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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   七
      青年垂下了睫毛。夜正长,车窗外天地的界限被风雪抹平。路也正长,两弯黑色的钢轨如刺刀般扎入雪的肌体。远方,成了一个模糊的名词。他希望这夜永不结束,旅程永无尽头,雪地永远不会沾染血腥。
      可他知道这个故事的下半部分是用血写成的。历史像一部机器,需要鲜活血肉的润滑。他看到,自己的父亲,母亲,还有那么多他们认识的人将自己年轻的身体丰满的命运一点一滴挤成那温热粘稠的鲜红,他闭上眼睛。
      “天亮的时候我终于可以和这边有点接触了。海因里希有些困,对我连敬语都省了。凌策看样子是刚醒,头发还乱蓬蓬的,脸色苍白。腮边鲜红的手指印,是刚挨了星寒的一耳光子。
      “‘先生您等着——我这就给您泡茶去!’他从床上跳起来,嗖地冲出了门外,顺手把法医也拖走了。只留星寒坐在床沿上,他踩不到地,两腿悬空却没有晃。浅水色眼睛里略带血丝,看来是整夜没合眼。
      “他的眼神里,满是不信任。礼貌地站起来为我拉出一把椅子。‘先生请坐,这么早就来看凌策。谢谢,他没事了,’
      “我只感觉他的失望,和极力压制的恐惧。孩子,你知道么,他最怕的是什么?”
      年轻人转转眼睛。“……背叛?……。”
      “不错。他是一个典型的克斯弗莱奇,如果离开了绝对正确的情报,他会做不出正确的分析,就会陷入绝对的恐慌。所以他最恨的就是叛徒。他习惯了我作为他的坚强靠山,或许有一天会由他自己来推倒,但决不容许中间插上别的人。
      “‘他约我见面。医生,——下个星期二。’他坐回床上。‘我觉得他知道的比他应该知道的要多。’
      “‘什么意思?’
      “我也是有点神经过敏,对路德维希那句没听清的话太过耿耿于怀了。星寒冷冷一笑:‘先生,您一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您是在怕谁?是我,是医生,还是您自己?’
      “血缘这东西真的无法抵挡。我敢说他此时仍在猜疑,却有了十分相近的答案。我站起来,一手按上他的肩。‘你不就想知道这个么……好,我告诉你,我不是你的父亲,我的儿子早死了!’
      “这时候凌策嘭一下撞开了门,一手端一纸杯红茶。‘先生!……光有纸包茶了,您凑合着喝吧。……和小不点商量出了点什么没,我亲爱的给我发工资的老板?’
      “紧张的空气一扫而空,我假笑着抱抱装冒失的凌策,硬摔下一句‘好好休息注意安全’便逃了出去。背后传来星寒咬牙切齿的声音。
      “‘凌策,如果哪一天连你也背叛我,我就去死。’
      年轻人像被电击了一下,坐直了身子。
      “孩子,你看过米兰·昆德拉的《布拉格之春》吗?春天的布拉格,莺飞草长。苏军的坦克碾过地面后,盛开的不是花朵而是爱情。没有人会为它的结局而悲伤,因为没有人记得玫瑰本是白色,只有在吸了血之后才变得鲜红。”
      “您什么意思……”
      “只有在悲剧中的爱情才分外可贵。接下来你不要紧张,凌策不会向任何人说起这件事。——他后来又结婚了?那就更不会了。但是,它发生过,绝对真实。
      “我意识到属于我的时代已经终结了,但那天有件事让我有点纳闷:立夏来了。
      “明文规定同一个案件中参与的少年刑警不得超过三个。如果违规,马上开除。立夏她不是那种感情用事的人,她这是干什么?
