伸出一只前爪。

　　刹那间，那条他熟悉的河越来越亮、越来越亮，那些发亮的东西聚集起来，变成了一只金猫。这只金猫躺在河里打了好几个滚儿，扑扑蝴蝶，舔舔爪子，很是惬意。忽然间，金猫的头顶出现一只金色热气球，金猫轻轻一跃，就跳上了热气球。

　　三花母猫眼泪流出来：“是的，我一直想要去环球旅行，但是我总觉得我没法离开这片森林。”

　　兔子抬头，对着大家说：“我之前在这条河里，看见了非常强壮的金色的我。当时我也不相信，可我想，我总得试试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我想我今天站在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明。大家，相信你们的感觉，不要放弃梦想，因为它一定可以实现！”

　　动物群中爆发出热烈的呼喊和掌声。鸭子身边的好几只动物一边喊一边哭，极为激动。鸭子傻愣在原地。他想起来了，这只兔子，就是总喜欢在河边趴着看的那只兔子，就是说他应该花时间去玩的那只兔子。

　　她怎么能长得那么大！她从哪找到的那块石头？她是离开森林了吗？她到底经历过什么！

　　鸭子又震惊又疑惑，整只鸭懵懵的。当身后有动物挤过来时，他不知怎的，就到了动物群的后排。

　　前方依然是密密麻麻的脑袋，鸭子却没有心思再看了。他转身，一步一步地朝家走。森林里静悄悄的，连总喜欢猫在草丛里恶作剧的鼹鼠都不见了。

　　鸭子回到家，打开门，家里也空荡荡的。他无精打采地坐在餐桌边，撑着脑袋回忆和兔子曾经的岁月。

　　想着想着，他觉得眼前越来越暗，肚子越来越饿。窗外的天空上只有一丝丝晚霞了，平时这个时候，他早和母鸭子坐在餐桌旁，吃上一碗热乎乎的燕麦奶油浓汤。

　　母鸭子去哪了？鸭子忽然想到这个问题。这时，母鸭子推门进来了。

　　她浑身的羽毛都支楞着，鸭蹼一蹦一蹦跳进来，看见鸭子，就兴奋地说：“你去河边看魔法了吗？太有意思了！我看到我成了一名舞者，爵士风格的舞者，我一直都想——”

　　“你不知道到吃饭时间了吗？！”鸭子打断了她，胸脯上下起伏，“我在等你吃饭，等得都饿死了！”

　　“不好意思。”母鸭子立刻道歉了，她瘪瘪嘴，说，“让你等这么久。我们现在就来做饭吃吧！”

　　他们分工合作，做出了两碗香喷喷的燕麦奶油浓汤。当他们俩坐下时，鸭子举起勺子，吃了一口，立刻吐了出来。喉咙里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一口也咽不下去。

　　母鸭子倒是吃得很快，比以往快得多。她迅速吃完，洗完碗，说：“我还想去河边，你把碗放在水池里吧，等下我回来洗。”

　　哐，母鸭子带上了门。

　　鸭子独自一人坐在桌前，看着黏糊惨白的汤，紧紧皱起皱眉。

　　他一直坐着，直到窗外彻底黑了。不，透过窗能看到遥远的河边的光。还有嘈杂的欢呼声，尖叫声，一声又一声。

　　烦死了！这些愚蠢的动物！鸭子将勺子丢在桌子上。所有人都疯了，不去做他们该做的事，而是追求什么梦想！那是大人哄小孩玩的，如果真的能实现，那就不该是“梦”想了！

　　不对。忽然间，一个念头冒出来。鸭子挺直了身，牙关紧绷。如果这样，那就是兔子设的局。对，因为她是个骗子，她在骗所有人，大家都被迷惑了！

　　他忽然浑身充满力量。是的，现在这片森林，只有他还清醒。他要去做该做的事，去做正义的事，他要去戳穿这个骗子，他要让大家都回到生活的正轨上！

　　说做就做。

　　他离开餐桌，去衣柜里取出他的西装套装，那是他和母鸭子结婚时买的，收了很多年。他套上，才发现有点紧了。不过没关系，还是能塞得下。他对镜摆摆领结，整理了头顶的绒毛，戴上他的礼帽，出了门。

