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云出岫》津雨津春

21、水龙吟（3）

　　上次摸黑来炎曦殿，林轻云未曾细瞧，今日一见，其陈设不似长乐殿明朗，没有摆放绿植和花卉，内、外廊通用可拆卸的格子门窗，帷幕皆用色调素雅的灰青色。

　　书房有落地景窗，透过罗汉床后的细叶竹林，能瞧见花苑里的玲珑石。五蝠纹平头案后，古籍善本整齐排列在书架上，阵阵书香扑鼻而来。

　　堂屋与殿门有月亮形制的雕花博物架，上面摆了几尊清新秀丽的瓷鼎和玉器，堂内宝座上置一对玫瑰椅和方案，左右两侧各放一对铜制香炉，背后的壁画是瑞鹤图。

　　“小的沐兰，见过林姑娘。”

　　听到身后有一温柔的女声说话，林轻云回眸一瞧，竟是一位容色出众的小女娘。“你是靖王屋里的？”

　　“是。”沐兰将手中的茶盏和茶点放到案上，“姑娘请用茶。”

　　林轻云坐到西侧的玫瑰椅上，端起茶盏后并未喝，转头上下打量沐兰，瞧她肤若凝脂，眼似桃花，腰如杨柳，青色织绫窄袖襦配墨色裳，笑盈盈的样子确有几分讨喜。

　　“殿下去给太子嫔请安了，姑娘且先小坐一会儿。”

　　出于礼貌，莞尔颔首，林轻云下意识抿了口茶，心想这姜岫岩果然是深藏不露，也难怪选个王妃拖了几个月，都没个后话，还说什么知根知底的就有一个人，原是身边这个可心的。

　　姜岫岩回到炎曦殿的时候，正巧碰上林轻云和沐兰见面，他站在门外瞧见林轻云心不在焉地捧着茶盏，时不时地用眼睛瞟沐兰，恍然意识到她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沐兰比林轻云先发觉姜岫岩回来了，兴高采烈地迎上前去接他手里的佩剑，“殿下辛苦，小的一早备好了浴汤，是先用膳啊，还是先沐浴？”

　　姜岫岩打量着林轻云像没看着他似的，纹丝不动地坐在桌前，也不看沐兰，挥手示意，“你先下去吧。”

　　听姜岫岩的声音冷冷的，沐兰这才察觉出气氛不对，忙不迭行礼退下。

　　林轻云见沐兰走了，便起身往寝室走，看明间的四扇挂屏下摆着两把四出头官帽椅，阳面漏窗前安置了一套根雕圆木桌凳，里间的架子床旁边除了镜架，多出了一套妆奁。

　　知道姜岫岩跟在她身后，林轻云坐在下位的椅子上，也不抬眼瞧他。“把我的东西送回长乐殿吧。”

　　姜岫岩屁股还没碰到椅子，林轻云就冒出来这么句话，吓得他险些没坐稳，整个人直接栽下去。

　　先抬头看了一眼殿门外，确认无人后，姜岫岩坐到林轻云对面的椅子上，屏息挪动身体，向林轻云所在的方向倾身，“不是，怎么个意思？”双臂拄着茶案，用讨好的姿态问林轻云，“大小姐，我今天没惹您不高兴吧？”

　　“我是可以住在青宫，但没有必要和你同住一个屋檐下吧。”

　　“你就这么不喜欢和我待在一处吗？”

　　“谁叫你擅作主张的，你之前可没征询过我意见，你凭什么觉得我答应留下来，就等同于跟你住在一起？我对你私生活可不感兴趣！”

　　“首先，我给你赔个不是，的确是我思虑不周，事先没有安排好。我母妃觉得你作为林家人，不能怠慢了你，少岚姐不在，怕你孤身一人在青宫不习惯，所以想让我过来跟你做个伴，你放心，如果你觉得同我在一处不自在，那我就搬到偏殿去，绝不妨碍你。”

　　姜岫岩说完便站起身往门口走，准备叫人把他的东西挪走，未想林轻云也跟着他起来，从背后一把薅住他的衣领，稍稍用力一扥，他趔趄一步，重新坐回到方才的位置上，后背重重地撞在背椅上，他暗暗咬牙，不敢出声。

