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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谁向花前醉 ...
宋,大中祥符三年,冬。
“夫人,使劲啊——”
“拿剪子来!”
“毛巾!”
“快,快啊!”
“官人,产房晦气......”
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划破了刚吐白的天空,霎时间,那肆掠着整个开封府的西北风歇了下来。
一轮冬日的旭阳取代了那本该覆在开封府之上的乌云。
太阳刚刚出来,云气却十分异常,形状如同峰峦,升腾之上,而且在顷刻之间变化万千。
侍女将那婴儿从产房内抱出,走到了刚下朝便匆匆赶回家的崔立面前,微微俯身。
“官人,是位小娘子。”
“敏且知礼,敬以知微。我老来得此女,也愿她一生洞察处世之道,过上清闲悠远的生活——便取名为知微。”
崔立抚了抚胡须,满眼宠溺地看着侍女怀中熟睡的婴儿。
“恭喜崔兄,恭喜崔兄,不惑之年抱得千金!”
来者年龄大概二十左右,丰神俊朗剑眉星目一番凌然气度,有晨光洒在发间,便将这一身官袍的少年,衬的似仙灵误入凡尘,他即是朝堂上年少有为的太常寺丞“神童”晏殊。
晏殊撩起广袖,用食指刮了一下婴儿的玲珑巧鼻,坏笑道。
“小知微,你以后嫁给叔的大儿子,你看如何?”
婴儿刹那间瞳孔地震,小小的手立马拍掉晏殊的“魔爪”,乱蹬着两条腿,似乎在对晏殊表达抗议。
“晏寺丞此言差矣,此言差矣啊!”远处走来一个玉面朱唇的男子,冲着晏殊哈哈大笑道,“崔兄给崔五娘子取名,可是用了国语呀,这......我最喜欢读国语了,当然五娘子与我家儿子最为相配,哈哈哈!”
“这话就不好听了,”晏殊跺了跺脚,给来者翻了个白眼,“什么叫做用了国语是你的儿媳妇,明明就是我先来的,懂不懂先来后到!”
“那朕呢?”此番来者温润携揉缕浅笑靥,清音素言,“朕可将小娘子许配给小皇子?”
众人正处在争儿媳妇白热化阶段的时候,晏殊眼尖突然看到了穿着一身便服的皇帝赵恒,立马下拜道。
“官,官家!”
“朕今日微服私访,并未着龙袍,众爱卿不必拘礼。”
赵恒走到婴儿面前,笑着道。
婴儿看到天空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头,竟是哇哇大哭了起来。
不过谁不喜欢水嫩嫩的女娃娃呢。
崔知微是北魏文贞侯之后,出于清河崔氏大房一脉,是实打实的衣冠甲族,祖上母皆出于卢、李、郑等望族。
现如今家庭情况虽不算太妙,但是在这个看中出生的封建社会里,吹nb吹起来可是无敌的。
虽然崔立官职不大,但是闺女儿可爱,也能凭借“清河大房”这一名头行走各种宫宴蹭吃蹭喝。
因为真宗赵恒的第六子赵祯与崔知微同年同月同日出生,所以赵恒对崔知微十分偏爱,更是呼吁让崔知微当日后大宋皇后的头头。
崔知微自幼调皮得紧,常常仿效崔立的字向赵恒写奏折。
例如“臣甚念官家”“臣想官家了”这等激情四溅的虎狼之词——引得每次上朝的时候文武两班大臣对崔立投去异样的眼光。
对此,另一位受害人赵恒反倒是乐在其中,竟然觉得崔知微可爱聪明还十分懂事。
例如这次元夕宴请大臣,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才可以带小娃娃进宫,赵恒为了这事还特意破例列了崔知微在名单上。
崔知微天生好皮囊,尽态极妍,犹若被玉雕成的瓷娃娃,引得席间高官大臣纷纷相看。
“来,小微。”赵恒一看到崔知微,原本尽是寒霜的眉眼顿时融化了开,“去阿祯旁边。”
“官家,这不行。”崔知微声音宛若泠泠清泉道,“皇太子千金之躯,崔氏不过一介微臣之女,怎可相伴太子之侧。”
赵恒心里虽然认定了崔知微是准儿媳,但她可不会,要是答应了赵恒,迟早也要被郭皇后大卸八块。
此话一出,那些个大气不敢出的高官大臣们纷纷放松了下来。
特别是崇仪副使郭允恭,一听到崔知微“婉拒”日后的大宋皇后之位,顿时轻松了下来,连气带屁一起蹦了出来。
“不就是想让自己的女儿当皇后,庸俗!”宿国长公主的幺女李明霜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也不撒泡尿看看郭氏是什么德行,就这种泼妇,她也配?”
