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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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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炼睁开眼的时候,眼前是一片的污黑,耳边也吵吵嚷嚷的。明炼不胜其扰,挥手想要让周围的蠢货们闭嘴,却发现身体却仿佛不受控制。慌乱了须臾后,他才想起来自己正是在苍潜的回忆当中。
他的魂儿被锁在苍潜过去的身体里,于是便由不得他自主。在这场无他参与的故事当中,他只能做看客。
“苍潜,怎么不做声了?还是你可算死了?”
明炼心中升起恼怒来。他从未见过有人对苍潜如此侮辱,可他此时动不得,也无法为他出气。想着苍潜一向都是虚怀若谷温良敦厚,此时少不得要将此事揭过,于是更加气闷。
苍潜擦了擦脸上的泥巴,僵着身子转身去看出声的人,眼睛定定的。明炼借着他的眼睛看清对面是许多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丐,如狼似虎地吞食着手里的食物,不时用挑衅的眼神激惹苍潜。
“只会瞪人么?我还以为你怎么能耐——”
耳边仍是大声的嗤笑。明炼气得浑身都像着火了似地,恨极了自己现在这锢着的魂儿。
正当他不知所措的时候,苍潜忽然动了起来。脚步还是跌跌撞撞的,但目标却准确。为首的乞丐以为他是要来抢食,边笑边后退,下一秒便是尖叫。苍潜尖尖的牙齿咬在他右手虎口上,一下便渗出血来。苍潜头一扭,撕下一块肉。
乞丐们连忙帮忙把苍潜推搡到一边。被咬了的那位捂着手叫唤:“苍潜!你是疯了吗!”
“抢我吃的,不打紧。”苍潜冷笑,“我可以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乞丐们默然:“你真是疯子……”
出来行乞是为了讨口饭吃挣下个命来,若是与人拼命便是本末倒置。一伙乞丐们骂骂咧咧地走远了。苍潜冷冷看着他们远去的额背影,吐出嘴里血肉,唾了一口:“真脏,恬不知耻的野狗。”
明炼一怔。在苍潜眼中,他竟然与这群乞丐算是同类。
苍潜歇了一会儿,勉强支持起身子往天香楼走。那是城中最大的酒楼,达官贵人们多在其中用餐。偶尔运气好,也能碰见几个好心的,或许还有点残羹冷炙。
这样的好去处自然也不只苍潜一个人知道。他去的晚,酒楼旁边早人满为患。酒楼的打手守在门口,对这些腌臜人报以最高级别的警惕,让他们尽量待得远远的,别扰了客人们的兴致。
苍潜便远远地靠着坐。他说不出什么讨可怜的好话,施舍他的人便也少。唯一的幸事是他那不知身份的爹娘给了他一张英秀的脸蛋,虽脏兮兮的,却也能看出来几分清丽,便格外惹人怜。但这也有不幸,毕竟太惹人“怜爱”也不是好事,苍潜动了几次手又挨了几回打之后便明白了这样的道理。
苍潜看天,活不活得过今日皆由天定。上天不佑,逆天何为?他早看开,随着去吧。
饿极了。饿极了便睡。睡的时候是想不起来饿的。苍潜闭上眼,觉着一睡不醒也是好事,从此不用受苦受难。
快睡着的时候又觉着周围吵得厉害,脚步声乱乱糟糟,许多人撞得他坐都坐不稳。苍潜烦躁地睁开眼,只见满街的乞丐们都拥到一块儿,围得水泄不通,嘴里倒是整整齐齐地念:“谢谢上仙!”
苍潜坐着看,一群乞丐都是领了酒菜吃得尽兴。吃得好了,便让开些让后头的人来吃。这样一拨拨的,竟然都有的吃。苍潜心里不由得暗笑,平日里从没见过这样谦让。他曾路过某书院听了句“仓廪足而知礼节”,大概是这个意思了吧。
随着人潮散去,站在原本人群中心的身影显露出来。样貌不算如何特别,就是笑眼弯弯的。他视线放到苍潜身上,然后缓步走过来。苍潜扔不动,还坐着。那人于是蹲下来与苍潜平视:“你想吃些什么?”
“有的挑?”
那人笑起来:“当然。所以你想吃什么?”他伸出手来,洁不染尘的手指抚过苍潜脏兮兮的脸颊,又握了握他的手,皱眉:“你年纪不小了,怎么还长得这样小?是总吃不饱吗?”
