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香叩我》卿卿瓦

46、秦州夜（五）

　　他明明是在示忠，可却让萧禾无话可说，甚至有些难堪。

　　他这一番话，使得她想要尚未宣之于口的解释，都变得毫无意义，毫无价值。

　　湛大人或许是察觉到他们二人之间的异常氛围，主动朝萧禾问道：“既然如此…那我便拿出来了？”

　　萧禾缓缓颔首，只是仍旧一语不发。

　　或许是萧知弈表现得实在忠心耿耿，湛大人的神色不再犹豫，俯身从书案下取出一物，平整铺在桌面上。

　　那是，一张脏污且破旧的墨色蛇纹旗帜。

　　昔日最为熟悉之物，时隔近七年重现眼前。

　　纵然从不显山露水的萧知弈一时之间也恍惚了神智。

　　幸而萧禾和湛大人都注意力都在旗面上。

　　湛大人望着那张旗帜，若有所思地开口：“那是我朝与北越交战的第四年，西南边军的统领牺牲，而朝中武将匮乏，无奈之下，只能由我这个文官半途领命带领队伍，从燕陇境线取道北越都城，与太子所率领的齐军汇合。”

　　说到这里，湛大人神态怅然若失，“彼时我朝赤水大捷，北越命数已尽，昔日五大国中最为繁华的地方——神都，沦为尸山血海，满目疮痍。 ”

　　不知是听到了哪句，萧禾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这是，我手底下的一名副将在北越皇宫中的某处无意发现的，他可能是觉得…拿走北越皇族的东西煞是威风，便将其私藏，等回到营地就拿出来炫耀。”

　　“说来惭愧，我这个主将尚且一无所知，手底下却有一些人见过这面旗帜，并为此忧心忡忡，只不断劝说那名副将此物不详，需要尽快将其焚烧殆尽，并且不能在太子面前袒露半分，否则….性命难保。

　　“劝说的人越来越多，副将也随之生出恐惧，却又怕在他人面前丢了脸面，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将此物丢进营地篝火里就跑了。”

　　“他离开时，恰好我因思虑难安而出帐篷散心，所以便窥见如此一幕。”

　　“不知当时出于何种考虑，我下意识将此物从火堆中拾出，并且私自保留了下来。”

　　湛大人看着旗面一侧的些许损伤，“我虽不懂武，也不用上前线，但曾在遭遇过大大小小的北越军队，却没有一支队伍与这面旗帜相关。”

　　“军营里知晓此物之人忌惮太子，明里暗地都不敢言说，再加上我亦与他们不甚熟络，更是无人可问。”

　　“所以，从军中脱离返回秦州的那一年，我本想暗自派人打听这张旗帜背后的含义，但始终无所收获，便放弃了追查，有意将其抛之脑后。”

　　“直至今日…国师大人绘出类似图案，我才想起来。”

　　湛大人抬起头，神情认真地看向萧知弈，“这位公子，你既出身北越，那可有见过此物？”

　　他话音落下许久，静谧笼罩书房。

　　直到一句话打破僵局。

　　“见过。”

　　萧知弈的话音回荡在偌大书房内，显得格外空灵，格外悠长。

　　他短短二字的背后，是那些被刻意隐藏的情绪。

　　有苦闷、愉悦、痛苦、以及思念。

　　自他有记忆时，这面旗帜飘扬在他殿中。

　　他习武入营时，这面旗帜飘扬便在营地里。

　　这面旗帜，伴他成长，又随他的离开而消失。

　　因为，它代表着，一支独属于北越三皇子沈昭的势力——夜蝰。

　　…

　　萧禾凝视着萧知弈，等待后话。

　　与她的反应大不相同，湛淳语气中透露着紧张，“可是在北越国？”

　　萧知弈平静地回望着萧禾，话却是在对湛淳说：“不是。”

　　萧禾眼睫轻颤，仍旧沉默不语。

　　萧知弈收回目光，修长手指在旗面的蛇身上滑过，“在秦州，在昨夜，在临安道人脸上。”

　　湛大人错愕不已，“王琛请来的那个临安道人？”

　　萧知弈缓缓点头，“昨夜在通判府后院的凉亭之内，倾听师父与师兄交谈，察觉到雨起时，便探身往外看了看，谁成想回首之际——”

　　“一张带有蛇纹的面具出现眼前。”萧知弈指了指旗面上的蛇头，“和这个图案一摸一样。”

　　“他的动作太快，我甚至都还来不及提醒师父，便被袭击了。”

　　“再次醒来时，我已经被捆在了王琛的婚房里。”

　　“就在他床榻旁的那个衣柜中。”

　　他省略了一句：是给了王琛最后一击的那个衣柜。

　　湛大人大概是头一回听人说起这高深莫测的临安道人，一时之间竟走了神。

　　萧知弈说完这些，便又转头看向身侧的萧禾，“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了，师父。”

　　萧禾没有看他，而是继续盯着那面旗帜，过了好一会才终于开口，而话却是对湛淳讲的。

　　“让令郎进来吧。”

　　湛大人点点头，自己走过去拉开了门，“进来。”

