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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瑟琳娜·米尔维尔夫人临终交给女儿的告罪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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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总在临终才诚实地坦白自己犯过的所有罪,恳求神父代表主给予宽赦,以期减免炼狱的时限,早日升入天堂。当我还是一个少女时,我认为,这是一种投机取巧,因为知道进行这坦白之后不久自己便不在人间,流言蜚语已经影响不到死去的自己,所以才选择在临终坦白,而不是更早,这样既获得宽赦,又于自己在俗世的生活没有害处。现在,我已垂老,感到死期迫近。那件我始终尘封起来,对任何人都没提起的错事和罪孽,我现在也要坦白。但我并不打算在我下地狱前把这封告罪书交给任何一个教士,恳求他予我宽赦。不,我的女儿,请不要为这话误会你的母亲对神的态度。我一直在求主饶恕我,饶恕我们所有人。我只是深知,罪行可以被宽赦,恶果无法被抹除。
如果临终时我的主意没有改变,那么,你,我的女儿,将是世界上唯一聆听我告罪的人。我写下这些,希冀的不是赦罪,而是警示:愿你,我唯一尚在人世的孩子,能从我坦白的一切中吸取有益的忠告,使你在你命运的风浪里航行时,不至像我一样,摇摇摆摆,翻船落海,悔憾至死。
女儿,我很少对你和你哥哥隐瞒什么,除了这件事。还记得你年轻时在你丈夫那边听到那些流言后,写信来问我:你名字的来源,你那位早逝的姑母,是否没有死,而是成为了吸血鬼;那笼罩米尔维尔的阴云,在你和你哥哥还小时发生的夺走你父亲的生命,夺走当时许许多多人生命的血色圣诞节,是否就是她所为?女儿啊,我不能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因为我当时并不在场,但当你读完我写下的一切后,你自然会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和你的父亲从小就认识,这是你知道的。你不知道的是,你父亲年长我几岁,那个自小与我交情甚笃的米尔维尔并不是你的父亲。那个与我快活长谈的人,与我频繁通信的人,亲昵地叫着彼此的名字分享所有稚嫩心事的挚友,是你父亲的妹妹,与我同龄的辛西娅。
啊,辛西娅,我闭上眼睛,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年纪,我再度看到了她,辛西娅,乌黑的卷发泛着光泽,深蓝的眼睛总含笑意,白皙的皮肤没有一丝瑕疵,柔软的嘴唇像玫瑰花一样嫣红。她是多么美好啊,没有人会不爱她。当我得知我的婚讯时,有两重喜悦浇在我的心头:其一,自然是成为你父亲新娘的喜悦,上帝作证,他是我唯一爱过的男人;其二,便是能与辛西娅成为亲戚的喜悦,从此,我们之间有了一条以神圣的婚姻誓约缔结的永远也不会断绝的联系,我们永远不会成为陌生人——那时,年轻的我以为会如此。
就在我的婚姻定下没多久,发生了那件可怕的事,因为她的美好,因为她的可爱,邪恶盯上了她。她原来商议的婚姻不再作数,那巫婆让自己实际上已经死去的儿子取得了做她丈夫的荣幸。
想起那个巫婆,我这颗苍老的心就仿佛又有了动怒的力气。虽然主显示了祂的威力,让她的罪恶袒露在阳光下,可人间给她的裁判实在是太轻了——囚禁在塔楼里,头衔和财产被侄子继承,叫她衣食无忧地又活了几年。她应该上火刑柱,绞刑架!她在献祭又一次失败后,把仍旧还有生息的辛西娅钉进棺椁,葬进坟墓。