　　他朝着远方的光亮前进。奇怪，怎么今天森林会这么黑？他抬头，透过树叶的间隙，看见头顶的月亮只有弯弯的一道，还躲在云里半截。当他走到树下时，原本微弱的月光又被遮住一些，他便觉得更暗了。

　　他有点害怕。他已经很久没有晚上在森林里行走了。但想到那只骗人的兔子，他咬咬牙，加快了脚步。

　　他从树影间穿过，萤火虫被他的脚步惊得四散飞舞。他走过一排郁金香，深夜的花香沉静浓郁。终于他走到了动物群的边缘，那只兔子不知怎么搭了一个木头平台，高高地站在上方。

　　她正在演讲，讲她的故事，讲她为何离开这里又为何回到这里。所有动物都仰着脑袋，认真地听。

　　鸭子一眼就看见了母鸭子。他还没见过她的这副面孔，仰着脸，双颊微红，嘴角含着笑，又激动又幸福又迷醉。

　　母鸭子怎么会变成这样？她在发梦！

　　鸭子根本不在乎兔子说了什么。他要上去，揭穿她的骗局！他要让母鸭子清醒过来，和他回家！

　　他挤开动物群，往里面走。大家被他撞得东倒西歪，又气又恼，纷纷抱怨。

　　兔子在台上说：“鸭子先生，你应该排队，所有人都在排队。”

　　唰的一下，视线全都聚了过来。灼热的、穿透他身体的视线。鸭子的脸红了，心脏狂跳。他不知怎么就说出来一句话：“因为我真的很想快点上去，体验你的魔法。”

　　“大家都想。”兔子笑了下，说，“你应该排队。”

　　“我……我……”鸭子词穷了，他是一只有素质的鸭子，一直都是。现在他竟然违背了他的做事方式，变成了一只粗鲁的鸭子！他有些羞愧。可当他望向平台，看见兔子脸上没有褪去的笑容时，他又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羞辱。这只兔子一定认出他了，她是在羞辱他，而他知道，她只是一个卑劣下作的骗子，他可以暂时地当一个坏人，但是他一定要在所有动物面前揭穿这只兔子！

　　他挺挺胸，说：“不要岔开话题了，我知道，你是个骗子！我冲到前面来，就是要向所有人证明，你的魔法只是场骗局！”

　　周围突然安静了一瞬，然后细碎的嘀咕声接连响起：
　　“骗子？他怎么知道？”
　　“看看啊，看他还能怎么说……”
　　“我也半信半疑，我都没上去体验过，我可不敢完全相信她。”
　　……
　　……

　　大家都看向舞台上的兔子。鸭子也看着。近距离看，他才明确地对比出兔子的变化。她非常高、非常壮，那些肌肉的线条修长，像被拉紧绷直的柳条，镶嵌在她身上。如果被柳条抽过，就会知道那会有多疼。她并不臃肿，她动作灵巧，在舞台上轻轻一蹦，和以前的她并没有太多区别，甚至可以说她变得更有爆发力了，跳得更远了。而兔子的脸上，褪去了稚气，换上了一副笑眯眯的表情。总是笑眯眯的表情。

　　当她笑着时，她的嘴角只有一点点弧度，她的眼睛则是直勾勾地看过来，仿佛在用她的目光融化一切。

　　兔子现在就这样笑着。听完鸭子的话，她只是这样笑着。

　　鸭子莫名感觉后背发凉，他完全看不懂兔子的笑容，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但他挺着胸，假装他并不畏惧。

　　兔子点点头，说：“那你上来吧。”

　　动物们让开了一条路，直通舞台。鸭子的心跳得砰砰响，礼帽的边缘将周围的动物分成两截，他没法抬头，他只能看见这些动物的脚，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他想，戴帽子真是戴对了。

　　他从侧边的楼梯上了舞台。登上去之后，视野变了。所有动物都在他脚下，仰着脑袋，像刚出生的小鸭子似的，仿佛这样就能从鸭妈妈那里获得食物。

　　鸭子知道，他必须给他们一些东西。他有些紧张，但对自己有全然的自信。他意志坚定，头脑理性，一遇到危险就会想出解决办法，所以他才能拥有今天的生活。兔子的骗局遇到他，只有被戳破的命运。

