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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好春日,茶馆里空荡荡。
跑堂的歇着,掌柜的更是百无聊赖地转茶杯。
孟鹤平踱步进来的时候,先感叹了一句萧条。
然后迎来一声招呼,“公子里边请!”
泡茶斟茶诸事妥当,孟鹤平也开始转茶杯,试着和掌柜步调一致。
两个茶杯转出风姿窈窕。
最后孟鹤平的茶桌上一滩水,滴滴答答的往他脚边流。
孟鹤平屈指蘸茶水,在桌上写几个字。
“茶杯不行。”
他捻着手指头把沾了水的手蹭干,敛衣起身准备换个位置。
掌柜的也停下,拿起放在一堆账本上的旧画,转身挂墙上。
打个哈欠又拄着下巴坐定。
孟鹤平的眼睛扫过画,盯紧了看。
孤零零的一张旧宣纸泛着黄,拍一把能掉土似的。
上头景色寥寥,乱石枯叶,两类活物。
蛐蛐儿大的老黄牛,身子比牛壮的灰蛐蛐儿。乍一看都不敢认。
未题诗未盖章,只有画名拿小楷写着—《促织戏牛图》
“掌柜的,你这画哪儿来的?”
孟鹤平收起一身懒骨头摸上去,果然沾了他一手土。
掌柜的顺一把胡子,又连着打几个哈欠,打得孟鹤平不耐烦。
“捡的。”
孟鹤平咂舌,“人家画鱼画鸟,他画比牛大的蛐蛐儿,倒是有趣。”
掌柜听完就摆手道:“说不定是哪个穷书生随手掉街上的,落款都没有,庸才一个!”
孟鹤平不语,拿起一旁记账的笔,在留白处写下两行簪花小楷。
写完他才开口驳斥,“庸才你捡人家画干什么?!”
掌柜的笑得欢,“我装风雅,挂幅画配我这破茶馆。”
“那是你瞎猫碰对死耗子,赚大发了!”孟鹤平把笔撂下,开始给这位素昧平生的穷书生撑场面。
“我看这人倒有才,说不定哪日名动长安城,让你这破茶馆都沾光!”
掌柜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听这话反倒拱手谢他。
“若承了公子吉言,改日我就开个酒馆,办他三天酒席。”
孟鹤平气结,抬手把画摘下来了。
“这人野心大得很,你这座破庙摆不下大佛!”
孟鹤平把画卷得利索,也不管脏不脏的揣身上就往外跑。
生怕人追上他似的。
留下掌柜在身后喊:“公子,还没给茶钱呢!”
孟鹤平当头给人扔过去一个银锭子,“当买画钱了!”
孟鹤平疯跑回府,喘得个大汗淋漓。
顾不得小厮丫鬟被他吓着,一口气跑回屋。
孟鹤平把墙上的画都摘下来,挂上那幅《促织戏牛图》。
孟鹤平自认给画添了彩,左瞅右瞅也不知道瞧个什么劲。
反正他乐呵,心里炸开了花儿。
孟鹤平这几日得空就去街上转悠,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增的卖画摊位。
卖画的人他都熟,囫囵扫一遍没有面生的。
人物、山水、花鸟样样有,工笔、写意、勾勒、没骨排并排。
老样式没新意,倒让他逮着一个自称下海的。
“周九,你挂羊头卖狗肉呢?”孟鹤平抖了抖手里那本包浆刷了新皮的《春宫图》,觑周九一眼。
“孟公子,我这下海经商,正当买卖。”周九赔着笑,把孟鹤平手里那本面上是《散曲评》的书夺过来。
“呦,你这作怪□□书,还能比得上人家买盐正经赚钱?!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孟鹤平拍拍手,嫌书脏。
“最近生活拮据,兜里翻空没两文钱,要不然我怎么可能自掉身价。”周九苦着脸,把《春宫图》重新塞回一排书里去。
孟鹤平掂了掂自己的钱袋,又把腰上的玉佩摘下来,一并给了周九。
周九眼里噙着泪,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白给你,过两日寒食节,偷着给我送吃的过来。”
“啊?”周九没听懂,两眼茫然往外透。
“孟老头想趁寒食节斋戒,为防我碰荤腥,那几天不让我出门,小件的酒我倒能藏好,热乎的饭菜就得靠你了。”孟鹤平抻直袖子,打算继续去逛街。
“孟侍郎为何斋戒啊?”
孟鹤平往后摆手,“成了孟尚书,被吓着了!”
孟鹤平走得潇洒,留下周九一个人在原地怔愣,这还没约定好何时何地地碰头呢!还按先前的?!