　　林轻云双臂撑在姜岫岩的两侧，见她俯下身来，姜岫岩下意识往下躲，感觉自己快躺到椅子上，已经避无可避，两腿打颤，不自觉地想要并拢，可他低眼看林轻云毫不避讳地站在他身前，他害怕自己冒犯了她，只能双手扒着扶手，确保自己不会从椅子上滑下去。

　　“姑奶奶，这是闹哪一出啊？”

　　“不行，你回长明殿去，把你的小通房一起带走！”

　　“什么小通房啊？我哪来的通房啊？”

　　“小沐兰。”

　　果然！姜岫岩猜中了林轻云这反常的矫情。

　　“误会了不是，她就是我身边的一个女使，跟长庚一样从小照顾我的。”

　　“这种事就没必要骗我了吧，你不用假装自己很清白，人之常情，可以理解，哪家富贵人家的公子哥还没有个通房滕妾的，何况你堂堂太子次子，二品郡王，当朝三皇孙呀！”

　　“你可别胡说八道了，人家沐兰是长庚的媳妇，回头让长庚听见了，那小子该捶我了！”

　　“什么？长庚都成婚了？”林轻云惊呼一声，猛地站起身，姜岫岩脚下一滑，直接从椅子上摔到地上，看他龇牙咧嘴地捂着腰哀嚎，林轻云满是愧疚，急忙上前扶他，“快、快起来，磕到哪里了啊？要不要我给你瞧瞧？”

　　“屁股疼，你看吗？”

　　“你无耻！”

　　刚扶着林轻云的手臂借力坐起身，又被她狠狠地推了一把，姜岫岩后背撞到了椅子腿上，“哎呦，你要是想杀我，趁早拔剑，给我个痛快，不要这么折腾我！”

　　林轻云噗呲一笑，蹲下身盯着姜岫岩，小声问他，“原来长庚不是内臣啊？”

　　“你见过哪个内臣长胡子的。”

　　“倒也是。”

　　瞧林轻云嘴角上扬，姜岫岩索性直接盘腿坐在她身前，轻声哄着她，“不生气了吧。”

　　“我压根也没生气啊，客随主便，你怎么安排，我就听从安排咯。”

　　“搞了半天，你耍我啊。”

　　林轻云才不会承认自己就是想试探出沐兰和姜岫岩的关系，顺嘴扯谎，“不是啊，我确实不太乐意跟你在一起，但是我在永京，除你之外，确实也不认识别的人。”

　　哪知她说什么，姜岫岩就信什么，一脸委屈地问她：“为什么不乐意跟我在一起啊？我哪里不好啊？”

　　“哪都不好！”

　　“也是，你肯委屈自己留下来当这个女官，也不过是为了能跟着我到皇城司去进一步打探昌遥门的底细。保不齐，救我，也是你计划里的一环。”

　　“你有没有良心啊？我哪次救你不是冒着生命危险的？”

　　“我要是没良心，也不会让你当个可以来去自如的女官了。”

　　姜岫岩明显话里有话，或许她能得到的这个女官之位，是他向姜阳华争取来的，他是打算用这个女官之位，把她留在他身边的。一切都是他的故意为之，一步一步地挖好了坑，等她陷落进来。

　　可林轻云不想猜来猜去的，打算就借这个机会，把一切跟姜岫岩挑明也好。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你皇祖母走后，很多人误会你要娶我，我现在又跟你回来了，还住在一起，这不是明摆着给别人茶余饭后添菜吗？”

　　“我当然知道，你的消息我都知道。”

　　“知道你还对我不闻不问，你到底有没有在乎过我的感受，用真心待我？”

　　没想到姜岫岩突然伸手抓住自己的手，郑重其事地问：“那我娶你好不好？”

　　林轻云毫不犹豫，当即回绝，“不好！”

　　“为什么？你那么聪明，你不会看不出来我对你的心思。你上次还为了我成婚的事同我吵架，你不喜欢我吗？”

