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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贰、闻道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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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看不到尽头的长路之上慢慢走着。
日光落在身上，多了几分单调的热意。
许是两千年间看腻了眼前草木凋零又复生的轮回，无数面孔如蜉蝣，朝生暮死，他竟也会选择从一个失去自由的旁观者转变身份——亲自踏入这永恒轮回的、奔流不息的河流。
虽说被这执拗的年轻秃驴以另一种方式“劝服”了，但奥伯龙仍心有不服，于是构思了好些法子，专门磋磨不知天高地厚的藤丸立香。
于是他善心大发，不给一声招呼便落在藤丸肩头。
“……好重！”
藤丸立香似不堪重负，脚下一个踉跄。
忘了说明，此时奥伯龙掐了诀，将这副躯壳缩小，正用自己幼兽大小的体型压在藤丸立香肩上，端的是懒得行动的一副傲慢姿态。他还特意用法术让自己变重了些，若是便宜师父胆敢一巴掌把他拍下来，那就有的是理由折腾这人了。
他呼啦啦扑扇着翅膀，志怪杂谈中才有的银白色发丝在阳光下波光粼粼，面容纯良无辜，乍一看真如憨态可掬的花之精怪；只有藤丸立香知道这家伙美丽皮囊之下是怎样的坏心眼。
一向不怒不躁的僧人难得抽了抽嘴角，嘟囔道：“像一块铁石一样重，都快走不动了。”
“此乃修行。”小小的奥伯龙强词夺理。
“我背不动你。”半躬着腰的藤丸立香老老实实回应，“而且你说是修行，只是欺我一个凡人不会法术。”
“不会现在才要感叹悔之晚矣吧？”奥伯龙友善亲切地做出提醒，“我先前已经劝过你了，劝你好生思量，是你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大师。取经成就造化一事，你要受的苦难现在才是开端而已。”
言下之意，他以后还有更多手段等着用在自己的好师傅身上。
这些僧人总觉得渡人会是一劳永逸的差事，逞尽了口舌之快，数次佛门论道，也无法说服他感受教化，自此大彻大悟，立地成佛。
他很期待此人后悔的模样，质疑、怒骂，或者只是逞强的反驳，就像那些两千年来试图度化他却全都失败的蠢货；人皆是不自量力，自认天命所归，却忘了自己的短寿与其导致的浅薄。
藤丸的心性和能力，在他看来根本无法完成这项任务。纵使日后有所成长，那也是以后的事。
藤丸立香拍拍被奥伯龙占着的右肩，像是安抚。
“我正好打算用自己最后的盘缠去买下一匹马儿，以此代步。此路漫漫，我确实也得做足准备。”
“哦，你是这般打算的？”
避其锋芒，绕过话题。
倒是没甚么有趣的反应。奥伯龙顿觉无趣。
他见过执念深重的人，自然也见过淡泊如水的人。失去束缚后，自由带来了更大的空虚和无聊；藤丸立香带给他的新奇感，迅速被这个年轻僧人平庸能力、不出彩的性格、甚至还摇摆不定的抉择消磨殆尽，他了悟此人不过也是千年间从自己面前来过去过的无数人之一，堕于死生轮回，囿于地狱无边，循环往复。
肩上重压骤然减轻。但藤丸立香却很是敏锐，从只言片语中捕捉到了什么，他直直地看向自己旅途的第一位同伴，“那日我入梦，有一声音留下一问，我想……此时的我还给不出真正的答案。”
“但迟早会得到这个答案的，我会亲口告诉你。”
还知道那场梦是自己的手笔，看来，倒也不是蠢得无可救药。
奥伯龙笑道：“说不定在得到答案之前，先是你身死道消。先前叱我冥顽不灵、不得教化的所谓贤人，死前不也是恳请我出山，同他西行取经得道，以求功德金身。说白了，是惧死。且我不死不灭，何须为不相干之人谋利，岂不愚蠢？”
“我不过一时兴起，你竟以为我会助你成事。”
这话语尖锐、狠厉，咄咄逼人，又与他先前无奈妥协的决定大相径庭，其善变让人不禁感慨：这不死不灭的虫王着实喜怒无常。
奥伯龙的松口会使人觉得他磐石之心终于被打动，谁又能料到他摆脱困缚大阵后变脸如此之快？
藤丸立香听完沉思了一会，他拨弄着佛珠的指尖停顿，“若是这样，那也无可奈何。我说不过你，道行更是比不得其他同修，死了，就真的死了。”
那张年轻面容上满是怅然，“人都会对留有遗憾的死不甘，我也是。我也惧死。”
像是对应他的话一般，肚子饿的咕咕响声响起；腹中五谷轮回完毕，若不补充，怕是会先饿死。
僧人羞赧地挠了挠头。
“我可以先去化缘讨点吃食吗？”
奥伯龙一时哽住，这话好像自己做了个无理取闹的恶人。他扑棱棱跃起，变回原形，语气不善道：“行了，快去！我在此处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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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自己的反应着实有些太过了。