女儿,我没有回复过你那封信,但我始终记得你那封信,记得你那些字句。你似乎嫌弃这个名字,嫌弃你的姑母,认为她玷污了你信仰的纯洁。啊,女儿,你不懂。
在我从不许你和你哥哥去的那间仓库里,我和辛西娅曾坐在一盏灯边闲谈。那时候已经入冬,不见阳光的仓室就更冷了,我总要披一件毛毯。辛西娅不需要。她再也不需要取暖,她已经没有体温。没有体温的辛西娅和我谈起她在坟墓里的新生,她说,那吸血鬼对重新苏醒的她说,他是她的长亲,她要叫他父亲,而她回答说:“你不是我的父亲,我有一个父亲,还活着,他赋予我血肉之躯;我还有一个天上的父亲,他是我们所有人的父亲。”
女儿,想象一下吧:我和辛西娅,两个当时比你此刻还要年轻很多的姑娘,坐在那里,为她的这句回答大笑着,笑声简直冲散了当时笼罩着我们的阴冷和黑暗。无知的她,无知的我,无知地为这句回答骄傲着,认为她通过这一句话,在那吸血鬼面前捍卫了自己的信仰,捍卫了主的威严。当时,我比她更为无知,因为我终究没有见识过那个吸血鬼究竟是什么样的怪物。而她,已经见过。
“他是晨星,他是撒旦,”她这样向我形容那个吸血鬼,“他是主宰,他是毁灭。”她告诉我和你的父亲,那个吸血鬼是真正的野兽,行走的尸体。他并不仇视上帝——他认为上帝不存在!他觉得自己就是上帝,一切都要屈从于他的意志。他认为,人是牲畜。因此,他蔑视仍旧把自己视作人的辛西娅,他一定要辛西娅放弃作为人的身份,和他一样把人视作牲畜,像宰割牲畜一样宰割活人吸血。而辛西娅,当然不会屈从于他。
“这是主对我的考验。”她说。她从那个吸血鬼的掌控中逃走,不顾自己已经成了它们的同类,是新生的,羸弱的,需要那所谓的长亲的庇护的。她过得非常艰难,她向主求助,她祈求一个奇迹,但没有奇迹发生,她感到自己被主抛弃,甚至有那么一个时刻她想做那坚定的信徒从来不会做的那件事——了结自己的生命!她想主动走入阳光下,让光把她燃成灰烬!但是那一刻,她看着阳光,还有阳光下的草地、树林、花瓣上的露水,她感觉到了主的回应,主的启迪——主让她的心摆脱了绝望和痛苦,重新记起阳光的美好,世界的美好,以及自己能注视这些美好的幸福。她一路流浪,狼狈不堪地回到了这个世界上唯一有可能接纳她,帮助她,支持她对抗掠夺她的邪恶的地方——家。她回到我和你的父亲面前,不是为了祈求庇护,不!她如果只想要庇护,想要生存,屈服于那邪恶的长亲就足够,但她选择回来,为的是不屈服。
不屈服。不该屈服,不能屈服,不会屈服。善与美不能被恶与丑打败!她自愿被我们关在那个仓库里,像一个囚徒似的每天只能看见方寸之地。她的生活比一个囚徒还要更单调——她不需要一日三餐,只需要两天一次的牲畜的血的供给。为了掩饰她的存在我和你的父亲也不敢让太多人接触到她,大部分时候她都是一个人孤独地呆在那个没有光亮的囚室里,只有一本福音书陪伴她。她没有向我们提出过出去的请求,只除了一次——那是圣诞节期将近的十二月,她告诉我,她想在夜幕落下后乔装一下,去参加圣诞的欢庆,她想听圣诞颂歌的合唱,想加入那合唱。
在那一天前,她从来没有屈服过,没有软弱过。先屈服,先软弱的是我们。
那迟疑的种子是在第一夜就埋下的,当我们看到一个从来没长大过的十六岁的辛西娅出现在我们面前——面孔苍白,没有体温,轻而易举地绕过守卫潜进城堡站在领主的主卧里——更别提她直接告诉了我们真相,她已经成为了吸血鬼。从前她就是坦白的,不会说谎的,现在,遭受了这样可怕的命运,她仍然坚守着真诚的美德,特别是对你的父亲,她的哥哥。有一天,你的父亲逼问起她,她在被那长亲逼迫着直面吸血鬼渴血的欲望时,是否失去理智杀过人?辛西娅没有隐瞒,承认了。女儿,你一定懂得这坦诚中蕴含的危险。
她不该承认。虽然她从不对她的哥哥隐瞒任何事,但她不该承认。虽然那是情有可原,她失去了意识,她是被逼迫的,如果没有人故意把她推进那种境况里,她绝对不会容许自己渴到失去理智,更别提主动杀人——但是,她不该对我们承认。