      “此时对于想不通的事,我干脆就不想。我有两三年没有见过立夏了。她已经长成了一个稳重干练的大姑娘。咖啡色的头发在脑后朴素地绑了个马尾辫,同色的眼睛如滴水琥珀。她没有穿制服,看来不像是出任务。
      “后来我才知道,他把剩下的十一个孩子全召齐了。他们代表着现在刑侦学所有分支的最高水平。即使是少掉的犯罪概率学也可以用行为心理来弥补。
      “他们一致决定,这个事件结束后就全体辞职。真是莫大的讽刺:一手带大的孩子,此时一个为我说句话的也没有。——当然,也应该高兴:这几个孩子。没有一个坏的。
      “我永远都不知道星寒在那座地下城里都看到了什么,路德维希都和他谈了什么。但肯定不会告诉他关于我的事。他见到了莱茵海娜,即使想否认也无从逃避。人总是被抛在世,他只有接受这一事实。同时也狠狠地在我的想象上划了一刀:她没有老。
      “我是多么希望莱茵海娜被这二十多年的光阴变成一个满头白发,干瘪丑陋的老太婆。那种小巧利落,禽般锐利的美被悲哀磨损成皱纹和老年斑。但是,那不是真的。那块水晶玻璃在我的胸口捂热了又在抽屉里放凉了不知多少次,我始终不敢去找她。我是个懦夫,这点我绝对承认。
      “然后呢?……。”青年眨眨眼睛,偷看了一下表。
      “那个春天我在布拉格。”老人似乎没听到他的话。“反复看《布拉格之春》和卡夫卡的《城堡》。每天做不同的噩梦。到三月里,我听说现任欧盟十五过警力协管因病辞职,由星寒顶班的时候,才发现:无论怎么逃避,结局总会来的。
      “‘先生,您老了。’是这么对我说。
      “‘然,我到底多大年纪,你恐怕早就知道了吧。’
      “‘不止!’他在冷笑。‘您也不想想,这么个藏东西法,您是防官还是防贼?防偷,我明着告诉您,伯爵夫人和我都没这么卑鄙。防官,我申下搜查证来还有什么东西搜不出来?——国际刑警议会决定取消‘最高评议会’,另四位老先生都同意了,现在只差您的签字。‘
      “那张纸轻飘飘地落在我面前,被他白皙的手指推近了些。他脸上没有冷笑,而是一种含混的平静。我没动作,他想了想拔出钢笔压在那张纸上。立正,对我敬了个礼。
      “‘我有最后的否决权。’
      “话音还没有落,他的肩膀突然一抽,来不及看清动作,一把极小口径的勃郎宁特制手枪便顶在了我的太阳穴上。”
      年轻人条件反射性地一抽肩膀。然而老人的动作比他更快,一把拧住了他的手臂反按在桌面上。圆珠笔滚动起来掉下了桌,老人的手如老虎钳般有力,他丝毫动弹不得。脸被按在冰冷的塑料桌面上,因疼痛和恐惧尖声倒抽着冷气。
      “真没想到,二十多年后又看到了这把手枪。”老人玩弄着从他袖子中落下的袖珍手枪,合上了保险栓。“你别看这小东西玩具一样,可比等重的黄金还贵。十几个人体工学学家费了半年多才设计好。唔,到你手里的时候改了些地方……好好拿着吧,别害怕。对不起,把你弄疼了。”
      年轻人费力地将那把之有香烟盒大小的手枪放回肩上的暗袋,捡起地上的圆珠笔。他挽起袖子,玉藕般白嫩的小臂上一圈青紫色的淤痕。
      “当时我心里凉透了,这小混蛋真是我的儿子一点不假,连这招武力逼宫都仿佛是我自己使出来的。如果没有那个早做的准备,我就输得很惨。
      “我装着掏笔,把那个电击棒从衣袋里拿了出来。这小家伙对自己的反应和接应的安排太自信了,如果他当时扣下了扳机,就什么也不会发生,可他没有。
      “我没有按下那个红色按钮,只是一松手,控制键从一百五十公分的地方掉在地上。这点震动,已经足够。
      “他浅水色的瞳孔一下缩了起来,按住了左胸,手枪缓缓滑落。他用手肘拼命顶住我的桌角想撑住身体,但还是失败了。他脸色死灰,嘴唇都成了青紫色。直挺挺地栽倒在地毯上,强制性呼吸让他呛了血。每喘息一下就带出一大口腥红的血沫。
      “我丝毫没有胜利的快感,从抽屉中取出特意为他准备的硝酸甘油片放一粒在他嘴里,捏住他尖削的下巴猛地拉向我。‘小兔崽子,你知道上一个敢用枪指着我的人是谁?是戈林。第三帝国的元帅。他早就死了,被我毒死的。’
      “我不知道他能否听到这些话,由于药物的作用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脉搏也开始正常。人已经晕过去了,我擦干净他脸上的血,紧紧地把他搂进怀里。