　　他说：“快开始吧。”

　　“没想到，只有到这种地步，你才会登上舞台呢。”兔子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后，双手抬起，将黑色石头平举在胸前，闭上了眼睛。

　　很静。所有动物都不说话，只看着，呼吸着。鸭子也呼吸着，他睁着眼，死死盯着兔子，试图找到破绽和马脚。

　　兔子的呼吸悠长，她闭着眼，说：“缓慢呼吸，想想你的恐惧。想象那幅画面。”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是障眼法？鸭子精神紧绷地想，他不能中招，他不能想他的恐惧。

　　可脑袋里像有一只白色小虫钻了进来。他看见那只虫子时吓了一跳。他想，不管这小虫为何出现，不要再想它就好了。他这么想着，小虫就开始长大。

　　鸭子惊恐地想，虫子不要长大，快消失！可是虫子越来越大，大到如此栩栩如生，仿佛就在他面前。

　　兔子的声音在旁边悠悠的：“呼吸，再呼吸，不要憋气。这样你会没那么害怕。”

　　鸭子这才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没喘气了。他大口地呼吸，仿佛呼吸是一种武器。他想，我不会让兔子如愿的，你这只虫子，一定是兔子派出来的间谍，就是为了钻进我的脑袋里，探究我的秘密，好让她的骗局成功！

　　他往舞台前方的河流看去，河里只有细碎的闪着微光的粉末，松散的、随着水波荡漾。没有一只金色虫子。

　　他有些得意，说：“怎么了？没办法了吧？河里可什么都没有。”

　　“这才刚刚开始。”兔子说：“现在，想象你变成了你脑海里出现的那个事物吧。去感受它的呼吸，它的心跳，它的一切。”

　　脑海中，白色的虫子来回弹跳，笑，像个刚出生的小恶魔，对一切充满好奇，予以愚弄和挑衅。虫子在脑海里一会变成s型，一会变成b型，甚至跳进一堆鸭粪还是鸡粪中，打滚，吃了个爽。

　　鸭子后颈发麻。变成虫子？这只又肥又长又恶心的虫子？他不想变。虫子只能是他的食物，不可能有其他可能。他咬紧牙关，垂头看着舞台，不说话。

　　兔子的声音变得很远：“它已经出现了，想要让它消失，只有变成它。”

　　虫子现在在吃自己拉的屎了。鸭子快吐了。他讨厌它，却不能控制它。

　　像蛋壳被敲开了一道缝，兔子的话钻进了鸭子的脑袋。他想，算了，试试，我不能接受带着它回家。万一它看到我的家，在我的脑袋里搞七搞八怎么办？

　　脑海中，虫子已经走到了他家门口！鸭子一激灵，一咬牙，想象自己是这只虫子，站在了家门口。

　　如同被巨浪迎头冲击，鸭子也被虫子身体里一股汹涌的东西冲垮了。那是一条五颜六色的泥流，棕黄的泥沙是底色，厚重，土腥气扑鼻，泥沙中裹挟着细线般的色彩，红的、黄的、紫的、蓝的……那些彩色丝线很脆弱，只要泥流拐过一个急弯，就会有一些细线被吞没。

　　鸭子站在想象中的家门口，又好像没有站在那，而是在那条泥流上漂流。不，不是漂流，是被泥流吞没。他和细线一样，一下子被卷入泥水中，又扑腾着，钻出水面，艰难地大口呼吸。他的脚蹼很沉很沉，艰难地摆动。

　　恍惚间，他听见一个声音在说：“呼吸，缓慢均匀地呼吸。你很安全。去寻找你想寻找的，去保护你想保护的。你可以做到。”

　　鸭子心想，我是想要去保护彩色细线。它们这么漂亮，我要把它们从泥流中救起来。

　　他盯紧了水面，伸出翅膀，努力去抓细线。有一根蓝色的线飘过来了，他奋力摆动脚蹼，游过去，抓住它——

　　像一头扎进了冰窟窿，他浑身发冷。那是他和鸭妈妈分开的那天。他一个月大了，该离开妈妈独自生活了。那天晚上，月亮很圆很亮，鸭妈妈将他带到河边，说：“这条河边还没有鸭子，今后你就在这里生活吧。多找点食物，找一个母鸭子，然后好好生活。”