　　湛岚难得一回被父亲亲自邀请进入书房，方才的骄纵跋扈全都收敛了起来，乖乖巧巧地坐在椅子上，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小岚，前几天我们出城那一次——”湛淳循序渐进地阐述着，试图唤起湛岚的回忆，“我们在城门遇见了王大人，你还记得吗？”

　　闻言，湛岚毫不犹豫点了点头，“记得，他还下了马车和爹打招呼，他以前从来不这样。”

　　湛大人满意颔首，“爹上车的时候——”

　　他话还没说完，湛岚变抢先道：“不是爹上车的时候，是您和那个王琛说话的时候，我趴在车窗上看蜻蜓，然后看见了对面马车里…还坐着一个人。”

　　湛岚说到这里，后怕得缩了缩脖子，“那个人很可怕，穿得一身黑不说，还没有眼睛，脸白得像纸一样，坐在车里动也不动。”

　　湛大人从书案上拿起一张宣纸递到他面前，“那个人是不是长这样？”

　　旁边的萧知弈将那纸面上的内容尽收眼底，神情微微一怔。

　　湛岚认真看了看画像，语气笃定道：“不是。”

　　“他没有带这个。”他伸手指着画像中那张近乎覆盖了大半张人脸的面具。

　　湛大人追问道：“小岚，没记错吧？”

　　“爹，我能确定我没记错也没看错，那个人的脸上没有带面具，我都看见了他的眉毛、鼻子和嘴巴，但就是没有眼睛，样子特别吓人，那天晚上回来以后我都做噩梦了…”

　　他这句话一出，湛大人脸色巨变，下意识抬头看向萧禾。

　　萧禾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而是执起了桌上的狼毫，朝湛岚道：“再把他的样子详细描述一遍。”

　　湛岚终究还是个半大孩子，恩怨眨眼便忘，更何况他觉得自己好像掌握了什么关键线索，瞬间自信十足，“可以，先生时常夸我记性好。”

　　他端起架子，故作成熟道：“先从整体说起吧。”

　　“那个人头发很长，就这么散着，肩膀很宽，穿着一身黑衣…不过我只看见了他的上半身，所以不知道下半身是不是也是这样，万一只是件黑色上衣也有可能——”

　　湛大人打断他，“好好说。”

　　湛岚瘪了瘪嘴，“他的皮肤特别白，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可能也是因为皮肤白的原因吧，显得他眉毛特别浓密，就像用墨画上去的两撇一样。”

　　萧禾一边听着他的话一边起笔。

　　萧知弈就坐在她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着。

　　另一侧，湛岚还在继续，他反手指着自己的眼睛，示意给屋内另外三个人看，“通常我们闭着眼睛的时候，都还是会有一条缝，起码别人看得出来。”

　　“可是那个人，从眉毛到鼻子的中间，什么都没有。”

　　“就好像…”湛岚歪头想了好一会，“根本没有眼睛这个部位。”

　　这还是人吗？

　　湛大人表情古怪，认真打量起了自己面前的小儿子，从表情观察对方是否夸大其词。

　　萧禾的反应则就比他平淡得多 ，头也不抬道：“继续。”

　　湛岚又伸手捏住自己的鼻尖往上提，侧过脸让萧禾看，“他的鼻子特别尖，就像这样。”

　　萧禾在纸上勾勒出一笔，却听见身边那个一直没出声的人开口道：“这笔含蓄了。”

　　萧禾动作一顿，抬眼看向他。

　　萧知弈轻叹了一声，接过她手中那只笔，随后偏身靠近她，最后在她方才落笔的位置随意一划。

　　“是不是这样？”

　　湛岚止不住好奇地探身看过去，“对对对，就是这样。”

　　萧禾没说话，只是将那张未完成的画像往旁边一推，“你来。”

　　于是画师换人了。

　　湛岚又继续绘声绘色，“他的嘴巴特别红，跟刚才那张画像一样，像是擦了不少口脂。”

　　湛大人画工一般，也鲜少作画，书房里并无染料，所以萧知弈只能靠一只狼毫随意发挥了。

　　“然后…然后就没了…”

　　湛岚自顾自嘟囔着，萧知弈也没管他，而是继续完善着画像。

　　萧禾就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她从前只知道萧知弈写了一手好字，却不知他画功亦是如此出色。

　　落下的每一笔都看似随意，实则手稳得不行。

　　竟是比她这个做师父的画得更为传神。

　　萧禾望着望着，视线就不由自主地从画挪到了那只执笔的手上。

　　那只手干净白皙，五指修长，手背筋骨会随着动作若隐若现，格外令人赏心悦目。

　　萧禾不知盯着那只手看了多久，久到萧知弈停下了动作，开口询问湛岚，“脸型呢？”

　　湛岚单手托腮，作冥思苦想状，“这个…我得好好想想。”

　　湛大人皱眉，“要是忘了就直说，不兴胡诌。”

　　湛岚连忙摆手否认，“爹，我只是一时半会没想起来，可不敢胡——”

　　他还剩诌字没说完，话音就戛然而止，目光锁定在斜对面的萧知弈脸上。

　　“跟你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