      “他还是那么小,那么瘦,单薄得像一张纸。脸色苍白得也像纸。我把他抱起来,就像二十四年前第一次抱着他那样。他那么轻,仿佛不是一个二十四岁的小伙子,而是一个刚出母腹的婴儿,莱茵海娜刚把他生下来。
      “门给推开了一半,凌策在外面。他依旧微笑,那种笑容仿佛被胶水粘在了脸上。他不说话,从我怀里接过星寒,转身就走。我关上门,望着桌子上那个电击棒,头一次感到茫然不知所措。”老人闭上眼,隐见眼角有泪光。所有的回忆如无数匹从很远很远的时间黑洞跑来的快马把他狠狠地蹂躏在乱蹄之下。黑暗中无数快刀和利刃在火焰四射的脑海里上下飞舞,痛苦地切割他冗长清晰的记忆:那个女人柔软小巧的手,孩子在夜幕下平静而悲凉的眼神……
      一个奶金色头发的女孩在站台上站了不知多久,雪花在她肩上积了厚厚一层。她的狗,一条黑毛白色唇部的老狗在雪地里打转,向列车吠叫。咬她的靴子。这一站没有任何人下车,小姑娘向手上呵了口气,接着等下去。
      “‘卡列宁。’老人轻轻抹了一下眼角。‘又是哪个臭小子呢,让这么可爱的姑娘伤心了。她的狗真像卡列宁——它是不是死了?狗的寿命应该不到二十年。’
      “妈妈去世的那年冬天,卡列宁就病死了。骨灰埋在我家花园里的樱桃树下。”
      “哦,也好。”老人的眼神时而冰冷时而温柔。“那是星寒送给立夏的唯一礼物,是一条退役搜毒犬的女儿。应该叫卡列妮娜,立夏却给它起了个男孩的名字。
      “回到故事上来吧,不得不承认,星寒是个优秀的领导者,也是个革命家。他不想制造苏联式的大清洗,却真正开始一点点地剔除国际刑警这巨大骨架上的毒瘤。我终于在辞职书上签了字,因为这个时代,已经不属于我。
      “如果张星寒活到现在,绝对是个独裁者。”
      年轻人的嗓音陡然尖锐起来。“不可能!”
      “别这么大声音,邻居们可都睡啦。其实任何人坐上王座之后都会被权力所腐蚀。至少那时,他已经不是那个有干净眼神的小警察。”老人无奈地叹气。“不久后,我在我的信箱里发现了一个红色信封。他在这个时候,竟要和立夏结婚。
      “在外人眼里这太正常了。他在工作事业上安定了下来,自然该成个家。立了威杀了功臣,权力真空就差不多该补齐了。又将是平平静静一朝天子一堂臣地过上几十年。何况,他和立夏也是公认的女才郎貌,凑一对儿没人会说什么。
      “但我真的是糊涂了。忍不住地赶到柏林,只想问问他为什么。那间办公室我进过很多次,此时也没什么改变。星寒憔悴了许多,一脸病容。眼睛都陷了下去,却更亮。如寒冰下的熔岩。
      “米娜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掩饰不住地紧张。星寒却一副轻松之色。‘先生,你请坐。凌策不在,茶是我自己泡的,您凑合喝吧。我正要找您呢。’
      “‘找我这老头子,做什么。’
      “‘当然是求您原谅我了。上次对您不礼貌,太对不起了。您说是不是,米娜小姐?’
      “他笑容甜纯,眼神却冷森森地。米娜吓出了一脸的冷汗,双手死死扯住制服裙的下摆。
      “他此时已决计无法与我和解。他的性命捏在我手了,我已无论如何不会放过他。不,无论他干了什么,如何处理米娜。
      “‘小姐不必紧张。’他眯着眼睛,像只小狐狸。‘您也不容易,这我理解。’
      “‘但我最恨的,就是欺骗和背叛。小姐,代价是很重的。’
      “他站起来,笑容可掬地为我倒了杯茶。看似随便地向米娜肩头搭了一下,手中却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不足一公分宽的细长小刀。手腕一抖便扎进她耳后的软骨,直没入脑。
      “米娜的身子一下抽紧,差点将高跟鞋也踢掉。然后却软下来:她死了。
      “星寒手上一点血也不沾。他咳了一声,‘凌策,把这里收拾一下。’
      “我的目光仿佛钉在了他身上,以至于连凌策是怎么弄走的尸体,我都一点也不知道。他背对着我,双手抱胸。嗓音清冽如昔,却透着一种异样的颤抖。‘如果您想杀我,随时都可以。’
      “‘害怕么?’