　　他说：“妈妈，我不想离开，我想和你，和哥哥姐姐们一起生活，我们一起玩游戏，一起快乐地在一起。”

　　鸭妈妈说：“怎么在一起？一条河就那么多鱼虾，都在一条河旁生活，大家一起饿死吗？不要说傻话了。玩游戏没有活着重要。”

　　鸭子被一个浪浇透，泥水灌进他嘴里，发苦。再一看，蓝线已经消失了。

　　他甩甩头，吐了几口沙水，去追另一条红色的线。那条线似乎有自己的想法，在泥流中摇摆，尾部的线头晃来晃去。他憋了一大口气，扎进河里拼命往前游了好久，翅膀终于碰到了它。

　　炙热的、火辣辣的刺痛传过来。是鸭爸爸曾经扇过他的一个巴掌。

　　幼儿园的汇报演出，他没被选中参加心心念念的相声演出。他在台下看同学们演出，心里碎成一块块。演出结束后，他想去舞台上看看。他那时候还是个内八的小鸭子，走路的姿势和别的鸭子都不一样。走上去时，底下传来窸窸窣窣的观众的笑。他挺开心，在尚未离场的同学和家长面前，说他自己编的笑话。大家哄堂大笑，他也很开心，忽然迎头受了一个火辣辣的巴掌。

　　鸭爸爸在他头顶，瞪着他：“你搞什么东西啊？丢人现眼，赶紧下来！”

　　那个巴掌没有解释。回了家，饭桌上，鸭爸爸讲述了下午发生的事。哥哥姐姐们全都笑成一团。

　　爸爸说：“你是不是疯了？搞艺术？你先照照镜子，把你那个内八改过来吧！”

　　他吃完饭，回到房间，从那天起，开始改他的内八。改了一年，他终于和其他鸭子走路一模一样了。

　　他再也没上过舞台。

　　浮在泥流中，鸭子这次看见了细线是如何消失的。红色的线一碰到他的羽毛，就融进了他的身体。他的羽毛下，有隐隐的红色的光。红光慢慢变淡，最终消失不见。

　　两次追寻，消耗了很多力气。鸭子继续浮着，很茫然。他许久未见鸭爸爸鸭妈妈了，在记忆中回忆起他们，他感到一种熟悉的温暖。可这两段快要被他遗忘的记忆，又勾起了其他情感。那些迷茫、痛苦、羞耻，那么多那么多的不开心。

　　他来这里做什么？他不是来揭穿兔子的骗局吗？为什么会回忆起过去了？

　　忽然，他听见兔子遥远的声音：“无论你在做什么，不要停下。你要完成你的目标才能回来。”

　　完成目标，找回所有的细线，才能回去。鸭子点点头，不用去管那些回忆，反正它们都是过去的垃圾。他现在要做的是，做完在这里该做的，再去揭穿兔子的骗局。

　　他拖着疲累的脚蹼，继续出发。黄线、紫线、绿线……第一次听见相声无法压抑的笑，因为内八狼狈摔倒后的自我调侃，曾在纸上画过的演出服设计稿，自我怀疑没有天赋的眼泪，还有沉浸在练习中感受到的挫败，以及在挫败后无数次大大小小深刻的宁静和喜悦……

　　等那些细线全部回到他的身体时，他突然觉得好冷。脸上好冷。怎么了？他睁开眼，感觉到脸上的湿润，抹了把脸。满手的泪。

　　兔子在他身边，用平静而忧伤的目光看向他。舞台下，所有人静静地仰头望他。没人说话。

　　鸭子哈哈哈干笑了几声，把脸弄干。他说：“你们看，我什么都没改变。我就说这个兔子是个骗子。”

　　他预想的骂声没有想起。大家突然都往河的方向看。

　　兔子也看过去。她说：“大家给那只鸭子一点鼓励的掌声吧。他还很害羞呢！”

　　什么？哪只鸭子？是他吗？鸭子茫然地转头、看看自己，在如雷的掌声中，忽然瞄到了一抹金色。

　　舞台正下方幽暗的河水里，出现了一只金色脚蹼。它试探地探出一只脚，停了停，听到掌声没停，才又探出另一只脚。口哨声、欢呼声没有停止，金色的肚子、屁股、胸膛，然后是脑袋。