苍潜盯着他的眼睛,坦然道:“嗯。”
“你我有缘,我不忍心看你在此间受苦。”那人说,“我本是一游历人间的修士,旁的无甚本事。你若觉得好,便与我走。”
反正别处也不会有更坏处,苍潜点了点头:“好。”
那人笑起来。他稍稍一抬手,便将苍潜抱在怀里。苍潜感受到那人的手指轻轻抚过自己有些凸出的臂骨,动作轻柔仿佛带着爱怜。苍潜头靠在他的肩窝,竟觉出难得的舒适,生出几分困意来。
再醒来的时候他躺在床铺上,床边坐着明炼,手里捧着玉碗,轻轻吹上方氤氲的热气。
明炼看得怔忪,竟不知道坐在床边的是容清还是苍潜。他第一次感受到,这两个人竟然如此相似。
但过去这个时间点的苍潜显然还不与明炼记忆中的样子相似。苍潜坐起来,细微的声响引来容清的注意。容清偏过头:“我刚才知道,你饿得久了,骤然吃些油水多的反而不好。先喝些粥暖暖胃吧。”
苍潜不与他客气,接过粥碗便仰头喝了。容清连连劝他:“还有的,还有的。慢些,小心烫。”等到苍潜终于感觉到肚子里有了暖意,这才有心思分神来看容清,谨慎问道:“你……需要我做什么?”
容清笑着揉了揉他的头。苍潜原想躲,但克制住了,任由轻柔的陌生的触感落在发顶。容清将腰间羽铃取下来,示意苍潜摊开手收下:“这羽铃原是我母亲的遗物,有成对的两枚。一枚我已换了酒菜给她家乡的乞丐,这一枚便赠给你,算是我收徒的第一件礼物。”
苍潜默默拎起羽铃在眼前晃了晃。容清在一旁还是解释道:“这不是什么仙家宝贝,不过寻常俗物,还希望你不要嫌弃。”
苍潜垂眸:“不敢。”
容清笑意温和,将苍潜搂进怀里:“好孩子,从前受苦了。望你以后仙途坦荡,一生无忧。”
如容清所言,苍潜果然有些仙缘。无论容清授他内力或是剑术,不消几日,他便全都学得融会贯通。甚至苍潜还要更天才些,将自己的感悟融入其中,便又自成一派。容清广结善缘,虽然于修行一道不过平平,人缘却是极佳。听闻他收了弟子,往日好友便也来敲个热闹,便见到苍潜这样一位冷肃却资质上佳的奇才,不免啧啧称奇。
容清笑着对友人们说:“我于修剑一途并无天赋,你们若是得闲,还望能教教我徒儿。”
“教倒是可教。”一位剑修道,“可尚且不知你徒儿心性如何。他不苟言笑,不像你的徒弟,我有些顾虑。”
“这是什么话?”容清道,“我又挑不出什么出挑,他不像我,难道不好么?”
剑修摇了摇头:“修道修剑都要看心性,要知道手中的剑为何出鞘。你问他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能作答么?”
容清目光移到苍潜身上,苍潜摇了摇头。
当天夜里容清来到苍潜的房间,放了一枚夜明珠便是要挑灯夜谈。他面色有些惭愧,淡淡道:“我父母皆是仙修,我被娇宠过甚着长大,也不会教人,这是我的过失。我以为大道之旨,无非一个‘善’字,你可认同吗?”
苍潜望着他,摇了摇头。
“那你以为是什么?”
苍潜垂眸:“我以为,是一个‘欲’字。”
容清虽惊诧,却不反驳,只温言鼓励:“你说来让我听听。”
“世间无处无欲。乞儿欲食,行者欲歇,无爱者欲怜,无知者欲智,修仙者……则欲见闻天道。”苍潜慢慢地说,“皆是,欲求不满,贪心不足。”
容清怔怔看了他许久,忽而笑道:“你说的是。”
苍潜道:“弟子不懂得许多,只是胡言乱语,污了师尊的耳朵。”
容清摇头:“怎会?你心中若有答案,便按照答案去做。你聪慧,当比我更易窥见天机。”
苍潜看着容清,忽而问:“师尊若认同我,是心中也有一个‘欲’字?弟子斗胆一问,师尊所欲为何?”
容清微微蹙了蹙眉,露出有些苦恼的神情,思索了好一会儿才答道:“或许,我所欲者,是为天下欢颜。”他话说出口,便是一贯的淡淡笑意。夜明珠幽幽地发着淡淡光芒,仿佛月色正浓。苍潜只觉得胸腔中某个物事剧烈地跳动,仿佛死而复生。
就在这时容清笑着问他:“你呢?潜儿,你所欲者为何?”
苍潜对上他调笑般温和的双眼,最终低下头:“……徒儿尚不得知。”他改口:“或许师尊说的是对的。”
“哪有什么对错,你只做好自己心中答案便好。”容清起身,“天色不早,你早些歇息。”
苍潜行礼:“恭送……师尊。”
后来容清的剑修友人终于肯教苍潜剑法,私下对容清说:“你徒儿果真不是一般庸才。前回还说尚未寻到道,如今竟像是悟道百年,大彻大悟。心性之固,怕是我都有些及不上。”
容清便笑着问苍潜:“你最终选了哪条道?善耶?欲耶?”
苍潜郑重地凝视他的眼睛,从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有些僵硬地扯起久旷微笑的嘴角:“二者皆非。”
容清看着他微笑,便有些愣神,恍然才发觉苍潜褪了往日的苍灰衣衫,妆洗打扮竟然与自己如出一辙。他仿佛是若有所感,含笑点了点头:“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