      “他转过身来,空白的眼睛中有淡淡的荧光,那样的安静而幽深。像一片悲痛的湖,让人茫然得只想走到湖边,然后投身进去。‘先生,我下个月要结婚了。’
      “‘知道,立夏是个好姑娘,好好待她。’
      “他只是冷笑。‘对于这场婚姻,我只有两个目的:一,用我的婚礼将伯爵夫人逼出来。二,我想,我想让立夏,以我的未亡人身份,在国际刑警议会占到一个议席,这很容易。’
      “这话真是一字一句锥子般扎在我的心上。我老了,心也不像以前那么硬。抬头看看他,刚才的杀机锐意一点都不见了。只有寂寞,一点点从他娟丽的眉眼间晕开。
      “‘我明白您当年的感觉了。’他愣了半晌。终于试探着开了口。‘先生,立夏是孤儿,所以她也希望您在婚礼上扮演她的父亲,把她交给我。’
      一个奶金色头发的女孩在站台上站了不知多久,雪花在她肩上积了厚厚一层。她的狗,一条黑毛白色唇部的老狗在雪地里打转,向列车吠叫。咬她的靴子。这一站没有任何人下车,小姑娘向手上呵了口气,接着等下去。
      “‘卡列宁。’老人轻轻抹了一下眼角。‘又是哪个臭小子呢,让这么可爱的姑娘伤心了。她的狗真像卡列宁——它是不是死了?狗的寿命应该不到二十年。’
      “妈妈去世的那年冬天,卡列宁就病死了。骨灰埋在我家花园里的樱桃树下。”
      “哦,也好。”老人的眼神时而冰冷时而温柔。“那是星寒送给立夏的唯一礼物,是一条退役搜毒犬的女儿。应该叫卡列妮娜,立夏却给它起了个男孩的名字。
      “回到故事上来吧,不得不承认,星寒是个优秀的领导者,也是个革命家。他不想制造苏联式的大清洗,却真正开始一点点地剔除国际刑警这巨大骨架上的毒瘤。我终于在辞职书上签了字,因为这个时代,已经不属于我。
      “如果张星寒活到现在,绝对是个独裁者。”
      年轻人的嗓音陡然尖锐起来。“不可能!”
      “别这么大声音,邻居们可都睡啦。其实任何人坐上王座之后都会被权力所腐蚀。至少那时,他已经不是那个有干净眼神的小警察。”老人无奈地叹气。“不久后,我在我的信箱里发现了一个红色信封。他在这个时候,竟要和立夏结婚。
      “在外人眼里这太正常了。他在工作事业上安定了下来,自然该成个家。立了威杀了功臣,权力真空就差不多该补齐了。又将是平平静静一朝天子一堂臣地过上几十年。何况,他和立夏也是公认的女才郎貌,凑一对儿没人会说什么。
      “但我真的是糊涂了。忍不住地赶到柏林,只想问问他为什么。那间办公室我进过很多次,此时也没什么改变。星寒憔悴了许多,一脸病容。眼睛都陷了下去,却更亮。如寒冰下的熔岩。
      “米娜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掩饰不住地紧张。星寒却一副轻松之色。‘先生,你请坐。凌策不在,茶是我自己泡的,您凑合喝吧。我正要找您呢。’
      “‘找我这老头子,做什么。’
      “‘当然是求您原谅我了。上次对您不礼貌,太对不起了。您说是不是,米娜小姐?’
      “他笑容甜纯,眼神却冷森森地。米娜吓出了一脸的冷汗,双手死死扯住制服裙的下摆。
      “他此时已决计无法与我和解。他的性命捏在我手了,我已无论如何不会放过他。不,无论他干了什么,如何处理米娜。
      “‘小姐不必紧张。’他眯着眼睛,像只小狐狸。‘您也不容易,这我理解。’
      “‘但我最恨的,就是欺骗和背叛。小姐,代价是很重的。’
      “他站起来,笑容可掬地为我倒了杯茶。看似随便地向米娜肩头搭了一下,手中却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不足一公分宽的细长小刀。手腕一抖便扎进她耳后的软骨,直没入脑。
      “米娜的身子一下抽紧,差点将高跟鞋也踢掉。然后却软下来:她死了。
      “星寒手上一点血也不沾。他咳了一声,‘凌策,把这里收拾一下。’
      “我的目光仿佛钉在了他身上,以至于连凌策是怎么弄走的尸体,我都一点也不知道。他背对着我,双手抱胸。嗓音清冽如昔,却透着一种异样的颤抖。‘如果您想杀我,随时都可以。’
      “‘害怕么?’