　　一只和鸭子长得一模一样的金鸭子。

　　鸭子在台上呆住了。发生了什么？

　　而河边，动物们起哄道：“演一个！演一个！演一个！”

　　“不要！”鸭子在舞台上脱口而出，可他的声音立刻被淹没了。他感觉到肩上被轻拍了两下，是兔子。她说：“给他五分钟。”

　　金鸭子还很小，是只小鸭子。他挺着内八脚，在河里往前走了走，张嘴说：“谢谢大家啊，谢谢大家。事先没准备过，实在是没法演。”

　　“他说什么？没听见！”
　　“他说没准备，所以演不了。”
　　“啊？要准备什么？我当时也啥都没准备啊，直接上不就完了……”

　　兔子在舞台上清嗓：“大家再给他一点掌声吧，热烈一点，给他现场准备的时间！”

　　掌声又起，噼里啪啦，没有弱下去的意思。金鸭子忽然抬头，向上看。鸭子和他对视上了。鸭子莫名奇妙看懂了那个带着笑的眼神。

　　金鸭子说的是，我没准备，但是你准备过。

　　他瞪他，我没说我要演！

　　金鸭子耸耸肩膀，说。那就回家好了，你下去，回家就好了。

　　他说的没错。鸭子知道。但他的脚蹼动不了。他不想动。在舞台上的感觉很好，很紧张，也很兴奋，大家都对你好奇，都想从你这获得快乐。

　　他可以给别人快乐。

　　他想起他曾经走上过的幼儿园的舞台。他再没上过。就这样了吗？就这样下去了吗？

　　他看着金鸭子，金鸭子也在水里看他。他转头看兔子，兔子也看他。

　　兔子轻声说：“先说一句话，第二句就知道说什么了。”

　　说什么呢？鸭子想不出开场白，他只想到一句。他说：“那我献丑了。”

　　所有人都在等他。金鸭子在水里，冲他眨眼，将两只脚蹼摆成内八模样。

　　鸭子灵光一闪。他知道了。他将脚蹼也摆成内八的样子，说：“大家看到我脚的样子了吧？内八，这叫内八，我刚出生就这样，一直改不了，被我爸妈哥姐嫌弃。可它的功能没有问题，我能走能跑能游，一点没受影响。到了幼儿园，这事不一样了。我遇到了几十个小孩。小孩们都是最原始的野兽，你们说是不是？”

　　有人接话：“为什么啊？”

　　竟然有人捧场。鸭子在心里感谢他全家，祝他全家发财！他接过话茬，说：“因为小孩想吃就吃，想喝就喝，说你丑从不拐弯抹角，有时候在你摔倒时还会特地赶来嘲笑你。”

　　有稀稀拉拉的笑，不明显。

　　鸭子咽了口口水，说：“反正在幼儿园这帮小孩，没少笑我的内八。说什么来着？一只公鸭子内八，是身体里有一个女人。这是原话啊，这帮熊孩子智商情商都没发育，一句话惹了我和所有的母鸭子。母鸭子们都很生气。她们说，我们鸭子才不内八，一个公鸭子内八，你说是母鸭子的错，你这就是厌女！他们就吵起来了。下面的家长们，提醒你们今天晚上就回去跟孩子科普我们鸭子的身体构造和战斗能力啊，以后多提防着点。我们是比不上鹅，但我们咬别人也快很准。我的母鸭子同学为了女性主义，和所有嘲笑我的熊孩子大战了一场，现场那个毛啊、羽啊乱飞。母鸭子大获全胜，我当时很想哭。”

　　他顿了顿，说：“我没想到，我现在成了鸭子中的第三个属类了。公鸭子，母鸭子，和我这只独一个的内八的公鸭子。”

　　他的心里涌上那股他遗忘了很久的悲伤。但这样讲这件事，他忽然觉得也很有趣。

　　笑声响起，比刚才响多了。也有很多人很专注地看着他，等待着他后面的话。

　　鸭子在舞台上走了两步，继续说：“等我成了第三个属类，我才发现，原来一直是有第三个属类的。比如我们幼儿园，就有全森林独一只的三花公猫、蜂蜜素食主义的熊，以及只想要游泳不想要飞的海鸥。我想，我终于找到了同伴了，我有朋友了！于是我就去找他们。当时他们仨个一起坐在角落里，我走过去。