当时,我们正处在可怕的忐忑和挣扎中。我们清楚上帝给我们的启示,清楚辛西娅的信念和这种信念的意义,但是,我们恐惧着人间的法律、世俗的流言,恐惧自己的名誉受损、地位不保。我们恐惧生前那些微不足道的苦难,胜过在乎死后上帝御座前的审判。我们互相指责,又互相忏悔。怀着那些忏悔、忧心和责怪,我们甚至渐渐不敢去见辛西娅——一碰到她那充满信念和信任的目光,我们就会羞愧得难以忍受。最让我们羞愧的是,就算相信着我们相信的一切,并且为我们的犹豫感到羞愧,我们始终没有放下这些犹豫。
啊!这就是我和你父亲的罪孽!我们想把辛西娅赶走!供养一个吸血鬼终究没办法不露马脚,渐渐有些人开始留意到那些用于给她供血的牲畜的消耗,虽然我们用合理的借口加以掩饰,但我们知道时间一长,事情总有败露的一天。那时候我们将要面临什么?米尔维尔的丑闻——窝藏变成吸血鬼的家族成员,这是最不痛不痒的说法。也许我们会被说成是和黑暗的邪物媾和,早就和仇视上帝的异端狼狈为奸,我们会失去头衔,失去产业,失去我们引以为豪的一切——除了一颗毫无羞愧的心。
我们挣扎着——我挣扎着!他挣扎着!我们知道如果我们告诉辛西娅她的家不再是她的家,不再欢迎她,那么她会离开。她越是好,越是善,越是美,我们背弃她的行为就越是坏,越是恶,越是丑陋。终于,我们没有对她说出过一句让她离开的话,然而……那个教士来到我们这里,告诉我们,教会接到举报,我们这里有吸血鬼,如果我们配合他,一切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这就是我的大罪,辛西娅: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为了掩饰辛西娅的存在我们让很少的人帮我们照料她,其中一个便是我最信任的女仆,约翰娜,每两天带一只活的牲畜到那黑暗的仓库里。也许是辛西娅吸血的模样吓到了她,也许是辛西娅承认自己杀过人的事吓到了她,也许是事情败露后米尔维尔可能遭受的命运吓到了她,也许是对于吸血鬼的种种迷信的思想在她心里徘徊不去,总之,她变得心绪不安、神情恍惚。那段时间她总是去祈祷室向主恳求宽恕——我留意到了这一切,然而……我没有阻止,我欺骗自己,告诉自己我相信约翰娜不会——不,我让自己相信的是,如果约翰娜泄露,那不是我的错。
那是我的错。那完全是我的罪过。我预见了约翰娜的泄密,但我没有阻止。当那铁石心肠的教士站在我们面前,逼迫我们交出辛西娅和巨额的贿赂来维护住我们的声誉和我们的地位时,我内心感觉到的是喜悦。这有罪的恶毒的喜悦啊!我一生中最大的羞愧便是我竟不能否认那一刻那喜悦真的存在。
我背弃了信念,背弃了坚守。我在那一刻背弃了主,因此我见到了魔鬼。
那个下贱的教士——那徒有其表的主教和娼妇生的私生子——他此刻一定正在地狱中哀嚎,为了他所做的一切。当我死后我也会到那里去,因为我促成了这一切。在那里我也会遇到你的父亲,因为他没有阻止这一切。我们让那教士带人抓住了毫无防备的辛西娅。
辛西娅很痛苦,认为我们背叛了她。可她没有对我们说一句怨恨的话。她只是向那教士坦白她自己,真诚地坦白真正的她自己,没有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会毁灭那样一个她。但是那个主教的野种没有良知。他傲慢而冷酷地告诉她,告诉我们:吸血鬼是被主抛弃的野兽,再多的善行也不会令它们上天堂;吸血鬼是被黑暗玷污的生命,这样的生命总会走向作恶的道路,最好的善行是毁灭这样的生命。
他什么也不懂。他不懂她与长亲对抗的艰难,不懂她独自出亡的艰辛。他不懂——她在流浪路上曾经途经那个巫婆的领地,她当时完全有能力去杀了那个巫婆为自己报仇——可她没有!因为,她想向主证明她的良知,证明她仍旧是祂的信徒。她做了那么多,努力了那么久——但他因为他那无知而愚昧的观念就抹杀了她的信念!他毁灭了她!