      “他转过身来,空白的眼睛中有淡淡的荧光,那样的安静而幽深。像一片悲痛的湖,让人茫然得只想走到湖边,然后投身进去。‘先生,我下个月要结婚了。’
      “‘知道,立夏是个好姑娘,好好待她。’
      “他只是冷笑。‘对于这场婚姻,我只有两个目的:一,用我的婚礼将伯爵夫人逼出来。二,我想,我想让立夏,以我的未亡人身份,在国际刑警议会占到一个议席,这很容易。’
      “这话真是一字一句锥子般扎在我的心上。我老了,心也不像以前那么硬。抬头看看他,刚才的杀机锐意一点都不见了。只有寂寞,一点点从他娟丽的眉眼间晕开。
      “‘我明白您当年的感觉了。’他愣了半晌。终于试探着开了口。‘先生,立夏是孤儿,所以她也希望您在婚礼上扮演她的父亲,把她交给我。’
      “‘可是……’
      “‘没有可是。’他说。
      “我站起来,拍拍他的后脑,像他小时侯我常干的那样。他抬起水汪汪的眼睛看我一下,眼底仿佛有一条波涛汹涌的河。
      “但这只是一瞬间。他冷笑了一下,推开我的手到桌前坐下。‘麻烦您了。先生请回吧。凌策,送一下’
      “凌策不可能随时都站在他门外等着,但确实是随叫随到。他脸上永远是那种温吞懒散的笑容,不断同边上的女警官搭讪。这么一个看似靠不住的家伙,其实是星寒永远唯一的依靠。我随他走出去,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心上。
      “‘下个月六日,柏林圣马克教堂。早上十点,您早点到。’他笑着说。

      年轻人的嘴唇咬破了,血腥味在狭小的空间中弥漫开来。他死命抓住老人的手,如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
      “他知道,其实我不敢杀他。不知为什么,我就是不敢。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列宾的,《伊凡雷帝杀子》。那位伟大的沙皇眼中的惊惧是旁人所不能理会的。有时我就觉得,我就变成了伊凡大帝,怀中抱着独生儿子业已冰冷的尸体。
      “我无数次梦见他在我的面前把自己的心脏活剖出来丢在地上,始终冷笑,眼底却是抹不平的伤痛。”
      老人苦笑一声,拢了一把落在额前的头发。“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我的头发全白了。”
      “您还要讲下去么……”
      “为什么不?孩子,你不必为我着想。我既然敢推开你的车厢的门,就决定让这个故事见一见天日。不要想太多,忘了那些名字吧,就当是听一个故事。其实,这本来也就是个故事。”老人向手提电脑的屏幕上看去。“是不是没电了?那就别记了,多累呀。放轻松些,对,就这样,很好。”
      年轻人将手提电脑的盖子合上,他全身冷得像浸在冰水里一样。雪小了些,估计天亮时候就能停下来。他向铅云密布的天空望去,他还记得银河的位置。牛郎织女,大熊天鹅。暗流涌动之下似乎有一颗星星,它的光开始一点点地暗淡下来。而且它好象就凭借他的一个角悬挂在天边,努力地挣扎。暗力开始扯动它的身躯,它一定在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斗。然后它真的开始坠落,在空中划出一道明亮而简单的线。不似流星那一种。像一滴泪珠般,天地一下分成了两半。
      “从来……从来都没有人对我说过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抹净了嘴唇上的血迹。“只读过历史,只有那么短短的几行……”
      “不要把历史和故事混为一谈。”老人捡起烟盒,里面却空无一物。“传说结束时,历史才会刚刚开始。”
      “他的婚礼那天,我去了。我竭力使自己看上去高兴些,像一个要把独生女儿嫁给好小伙子的父亲。到场的客人极少,我只看见了一个同我年纪差不多,生意人模样的亚洲男人,大概是星寒的养父。还有一个身材矮小打扮华丽的女人,像是他养父的妻子。
      “我就站在礼堂外面的走廊上,想抽根烟,却怎么也划不着火柴。星寒走过来,被我拦下了。‘你现在打消主意,还来得及。’
      “‘不。我必须把伯爵夫人逼疯,这样她的思考才会产生纰漏。’他推开我的手,正了正制服领带。突然,他触了电一般地僵住了。
      “‘我刚才听到有人在不自量力地说话,你果真这么认为吗?’