“明霜,休得无礼。”长公主按住李明霜的手,道,“崔氏虽世家名门,但崔立官不及郭允恭,纵然官家再看好崔氏,也立不得皇后。休要因一时不平,得罪了郭氏。”
席间政界要人文坛领袖聚集一堂,歌酒载舞,好不热闹。
但是崔知微自幼喜静,这种吵闹的大场合如果当他待的时间久那她一定会猝死在大堂的。
于是她提出了离席的要求,快快活活的前往内宫赏花游湖去了。
崔知微正走着,忽的听到了些什么声响,步子一顿,静静一听:假山后,男人的低喘声同女子的娇吟交织在一起,本来就喜欢看活春宫的她立马精神抖擞,轻手轻脚的拔开绿藤,悄咪咪的往里面瞄了一眼。
这不瞄还好,一瞄刺激得很——这里头跟男子通奸的,正是当今官家后宫里的顺容元氏。
她眉梢微挑,在绿藤中瞄了好长时间,等他们快完事的时候,才故意“呀”了一声,走进去冷眸一转,似有一道寒光射出,眼神清冽的直视眼前之人,若有一种无形的压力。
“大胆,皇宫内苑,在官家的眼皮子底下还能出这档伤风败俗之事,你们还把皇宫的规矩放在眼里吗?”
顺容元氏正不知天地为何物,突然听到了娇俏女声,险些吓得魂飞魄散,而她旁边的那个男子却连裤子都没提上就匆匆忙忙丢下美人逃跑了。
“来人啊,有刺客,抓刺客啊!”崔知微喊道,随即学着开封府内一些纨绔子弟的派头,食指轻轻将顺容元氏的下颔挑起,“本宫乃杜贵妃之女卫国公主,虽自由入道,但也是如假包换的大宋公主——你,穿好衣服,跟我去见官家,今夜宫宴,宫中人人皆知本宫回宫,若你心存害人之心,你命就没了。”
宫中正是年仅五岁的郭氏初展风华向赵恒和皇后刘娥献舞的时分,突然门外异响,崔知微逮着元顺容就是往地上一推。
崔知微道:“官家,还请移步,臣女给您讲个段子。”
赵恒好奇,闻言随着崔知微走入帘后,问道:“小微有何要讲?”
“臣女发现元顺容与侍卫私通——臣女方才路过园内时,听闻假山后头传来异动,以为是太监宫女私相授受打算离去,谁知道刚准备走时却听闻‘官家’二字,臣女便拔荫偷视,谁成想却是元顺容和常陪在官家身边的太医,”崔知微抑制住自己的兴奋,咽了一口唾沫,继续道,“元顺容与那贱子鸳鸯交颈相缠,那贱子甚是张狂,这是臣女亲眼所见千真万确的事,容不得她攀咬。”
赵恒手抖着,胡须颤着,怒气冲冲的掀开帘子,拿起桌上的琉璃杯就朝着元顺容砸了过去。
“贱妇!”
琉璃杯不偏不倚正砸中元顺容的头,只见她哀嚎一声,就倒下了。
“把这贱妇给朕弄醒!”赵恒看着身旁的太监,与他大眼瞪小眼。
“官家,奴斗胆……”他身旁的大公公被吓得娇躯一震,弓着身子上前搭了一下他的额头,“您这是......得了疯病了?”
赵恒气急败坏,拿起桌子上的东西就往地上乱砸。
吓得大臣纷纷倒退,生怕这位官家一不小心将自己砸死了。
“来人啊,来人啊——官家得了疯病啦!”