　　和姜岫岩四目相对，林轻云在那一刻看到了他眼中满是期待，心里有一股暖流汹涌而来。

　　她好想问姜岫岩，那你又喜欢我什么呢？

　　林轻云别过眼，不敢再与姜岫岩对视，不自觉地盘坐在他面前，“这不是喜不喜欢的事，而是我不能嫁给你！”

　　“算了，你不用顾忌我的面子，不喜欢我直说就是了。”姜岫岩很失望地说。

　　“哎呀，不是，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发过誓，在我没有找到许路遥之前，我不会成婚。”

　　林轻云的解释让姜岫岩感到意外，“成婚和报仇并不冲突啊！就算你不愿意接受我，也该有自己的伴侣，陪你过日子呀。”

　　林轻云好像突然不太认识眼前的姜岫岩，他这话说得很真诚。往常，他总是不跟她实话实说，一贯连哄带骗地诓她，就像戴着一块面具，从不肯以真面目相对，也猜不准他哪句话里藏了真心话。

　　而自己，也在和他的几次相处中发生改变，开始逐渐不对他设防，得知他为了给谢皇后冲喜去选妃，没来由的生气，听说他受伤、遇险，会忍不住想去关心他、解救他，也愿意将真实想法向他倾吐。

　　或许，是自己没有所谓的知己，也没有能够让她放心依靠的亲人吧。

　　师门之内，师兄师姐们都当她是该敬而远之的继承人，是要偏宠疼爱的妹妹。出门在外，她是昭亭山庄的门面，不容她有任何错失，她要保护教导胞弟轻舟，要替故去的兄长轻宇撑起家族重担。

　　她没有资格为自己而活，她要为兄报仇，她必须为发扬昭亭山庄而殚精竭虑。寻常女儿家在桃李之年早已嫁作他人妇，在家相夫教子，但儿女私情、谈婚论嫁于她而言，是她的负累，是她遥不可及的梦。

　　“如果我成婚，我很可能要被约束在内宅，我没有办法再像现在这样来去自由，就像我大嫂现在因为有了书安，她纵使有报仇的心，也没有办法不顾及书安的安危，随时离开昭亭山庄去寻找杀夫仇人。我哥的死，是整个昭亭山的损失，我作为他的妹妹，两宗继承人，我必须担起这份责任，所以，我不能成婚，跟你无关。”

　　第一次，林轻云将自己的心交付给了姜岫岩，他能感知到当下的她，是有多么地信任自己。数次的舍命相救，都被她谈笑揭过，却不知此时此刻，才是她最大的勇敢，她将自己的软肋与无助暴露无遗，姜岫岩心疼林轻云，又懊悔自己鲁莽，玩笑半开，轻许爱意，实在配不上她。

　　他很想抱抱她，给她一些安慰。

　　可是，他讨厌自己的痴心妄想。

　　她当如鲲鹏逍遥，扶摇万里，不该被束缚这青瓦朱门的金丝笼内。

　　“对不起，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你放心，我会帮你一起报仇，许路遥也是我的敌人。”

　　瞧姜岫岩低着头，眼圈发红，林轻云没想到他竟是这般感性之人，主动拉住他的手，晃了晃，歪着头看他，“谢谢你理解我。”

　　“那你可以给我一个小小的奖励吗？”

　　姜岫岩唬得林轻云一愣，甩手丢开他的手，“你又打什么坏主意？”

　　姜岫岩一副哈巴狗讨贱的模样，“容我先搬到书房睡好不好，炎曦殿的偏殿年久失修，一时半会儿也补不好，我不想住在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的地方。”姜岫岩说着还举手做发誓的样子，“我保证，我会逮到背后嚼你舌根的源头，狠狠地替你出气！让他们再也不敢胡言乱语传播谣言！”

　　为了留在永京，做自己想做的事，拼上性命在所不惜，满城风雨又如何呢。林轻云直接破罐破摔，提着裙子站起身，拍手抖灰。“行吧。谁叫你是这炎曦殿的主人呢，你爱睡哪睡哪，只要不跟我一个屋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