为什么？藤丸立香不过一介肉身凡人，不可能和自己有交集才对。为何自己能因此人三番五次失态，做出本不该有的种种行为？
荒谬至极。
凡人不甘一事无成而死，他同样不愿循法而行。
奥伯龙使了最简单的障眼法，在偶然经过的路人眼中只是和藤丸无异的一个普通人。
无人同他交流，亦无人为他驻足。
漫长年岁流逝，他留下的名号竟只剩一个虫王，是野蛮、未开化、需要度化的山野精怪，是求得功德圆满的必要试炼。哈！当真可笑。
此刻正是一日的黄昏之时。
以他的目力可见更远的所在。藤丸立香面上挂着笑，手捧空碗，擦了擦额角的汗，正扣响一扇农户人家的门，身旁一条路上有三三两两商贩经过。
夕阳沉坠，时间似乎没有任何流动，暮色厚重而粘腻，温吞地熬煮着这大地上的一切生灵；人们垂下头颅，沉默地行走着，为生计劳碌奔波，如同燃烧自身的信徒正在缓慢化作焦炭，仍旧忍耐痛苦、一言不发，一步步虔诚地朝拜太阳的神明。
如同飞蛾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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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丸立香讨到了一碗粥，一张饼，一些下粥小菜，还换来了一匹马。
他一人做这些事尚且不够熟练，与马贩子的讨价还价耽搁了好些时候，奥伯龙远远看着，并没有帮他一把的打算。
待这僧人回来，夜色早已浸透天幕。
奥伯龙拒绝了藤丸立香分给他的一半食物，更没有同肉体凡胎的人抢夺一匹马的兴趣；察觉到他态度大变，藤丸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坦然受之。
他乃天地造物，怎能作茧自缚。
二人一路沉默，终是寻到了一处破庙休憩。藤丸立香生起一堆火，奥伯龙安静地盘膝坐在另一侧，火光明明灭灭，在他面上落下闪烁跳动的阴影。
藤丸叹了口气：“有什么话就直说。”
这人果真心细。奥伯龙挑了挑眉：“今夜过后，我便要与你分别了，答案，你自己去寻罢，我可不愿奉陪。”
“这几月倒也算是有趣的消遣。不过你作为棋子，也是最无关紧要的那一个。”
“……”
眼前凡人并无任何特殊之处，被直白地告知失去利用价值后也只是面色苍白，一言不发。
他刻薄且恶意满满的话语，撕开了那数月相处萌生的温和假象，暴露出被镇压两千年的梦之主阴暗自私的内在——如一团污泥不堪入目。
藤丸立香默然。他双手合十，合上双目，面目端庄，如同菩萨低眉。
“阿弥陀佛。”算是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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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满腹算计的虫王果然不见其踪。
若说藤丸立香没有任何感觉，那自然是不可能。他有些怅然，本以为与奥伯龙算是结了缘成为友人，但还是自己一厢情愿，自作多情了。
看来缘尽于此。他并无憾恨，徒留惋惜，并打算在这破庙休整三日，多做一些准备，好再次孤身踏上旅途。
期间，藤丸多次去先前造访过的村落化缘。
他留意到某家馄饨摊，常有一位身着粗布麻衣的少女被摊主呼来喝去地使唤干活，她脸上灰扑扑的，却总是笑容灿烂，每次见到来化缘的藤丸总是会多塞给他一个热馒头，虽然有时略显笨拙，但看上去热情又勤快。
“您是前往西土的那位高僧吗？”少女双眼明亮，“一个人去真的是很厉害呢！”
“过誉了……我其实也想找合适的同伴的……”
藤丸立香从没受过这样直白又热切的夸奖，难得有些结巴。他接过热乎乎的馒头，像接过了一颗炽热的心。
她好像不止在这里帮人，其他地方也能见到这少女不辞辛劳地跑来跑去。
“那位姑娘是您二老的女儿吗？”他问摊主。
男人停了手中的活计。他看着阿呆跑远了，沟壑纵横的苍老面孔上神色复杂，隐隐带着一些嫌恶：“莫不是说阿呆？阿呆这家伙谁家的孩子都不是，高僧就莫要再问她的事了。”
“……是贫僧多言了。”
阿呆……这轻贱的称呼自然而然含有一种恶意，藤丸立香捏着佛珠的手紧了紧。
即使发自内心地厌恶和鄙夷，却还心安理得地让阿呆为他们跑腿。
他想起奥伯龙说“你是最无关紧要的一枚棋子”这句话时，自己其实有所预感，但还是为此感到心底一痛。也是这样尖锐、饱含恶意，毫不留情。
不知那位被称为“阿呆”的姑娘，知晓自己帮助的人在背后竟是这副嘴脸会是何种心情……
或许她知道，但故作不知。
藤丸立香小心地将馒头裹到自己的袈裟中装好。用无价之宝装好一只馒头，此举可说暴殄天物，但所幸身边无人相伴，也不会有人说教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