赵恒身边的大公公捂住心脏,上气不接下气的尖叫着。
“快来人,快来人啊,官家的疯病发作了!”
帝位下左侧的赵祯立马站起来,波澜不惊地对着大公公道:“这时候说什么官家得了疯病?快将元顺容打入冷宫。”
他挥了挥手,示意崔知微上前:你刚刚给父皇说了什么,他怎么这么生气?”
“方才我看到花园假山里元顺容与一贱子鸳鸯交颈,那贱子甚是张狂,腰间还挂着顺容的赤色鸳鸯肚兜!”崔知微挑眉一笑,在赵祯耳边低声重复道,“你以后要不要看看?我带你啊,贼刺激!”
“别......别说了!太,太刺激了!”赵祯捂住耳朵,把崔知微打走,“你快回家吧,母后一向觉得你不如郭氏,你继续留在这的话信不信她等会骂死你。”
崔知微愉快地道。
“是骂死你,不是骂死我。”
宣佑门是宫门,出了宣佑门便是开封皇城,崔立以及各大臣便是从这出宫。
“□□宫图了,可以贴在门上的春宫图,可以给女儿当嫁妆的春宫图,不满意可以包赔包退包换!”
走出宫门不久后有一个跪在地上叫卖的男孩,年龄约摸十岁左右,眉眼却生的好看极致,举手投足间透露沉稳老成之气,不难想象长大又是一名俘获开封府千万少女芳心的人。
崔立自任太常博士后眼神就不大好,眯着眼睛看着那卖春宫图的男孩半晌,突然拍手对崔知微道:“你看那小官人年纪轻轻就出来打工,模样又俊,我们崔府就需要这样的女婿。”
“但是他卖春宫图。”
崔知微撇了撇嘴,伸长了脑袋朝着那卖春宫图的男孩手里的图看了好几眼。
“人无贵贱之分,况且我朝流行嫁女儿在嫁妆里头塞春宫图......”活跃在潮流一线的崔立有些兴奋,“你嫁他,我们塞春宫图的钱就免了,而且现在又不是春秋战国商贾最下等的年代,从商多赚钱啊,而且你又是下嫁,他们敢对你不好啊?”
崔知微给崔立翻了个白眼。
“但是他卖春宫图。”
这位小公子。”
崔立直接不搭理崔知微,快步走到那风骨秀逸的小男孩面前,将他扶了起来。
小男孩看到了崔立的官帽,恭恭敬敬的见礼道。
“官爷。”
崔立活脱脱的像个拐卖少男的人贩子,抚了抚胡须,笑眯眯地问:“我观小官人美姿仪,不知小官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有无婚配?”
小男孩后退一步,说话不疾不徐,一一回答:“姓韩名琦,家住出了朱雀门的城南厢中山门大街,某家境贫寒,不曾有婚配。”
“不曾有婚配?好啊,好啊。”崔立颇为满意地看着小韩琦,露出了蒙娜丽莎般的微笑,“寒府女儿颇好春宫图,小官人若是有空,可来内城汴河大街崔府寻我女儿探讨春宫图一番。”
崔知微没有开口,只是上下打量着小韩琦。
听着崔立越来越兴奋的语调,小韩琦微微颔首,语气淡淡:“某无实才,不敢入府寻小娘子探讨一二。”
等到他语毕抬头时,本来站在眼前的一老一幼已闪现而走了。
“阿爹,你这是什么意思。”崔知微扯着崔立出了好几里后当机立断的对他翻了个白眼,“我以后又不开春宫图店,你说什么媒啊?”
“早是嫁,晚也是嫁。”崔立双手叉腰,硬邦邦的说,“况且我昨晚夜观星象,发现今日宣佑门外会有相星出没,星辉隐约,似乎是个未成年的孩童,我看那小官人气宇不凡,韩姓王偏旁,想来是那故右谏议大夫韩国华的孩子,方才我扶那小官人的时候注意到他手有薄茧,想必是读书刻苦所至,且他约莫十岁见到朝中官员却一派老成稳重不卑不亢,将来必有一番作为。”
“爹,您是智障吧?”崔知微怀疑地看了看崔立,“还是昨天在朝上被气的脑子飞到天外了?”