前几日原先的礼部丁尚书告老还乡,孟良接过这职位的时候诚惶诚恐,生怕遭人妒忌,惹祸上身。
此刻祭祀却饿得前胸贴后背,惦记着他“春风楼”的好吃食。
一想到吃食,孟鹤平猛地一拍腿挺直了背,“坏了!”
说的就是祸从口出,孟良瞪他一眼,吩咐小厮将他锁回房去。
孟鹤平巴不得走,此时正如了他的心,不待人挽扶,孟鹤平早一溜烟跑没影了。
孟良瞅着自己儿子的背影,却未因叨扰鬼神而抱歉,反而叹口气。
一旁丫鬟眼尖,奉承道:“夫人在天之灵定会护佑少爷。”
孟鹤平不知自己身后发生如何事,在墙角左转右转等得心焦。
说是锁他,孟良过个嘴瘾,自知锁不住,便不费那个功夫。
孟鹤平也不知自己爹爹这份心,只想着面上不叫孟良难堪,此刻他却按捺不住,恨不得翻墙出去,急得他都忘记了自己的嬬弱身子。
左右等着,都快子时,孟鹤平贴在墙根,终于看见有一人影翻将进来。
那人落地身姿利索,一点也不像周九那样有个弱不禁风的小身板。
孟鹤平凑近一看,面生的,顿时乐了。
“周九有事,我代他送。”那人一开口,孟鹤平更乐。
认识周九,是个书生,说不准就是那个画《促织戏牛图》的穷书生!
孟鹤平拽着人家胳膊往自己屋里跑,顾不得那人叫他小心。酒食就算洒了,天大的事都拦不了他孟鹤平。
孟鹤平抢先进屋,把《促织戏牛图》藏起来,然后才放那人拎着酒食进屋。
孟鹤平把纸笔摆好,非叫人写字。
“公子要我写什么?”那人提着笔,在宣纸上方顿住了。
孟鹤平暗骂自己太过着急,又说出一句不过脑子的话。
“你写我名字吧!”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忙补充,“闲云野鹤,歌舞升平。孟鹤平”
提笔落字,写的却是狂草,“配你的名字正合适。”
孟鹤平盯着字,彻底乐了,不是穷书生还能是谁?!
“多谢你夸我!你叫什么?”
“陆仇,反目成仇的仇。”
孟鹤平听人说愣住,总觉得陆仇眼里藏着东西,看一眼能落了雪。
他倒是不管不顾,“这名字意境不好,但配你就是好听!”
陆仇开始笑,手中的笔在宣纸上泅出一片墨痕。
“陆兄,那你可有表字?”
陆仇放好笔,摇了摇头,“家中早年变故,父母早逝,因此无表。”
孟鹤平先是抱歉,而后又毛遂自荐,“那你看,我给你起一个如何?”
不待陆仇说应不应,孟鹤平就笑开了,“就叫赏心悦目吧!”
满当当的调侃,陆仇虽没有觉得他逾矩,但是没有应他。
孟鹤平咳一声,陆仇不抬头看。
咳两声,他仍是不抬头。
要咳三声时,陆仇往他嘴里塞了颗葡萄。
一嚼,甜的。
孟鹤平一直盯着人笑,笑得人都恍惚了。
跟捏泥人似的,慢慢狐媚妖精成形,能惑人。
自从那日碰见陆仇,孟鹤平就老拐着弯给人送东西。
路上看见杂耍喷火,孟鹤平就拽人袖子。
“陆兄,我给你买糖葫芦吧,让他给咱烤烤!”
陆仇扯着嘴笑,“孟兄年少,颇为有趣。”
“你又夸我。”孟鹤平脸皮厚,什么话都能说出口,“我送你幅画,权当感谢。”
《江城送别图》、《河塘怪石图》,别管是不是名家所作,只要是真迹,孟鹤平跟送着玩儿似的,不心疼不手软,全往陆仇怀里塞。
陆仇快怕了他,摇了摇头,“你送我的画不少,我倒没送过你什么,今夜去沧浪亭,我给你作幅画。”
就等着这句话呢!孟鹤平先前不好平白无故伸手要画,就等着陆仇感受到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全部家当都拿去套白狼,不要白不要。
春日夜里凉,孟鹤平套了件黑长披风出去,走到门口又折返回去,翻箱倒柜又找出一件白披风换上,黑披风搭左胳膊,右手拎吃食。
去沧浪亭的青石路都被他踩出喜庆劲儿来。
孟鹤平到得早,就开始想下一次用什么法子坑人。
孟鹤平趴在石桌上,低着头抓耳挠腮。他给自己倒了“千年醉”,对着月光下的江比哪个更透亮。
“陆兄,这儿!”孟鹤平见人来,远远地就朝人打招呼。
陆仇抬头看过去,就见人将倒不倒,看上去醉醺醺,喝了酒似的。
再走进点儿,就闻见了“春凤楼”的招牌酒——“千年醉”。
陆仇把一众画具摆好,正对着孟鹤平。
“陆兄,你这是要画我?!”孟鹤平心下惊喜,又饮一杯酒。
“谁要画你,我画月亮。”陆仇指指孟鹤平身后天上那轮圆月,又指指孟鹤平手里的酒杯,“趁我没来,都喝光了?”