　　他们喊：‘干什么呢？’

　　我说我想和你们做朋友。

　　海鸥说：‘什么朋友不朋友的，我只想到码头搞点薯条吃吃！’

　　熊说：‘不行啊，我们当不了朋友。’

　　我说为啥啊？咱们都很独特。

　　熊说：‘我们是自我选择的独特，你这是生理缺陷。’

　　我指着三花公猫说，他也是生理缺陷啊！怎么就能当朋友！

　　三花公猫上来给了我一爪巴，说：‘这就是我自我选择的独特。’

　　我心想，是独特，惹不起。我走了。但是我心里有气，我就一直观察他们，跟踪他们，我要报复。有一天，我在花园里躺着晒太阳，这仨走到我后面了，没看见我。

　　他们仨说：‘谁知道他是想来做什么？’‘
　　搞不好是犀牛那帮人派过来的，来试探我们的。’
　　‘哼，反正不带他玩。’

　　我一琢磨，好像搞明白了。他们是不是以为我别有目的，所以对我才有所防备啊？那我解释一下，应该就能和他们当朋友了。我腾地站起来，把树丛后的他们仨吓得打抖。

　　我说：‘我听见你们说话了，我和犀牛他们没关系，我就是想找朋友。’

　　他们仨疯狂后退，那只熊还摔了一跤。我想去追，海鸥就发出尖叫，让我滚。我真懵了，解开误会也不行吗？我说真是误会啊！三花公猫弓起背，说如果我敢去和犀牛通风报信，就让我看不见第二天的太阳。

　　他们仨跑了。

　　我站在那想了半天，想到日落。我想明白了。我之前想得太复杂了，交什么朋友。我也应该有个属于我自己的独特，然后那么独特地活。内八，显然不是个好选择，因为太不高级了，很容易被人攻击。我得想个更独特的，更高级的选择。我想到天都黑了，都没想到。再不回去我爸就要展示他的独特了，我就回家了。

　　回去路上我看见兔子，也就是这只兔子，这只拿着魔石的兔子。她正趴在河边，盯着河水看。我走过去想，这也有个傻子。欸？我为什么用的是‘也’？

　　回到家，开了门，我爸看见我，脑袋毛都竖起来了。我一瞬间冒出个念头，他也是个傻子。

　　那顿打，是我挨过最重的打。倒不是这事有多大，而是老爸打儿子时，儿子不哭不闹，反而呵呵地笑，你说这是不是挑衅？但是我非常开心！我终于找到了我的人生座右铭：所有人都是傻子，我除外。”

　　在笑声中，鸭子停下了。他鞠躬示意，说：“我的表演就先告一段落吧，谢谢大家。”

　　台下的人不舍地唉声叹气，有人喊道：“继续演！继续演！”

　　鸭子笑了，摆摆手，转身看向了兔子。他都忘了，他是怎么认识兔子的，要不是今天说了这些故事，他全忘了。他怎么会忘呢？那些记忆和感情曾经如此鲜明，但它们褪色的速度也很快。如果不是兔子……

　　他想说点什么，可张了几次口，都想不到要说什么。兔子眼睛弯弯地看他，指了指河水。

　　所有人都挤到河边了。河水里，那只曾经躲在舞台下的金鸭子正撅着屁股，扭着，跳一只很滑稽的舞。它让一只小鱼从他的嘴里流过，嚼几口后一脸恶心地吐出来，翅膀在胸前比大大的叉。

　　他很灵活，他很逗趣，大家都在笑，尽情地笑……

　　他在那些拥挤的黑影中，看见一双闪亮亮的含笑的眼睛。他也笑了，和兔子握了握手，说了句我们还会再见的，就下了舞台。

　　他穿越人群，找到了那双眼睛。他搂着她，和大家道别，从森林原路回家。

　　萤火虫飘过来的时候，他轻轻地抬起翅膀，让它们停驻歇息。他对她说，明天我们得问问兔子，可以去哪找到学习和表演的机会了。

　　他们回到了家。

　　躺到床上后，他想了想，在闭上眼前，将他的脚蹼放回了内八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