      “那个声音太熟悉了。我费力地转过身,莱茵海娜正从台阶上缓步走下来。她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明金色头发变成了浅褐,鬓角略有银丝,眼角有了些皱纹。她水蓝色的眼睛看了我一下,带有一种压倒性的威严和,轻蔑。
      星寒一缩肩,但他穿的礼服性制服上并没有放□□暗袋。何况这也只是条件反射,他并不想动武。‘克斯弗莱奇伯爵夫人肯赏光莅临,不胜荣幸之至。’
      “‘你把孩子教育得很好,处变不惊,很有大家风范。’她轻蔑地看了我一眼,‘但毕竟还是个孩子,不自量力。’
      “‘这是……旧事,与他无关。’我不敢正视她,转而看她身后侍立的路德维希。他仍一身黑色西装黑色领带,只是可能是出于礼貌,把白玫瑰花去掉了。
      “‘有关系,太有关系了。他若还活着,你就还有希望。而且就你的本事,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这场战争,是我与他之间的。直到我俩之间有一个死掉,才会结束。’
      “我的目光一直钉在路德维希身上。他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星寒——凌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星寒身后——眼神中混合了敌意和同情,甚至带有一点楚楚可怜的样子。
      “‘您这是在向我宣战么’星寒出人意料地平静。
      “路德维希缓缓垂下睫毛,右手轻握成拳。努力地克制着不到胸前去掏什么东西,终于又松开了手,看了凌策一眼。
      “‘如果你这么认为,那就算是。’
      “‘那好,我不接受挑战!’星寒拂袖而去。‘因为这场战争我赢定了,我不接受一个失败者的挑战!’
      “路德维希在离开之前又回了一次头,眼睛里浮着一层水。似乎是凌策冲他笑了一下,他的脸一下子红了。莱茵海娜觉察出他的不对头,咳了一声。他忙低了头,随她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
      “‘我刚才去看了一下,立夏已经准备好啦。’凌策对我说着话,眼神却停留在远处,路德维希刚才站过的地方。
      “立夏把头发剪成了戴安娜王妃的样式。脸上的妆粉很厚,又隔着面纱,看不清她的表情。圣歌响起来,我拉着她的手向圣坛走去,她的手又小又柔软,汗津津的。
      “那边站着的,隐隐就是二十七年前的我。只是脸上不是幸福而是冷酷。笑容是装给人看的,或许他达到了目的,但是代价同样巨大。
      “‘现在还可以后悔。’我小声对立夏说。
      “她没回答,但当星寒掀开她的面纱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泪把妆粉冲出了很长一条道子。
      “我在牧师的祝福声中逃了出去。没注意到,充当男傧相的凌策也不见了。”
      老人的眼睛一下深邃浑浊起来。像两粒黑黢黢的陨石。即使刚才也像灿烂的流星,在暗夜的旷野上晃荡着,闪耀着,明艳摄人心魄。
      “他……到哪里去了?”年轻人紧张起来。
      “他跟着路德维希出去了。美丽的妖精在清冷阴暗的街角独自哭泣,瘦削的肩单薄的背急速抽动,没有人会不心疼。但如果动了心,一个完美的杀局就会缓缓展开,直到将你完全吞噬。
      “‘你……没事吧?’凌策在距他一米的地方站定。作为一个心理学家,又吃过一次亏,他不可能做出如此轻率的举动。除非,他发现有什么东西真的不对头。
      “‘没事。不,不关你的事。是我,我自找的。’ 路德维希调整着呼吸,慢慢直起了背。他手里捏着个什么东西,连着一条细细的银链子。好像不是怀表。没那么大。‘对不起,我,我失态了。’
      “凌策笑了一下,想去拍他的肩,手却停在半空。‘其实,哥们儿……那个家伙,你也对得起他了,六年!’
      “路德维希强忍着抹了抹眼角。‘可不可以……算了,凌先生,我走了。’
      “凌策却微笑了起来,一把将他揽进怀里,紧紧地拥抱了一下。路德维希的抽泣渐渐停了。他比凌策矮一个头,脸整个地埋在凌策肩上,看不见表情。倒是凌策,他在微笑,却皱着眉头。听着远处教堂传来的钟声,那是他最好朋友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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