孟鹤平赶紧把酒杯放下,睁眼说胡话,“没,全给你留着呢!”
陆仇把孟鹤平拎来的点心摆好,咬下一口八角糕。
“嗯,信了。”某人讨饶卖乖,不信也得信。
孟鹤平被陆仇拦着不让看他动笔,百无聊赖地对着月亮撒酒疯。
臭月亮,你跟我抢人!
月亮多冤啊,孟鹤平瞪它好几眼,嘴里嚼着玲珑酥就在石桌上趴着阖了眼。月亮大方,给亭檐,江水,孟鹤平都洒光。
陆仇下笔作画,沧浪亭春景,慢慢多了以为洒脱妙人。
陆仇慌了,猛地搁了笔。
孟鹤平听见动静,迷迷瞪瞪地睁眼,“画好了?我看看!”
说着他便像陆仇走过去,伸手要拿画。
陆仇忙把画卷起来,“这幅不好,改日再送你别的。”
“欸,还没干吧,你卷它做什么?!”孟鹤平伸手抢画,陆仇直接把画举起来了。
“你欺负谁呢?”孟鹤平不满,使劲儿踮脚扶着陆仇的肩膀往上够。
陆仇身量高,没抢两下孟鹤平就自觉丢人,原地站着不动了。
陆仇的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空着的那只手倒是在身后攥成的拳头。
孟鹤平抬头盯陆仇的眼睛,没把人盯臊,自己却先红了脸。
“给你,改日就改日,我今日还不稀罕了!”孟鹤平往人怀里塞那件黑披风,塞完就跑,留下满桌子点心和一个伶仃人影。
孟鹤平得感谢皇帝赐孟府离得沧浪亭近,这么疯跑,虽没累断了孟鹤平自小江南养出来的身子,但腿软身子软是真的。
已近半夜,孟府里寂静,孟鹤平这次不像先前那般热闹,把整个院子的人都吵醒,反倒贴着墙根溜回了自己屋里。
孟鹤平把灯烛燃上,看见了墙上的《促织戏牛图》。
又见火苗跳着,跟自己胸膛里的东西一样。
孟鹤平自己酸自己,脑子里蹦出“倾心”两个字。
完了,喜欢人了,要了命了。
再说陆仇,孟鹤平跑后,他在原地愣了半晌,才把孟鹤平给的黑披风穿上,剩下的东西收拾完,把画塞怀里,回了城郊自己的小破屋。
陆仇把披风挂好,掏出了怀里的画。
画上的景儿全都衬人,俊得晃人眼睛。
扎手似的,陆仇又极快地把画卷起来,就着一旁的烛火开始烧。
前端的画纸成了灰,陆仇的右手却还仅仅攥着尾端。
猛地,陆仇如梦方醒般缩回手,伸手把画卷上的火苗扑灭。
夜晚凉,灰烬落在桌上,随着墙角刮进来的风扬起又落下,最后在地上归于平静。
孟鹤平存着追人的心思,整天拉着人闲逛,今日酒馆,明日赏灯,就差它个青楼没去,但京城南边郊外有个桃林,景儿能醉人。
桃林里有个小竹屋,孟鹤平三年前建的,专供他自己逍遥快活。
如今孟鹤平就拽着陆仇来了。
竹屋里物件齐全,孟鹤平在屋外的桌子上温着酒,看着陆仇摘桃花。
孟鹤平感叹了一句,真好,跟过日子似的。
陆仇把摘好的桃花放溪边,回去讨酒喝。
“你不会又要喝完了吧?!”
“嗯。”孟鹤平这次却使劲点头,末了补上一句话,“就等着你给我酿呢!”