“爹爹自幼学习观星算命,何时欺瞒过你?”崔立见女儿不信,继续苦口婆心的劝了起来,“我朝流行榜下捉婿,爹爹并非高官定然争不过他们,但只想你无忧无虑的过下半辈子,你娘泉下有知,必定会开心的。”
“不行,”崔知微坚决不同意,踮起脚来试图在气势上更胜一筹,“就算他长得再帅再好看,我也不可能真香的!”
她眼睛朝天哼哼唧唧了几分钟却发现并没有人反驳她,很是不开心,于是悄咪咪的往下一瞥——好家伙,人没了!
“礼,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
城南厢一家简陋萧瑟的小房子中传来了阵阵读书声,二月风将屋内的一张纸吹到了一身官袍的中年人的脚下。
崔立出于好奇心将那张纸拿起来一看,激情刺激的春宫图便映入了他的眼帘。
此间有一十七岁左右的男子推门而出,与崔立大眼瞪小眼:“您是?”
“是韩大人,韩谏议大夫一家罢?”崔立撩了撩官袍,踏入了门内,“我是他的故友,崔立。”
那男子奇奇怪怪的看了眼崔立,怀疑道:“既然如此,崔郎中来寒舍有何要事?”
“我是来订婚的。”
……
“妹妹今个儿生辰,可要好好装扮装扮自己。
杜弄月给崔知微梳了个垂鬟分肖髻,拿出自己新买的口脂涂在了她的嘴上,赞不绝口:“有女鬼内味了,终于可以出去吓人了。”
崔知微一听这个话,完全没有顾及正在给她上簪子的蔡惊晓,立刻火冒三丈蹦了起来,张嘴就对杜弄月口吐芬芳。
“你个小兔崽子——啊,啊疼,疼,疼啊!”
她拍掉蔡惊晓的手,眼泪汪汪地捂住方才被簪子戳痛的小脑袋,看上去委屈得很。
“小作精,”杜弄月笑着从衣袖里掏出一个上好的毛笔,“这是湖州的笔,好得很,你可要给我好好收着,若是用坏了你这条命都赔不上。”
崔知微高高兴兴的收了礼,转身就对着薛惊晓嘀咕道:“惊晓,弄月是不是觉得我字丑?”
她这一番话说得嗓门大,转眼间就被杜弄月揪着耳朵一顿臭骂:“死王八!老娘千辛万苦托人从湖州买来的御笔,你竟然七想八想,我还不如喂狗!”
“好姐姐,”崔知微拉了拉杜弄月的裙角,撅起嘴道,“美娘子,我再也不敢了。”
“懒得跟你瞎闹腾了。”薛惊晓给崔知微插上最后一根簪子,笑着道,“好了,赶快去金明池凑热闹,乐胥他们还等着呢。”
金明池为皇家园林,位于顺天门外,与琼林苑的宝津楼相对,门内彩楼对峙。
在其门内自南岸至池中心,有一仙桥,长数百步,桥面宽阔。桥有三拱“朱漆栏盾,下排雁柱”,中央隆起,如飞虹状。
四月中旬,桃花开时,满园芳花如一片朝霞,倒是十分的绚丽多姿。
它还有另外一个用途:科举放榜。
“阿微!”晏乐胥看到款款而来的崔知微,立马上前握住她的手,兴奋地道,“打扮的这么漂亮,可是来相亲的?”
崔知微一听到相亲两个字就垮起个小猫批脸。
“姐姐可别乱说。”
“看,绿衣郎来了。”晏乐胥还迷惑崔知微今天怎么不闹些幺蛾子,看了她的反应后更加疑惑,只好转移话题,“红袖争看绿衣郎,又有一群女孩子榜下捉婿呢。”
她顺着晏乐胥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一群娇俏少女将前方围的水泄不通。
好家伙,她又靠在柠檬树下了:人家的对象,是榜上的进士。
她崔知微的未婚夫——是一个在宣佑门外卖春宫图的。
柠檬树下你和我。
“看看人家的夫婿,再看看我,”她捧着个脸就凑到了晏乐胥的面前,挤出了一两滴眼泪,将脸揉成委屈模样,可怜兮兮地道,“乐胥姐姐,我都十八了,再嫁不出去就要卖春宫图了,你肯定不忍心看我去卖春宫图的对不对!”