他没有直接简单干净地让她在阳光下化为灰烬,而是先把她饿了十几天,接着,在平安夜,他让她只穿一件单薄的裙子,牵着她来到下雪的广场,把她拴在木桩上。太久的饥饿和身上的枷锁让她非常虚弱,没办法做出任何反抗。接着他让人拿来一只活鸡,丢给辛西娅。这是公开的羞辱,对辛西娅的羞辱,对米尔维尔的羞辱。他宣称这是教会的章程,他在按规矩办事,让大家知道那吸血鬼已经不是人人尊敬的辛西娅小姐,而是渴血的野兽——他自己要是饿上几天,被丢过来一只活鸡,说不定会比辛西娅表现得更像野兽呢!这是魔鬼的行径,他简直不配被称为一个侍奉主的人。
而接下来……接下来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总是梦见……我的永远也摆脱不掉的噩梦……辛西娅哭了……
之前,当我们告知她父母的死讯时,她悲痛但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她告诉我们吸血鬼没有眼泪。但是此刻,她哭了,她没有骗我们,她流出的不是眼泪——血从她的眼角流淌下来。她不断泣血,不断哭喊:她不是野兽,她是辛西娅,她是伯爵的女儿,辛西娅。
风把她的哭声远远地播开,没有人不会动容于这哭声中的痛苦——除了那个没有心肝的私生子!是他,一定要在欢庆的节日举行残酷的处决。当他发现我们不像他那般像享受庆祝一样享受残酷后,他就责怪人们不够虔诚,质疑人们缺乏信仰。他拿着主的威名,逼我们在那哀哭声中唱歌颂神和神子的颂歌。
辛西娅曾对我说她想悄悄参加圣诞节的欢庆,她说她很久没有听圣诞的颂歌了,她想听,她想唱,她想和我们一起歌颂神和神子……她本就是和我们一起的,信仰着主,追随着主的正义……
我承受不住。我承受不住那歌声中的哭声,那哭声映衬下的歌声。我承受不住……那歌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盛大。我承受不住当辛西娅的哭声衰弱下去,人们渐渐笑起来,继续歌唱着。他们真的在欢乐地唱歌。
你的父亲让我回去休息,这一切让他来见证,他来承担。
我有罪,女儿。我答应了你的父亲,我可耻而软弱地逃走了。我没能在那个时刻与他同在。我逃回城堡里,约翰娜试图安慰我,安慰她自己。她说这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上帝的正义。但我清楚地明白,如果要把这一切说成是上帝的旨意,上帝的正义——那毫无疑问这上帝的本来面目是魔鬼!
那确实是魔鬼。那个教士,就是魔鬼的使者,带来他恐怖的序曲。如果辛西娅有理智,她绝对不会杀人;如果辛西娅有自由,她绝对不会让自己渴到失去理智。他们把她拴在那,“按照教会的章程”,用被祝福过的枷锁禁锢她。他们让所有人在日出前来到那里见证吸血鬼的灭亡,“按照教会的章程”,见证一个被捆住的虚弱的吸血鬼被阳光焚烧成灰烬。教会这样公开处决了那么多吸血鬼,只有那一次,在米尔维尔失败……因为魔鬼在那里。
女儿,我在午夜回到城堡,在炉火边哭到昏睡,再次醒来时,已是天亮。我感觉到不对,炉火熄灭了,没人来添柴。四周静悄悄的,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我走出我所在的房间,我叫约翰娜,她没有出现。我叫别人,没有任何人回应我。我作为母亲的本能让我立刻去看你和你的哥哥是否安全——我撞上了他。
那陌生的男人,我一看到他,辛西娅曾说过的话便立刻跃入脑海——他是晨星,他是撒旦。是的,他像那位坠天的晨星,璀璨的金发和剔透的蓝眼睛让人无法移开视线,同时,他身上散发的危险的气息,那充满蔑视和残忍的微笑,让人感到他就是撒旦在人间的化身。他是主宰,他是毁灭。他的衣服浸透了暗红色的血,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他向我逼近,我一直闻见的那股锈味也向我逼近。我牙齿打颤、全身发抖。
我对所有人说,我被吸血鬼袭击,失去意识,再次醒来是被和我一样幸存的仆人找到。我说谎了。
我被吸血鬼袭击,但并没有立刻失去意识。我首先被他带到主卧,在那里我看到了约翰娜苍白的尸体。我尖叫,他看向我,只是这一个眼神,我就感到自己被无比强烈的恐惧掌控了身体,无法再发出一点声音。他把手指放在唇边,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我看床上——我才发现辛西娅躺在那里,昏睡着,失去意识。她全身都是血,血黏在她的长发上,皮肤上。血把她的白裙子变成红裙子。可并不像他,血没有让她显得可怖,昭示毁灭。在我眼里,辛西娅还是辛西娅。我扑向辛西娅,我想呼唤她的名字,但却因为摄住我灵魂的恐惧而始终无法做到。我能做到的只是哭,我的眼泪不断滴落到她的面颊上。我在自己的呜咽声中听见那可怕的吸血鬼悠然说道:“我叛逆的女儿,不愿承认我是她的父亲,说她只有两个父亲——一个是她的生身之父,另一个在天上。”
他发出一串轻蔑的笑声,不仅是在嘲笑辛西娅,我知道,也是嘲笑我,嘲笑那两个女孩子在仓库里发出的骄傲的大笑。
他说:“看啊——当她遭到背叛,受到侮辱,将至毁灭时,她的哪一个父亲来挽救她了呢?”