孟鹤平把另一个酒杯倒满酒,给陆仇推过去,“最后一点,都给你吧。”
说得自己多大方似的,孟鹤平却不害臊。
陆仇接过,手把着酒杯没动,目光落在了河边。
孟鹤平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瞅见河边桃红柳绿,春风吹着抖机灵。
“陆仇!”孟鹤平叫他,手在陆仇眼前挥一挥。
“嗯?你说。”陆仇仰头喝完酒。
“我现在老送你画,现在送你句诗。”孟鹤平咳一声清嗓子,架势起得很足。
“戏鸭绕水流,绿了春日柳。”
孟鹤平坐直,等着陆仇给反应。
陆仇只笑不答,得寸进尺。“鹤平,你给我唱个曲儿吧,我高兴就夸你。”
陆仇突然换了个这么亲密的称呼,听的孟鹤平心头一颤。
《望月》说来就来,清凉思乡的曲目,清的是心头恨,思的是心上人。
孟鹤平不怕人说自己矫情,倒是怕被人看出来眉目传情。
一曲终了,陆仇拿自己的空酒杯碰孟鹤平的。
“孟郎年少,一曲《望月》,云雁共飞。”
孟鹤平笑起来,就着春光说了一句,“好酒配美人,也配得了俊俏公子。”
说罢便起身,又从屋里抱了坛酒,“还有好多呢!”
孟鹤平笑得晃晃悠悠,两个人又是一坛酒下肚。
孟鹤平趁着酒劲,脑子迷糊,没头没脑地问话:“陆仇,你有喜欢的人吗?”
陆仇看着人把头埋进胳膊里,蜷起来跟猫似的。
没忍住伸手拍了拍,孟鹤平没多大反应,闷声吓唬人,“你拍得我不长个儿了。”
陆仇无声地笑,说出口的话带着颤,“咱们孟郎年方几何啊?”
陆仇哄着人,酒快被笑得洒出来。
孟鹤平抬头瞪他,出口的话不要脸。
“一岁不到,不像你这个二十有二的老男人!”
“我只比你大两年,平白被你说得大了二十年,你可真是。”陆仇摇摇头,拿手掌拄起来下巴。
孟鹤平眨着眼,无理取闹天上人间,“你话还没回呢!有没有喜欢的人?!”孟鹤平拍桌子,逼供似的。
陆仇突然敛了笑,看向了空荡荡的酒杯,说出来的话平地起惊雷,“有。”
孟鹤平被一个字激得清醒,猛地站起来,快把桌子掀了,瞪着眼看陆仇,被吓着了似的。
陆仇抬头看他,又笑了,“前不久刚看上的,大户人家子弟,舞文弄墨,是位妙人。”
孟鹤平整个人泄了气,追问的心思也没了。
满脑子都是一个词——捷足先登。
孟鹤平闷头灌酒,陆仇拦都拦不住。
到最后两人都沉默,连带着洗桃花的时候都一言不发。
陆仇酿完酒封了坛,在桃树下挖了个坑埋上了。
两个人直到离开桃林都没说话,直到了闹市,孟鹤平突然开了口。
“今日那桃林,我只带你一个人去过。”
闹市里嘈杂,孟鹤平的声音又小,陆仇没听清,偏头凑近了问:“你刚才说什么?”
“陆仇,你个傻子!”孟鹤平这句话陆仇听得清清楚楚,整个人都懵了。
孟鹤平见人没反应,拽着人袖子往黑巷子里带。
一天折腾下来已到戌时,外面明灯三两,闲言叫卖,全被沈巷子隔了走。
孟鹤平走得急,连着绊两下,陆仇小心护着人怕摔了。
直到巷子深处无路可走,孟鹤平才把人松开,深吸了两口气。
“陆仇!”孟鹤平大声喊他一声,生怕人听不到,直到陆仇应他一声才继续道:“人人都说我孟鹤平附庸风雅,但我心未蒙尘眼未瞎,一眼酒看中你这么个宝贝。”
“我送你诗,送你画,现在送你一样更宝贝的,我自己,你要不要?!”
孟鹤平连着一口气说完,丝毫不带停的。”
等半天陆仇也没吭个声,孟鹤平急得泪快出来,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
“你若不喜欢我,也莫要羞辱我。”
孟鹤平脖子根往上透着红,陆仇看着他这副样子,突然就缴了械。
陆仇拽人胳膊,把人抵墙上了。
“你莫要羞辱我!”孟鹤平还是那句话,眼泪却啪嗒往下掉。
“心肝别哭。”陆仇帮人擦眼泪,孟鹤平都听愣了。
“我没羞辱你,刚才是在想说什么才配得上你这些话,结果我才疏学浅,什么都想不出来。”陆仇顿顿,抬手碰碰孟鹤平嘴角。
“我之前总觉得自己配不上你,你是在天上的小少爷,我是地上的淤泥,哪里舍得让你说这种话。”
孟鹤平捂住他的嘴,不许他说这种话。
陆仇轻轻拿开孟鹤平的手,然后握住,“现在就一句话,算是回答你。”
孟鹤平竖直了耳朵,耐心等着。
陆仇却凑近他耳旁,确实一句话,“你方才那句话,能酥软了北方好儿郎。”
然后偏头在孟鹤平嘴角落吻,毫不含糊。
孟鹤平满脑子酸词,最后一句荡得特别俗。
亲了!亲了!!亲了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