他那铁一样冷的手抓起我的手臂,把我从辛西娅身上拖起来,用尖利的指甲划开我的手腕,让我的血流到她的唇边。他在我耳边对我耳语:“不要用眼泪弥补她——用你的血,你的生命。”
我在那一刻意识到,他想要辛西娅杀了我。他曾逼迫不愿从活人身上吸血的辛西娅杀人,现在他要逼迫从他身边逃回自己亲友身边的辛西娅杀掉亲友。
女儿,我因失血失去意识。再次醒来就是三天以后,米尔维尔的幸存者围在我身边,流着泪告诉了我广场上的不幸,城堡里的不幸。究竟是辛西娅造成了米尔维尔的残忍屠杀,夺走了包括她亲兄弟在内的那么多人的生命,还是那惨状要全归功于那个邪恶的长亲,那个晨星一般的吸血鬼——我不知道,女儿,我没法断定。我知道的只是,辛西娅没有杀我,也没有杀你们。
但我同样知道的是,辛西娅消失了,被毁灭了。
前几年,我见到了辛西娅,在一个我起誓过不会透露的地点。我一下子就认出了她——永远凝固在出嫁那一年的少女。她的容貌,她行走的样子,她的美丽,全都没有改变。但是,她不再是她了。那双和过去一模一样的蓝眼睛里充满着过去不会有的骄矜。她吸血,从活人身上吸血,把人吸到脸色苍白,近乎晕厥。那些人都是些误入歧途的人,把生活的希望和幸福寄托在这种和罪恶的联系上。她冷漠地看着他们在她脚边痉挛。
她来到我面前。许多年前,我与辛西娅单独在那个幽暗的仓库里,我没有过恐惧。可当时,我像面对她那个邪恶的长亲一样恐惧,恐惧着听见她问我:我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她,我认识她吗?她没有认出我,没有从那衰老的面容中认出她年轻时的挚友。我为她没有认出我感到庆幸的同时,又感到一种痛苦和不甘。
于是我说:“我曾看到过一幅画像,那画像画的是米尔维尔家的辛西娅小姐,那恶名远扬的侯爵夫人所害死的无数纯洁无辜的女郎中最高贵的那一位——我很惊讶您居然和那幅画像上的少女一模一样。我非常好奇,斗胆想要问您:您是伯爵的女儿,辛西娅吗?”
她闻言,轻蔑的笑了。我试图从她的轻蔑里找到一丝不忍,一丝伤神,我失败了。我听到那骄傲的吸血鬼骄傲地告诉我:“听好了,牲畜,我是血族的公主,辛西娅。为我献上你的血,是你的荣幸——哎,还是算了,你太老了,不配领受这样的恩泽。”
人是动物,但不是牲畜,不是鸡,或者羊,或者牛。人是人。那个阴冷黑暗的仓库里,辛西娅曾对我这样说道。在她那邪恶的长亲眼里,人不是人,是牲畜,但在她眼里,人是人,永远是人。而她也是人,永远是人。
那个永远认为人是人,永远认为自己是人的辛西娅,被毁灭了。那个说着这是主对她的考验,想要通过主的考验的辛西娅,不在了。那个不屈服于罪恶的辛西娅,那个美好善良的辛西娅,死了——被那个教士杀死了,在那圣诞的欢歌声中死了,于那许多许多人的目光下死了,她的兄弟没有阻止她的死,而我,她最好的朋友,促成了她的死。
不论主是否遗弃她,是我首先遗弃了她;不论主是否在考验她,我没能通过主的考验。我让美屈服于丑,善屈服于恶;我把辛西娅推给了魔鬼,推向了毁灭。我日日恳求主的饶恕,可我深知,已经结出的恶果无法回归到尚未缔结,我的愚行造就的所有这一切的罪孽,哪怕我活下来,活了那么久,再让我活那么久,活上几百年,我也偿还不清。
我会下地狱,辛西娅,我知道。我最近常常梦见你的父亲,他诉说着对我的思念,已经等不及要在火海中和我团聚。辛西娅,愿你不要如我一样,明明遥望天堂,却步步走向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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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