晏乐胥看了看她,小声回道:“你可别这样说,小心崔知州还没走远,等他听到你这么说绝对把你的皮扒了不成。”
崔知微手里捧着一袋爆米花踮起脚来眯着眼睛看上方的绿衣郎,人流拥挤,开封府的少女纷纷往前冲,正是此时,一道炽热的目光朝她看了过来。
她吃爆米花的手一顿,视线慢慢地从左往右移。
一个绿衣郎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那男子约摸才弱冠,风骨秀异,道貌温然,如玉之清;神气凛然,如水之澄。
崔知微的最后一颗爆米花被他给帅的惊掉了。
放榜时期红袖推搡争看帅哥很容易发生踩踏事故。
正因为开封府的人密聚此地,她也被挤的跟晏乐胥他们分散开来。
“小微!”杜弄月眼疾手快地将崔知微从人潮中扯了出来,避免了她即将被挤成肉饼的命运,“你没事吧?”
“还没死呢。”崔知微抚着心脏喘着气,两只素手摸了摸已经涨红的脸,垂手之际她突然发现身上有什么东西不见了,连忙俯下身去找,“诶,我的玉佩呢?”
杜弄月看她弯下身去,也开始急了起来:“怎么了,是什么东西不见了吗?”
“我的玉......”
还未等崔知微说完,一道清润的男声便传入了她耳中。
“这位娘子可是在找这个。”
小小的福瓜翡翠玉佩静静躺在那人无瑕的手里。
崔知微似是见到了钱山般两眼放光,伸手就抓。
“是的,我谢谢你。”
等会。
娘子?这称呼怎么听着感觉怪怪的。
岂料到那帅哥却是一把拍开崔知微即将伸来的魔爪,语调不咸不淡,无悲无喜。
“娘子还未告诉我姓甚名谁。”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姓甚名谁?”
崔知微很奇怪地又看了那男子一眼。
于是她左手那杯果饮也掉了。
“是你啊……你刚刚盯着我瞧,瞧什么?”她后退一步,左右环顾,最后捂住了自己的胸,“真、真是个登徒子!”
那帅哥瞧见崔知微脸色臭臭,调侃道:“小娘子,你是结巴?”
崔知微气地瞪着他道:“登徒子,臭流氓,你全家都是结巴!”
帅哥绿衣袍掩嘴一笑。
他就知道这崔府的五小姐是最不讲理的,眼下达官贵人聚集,戏弄太过若是眼前这位跟他吵架就不好了,便打算拿着福瓜玉佩转身就走。
“你这登徒子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还抢东西?”崔知微眼疾手快的抓住他的绿袍,“不要以为进士及第就牛逼轰轰了,信不信我报官让你被扒皮!”
他拍掉崔知微扯着衣服的手,语调淡淡:“某安阳韩琦,还未曾问娘子芳名。”
不会吧,不会吧。
这不会是恒伯伯那年宫宴在宣佑门外卖小黄书和春宫图的那位吧?
还未等崔知微反应过来,一身着红装,脸上点颗媒婆痣的中龄妇女挥舞着红手帕挤到了她和韩琦的中间,并撅着屁股对着崔知微。
“这位官人!”中龄妇女笑容堆积在脸上,牵来了旁边的女子,“我是开封府赫赫有名的张媒婆,这位官人您看,这是我们崇仪副使的二女儿,如今官家正宫娘娘的亲妹妹郭娘子!郭娘子家世显赫......”
这位奶奶。”韩琦被缠的没法子,一脸真诚地道,“奶奶,我已有婚配了。”
媒婆听到这声“奶奶”,顿时语塞。
而在她旁边一直扭扭捏捏地那位郭娘子,看到了韩琦的相貌后便暧笑不停,甚至主动搭讪:“韩官人,民女姓郭,闺名殊音,异服殊音不可亲的殊音~”
崔知微迅速转头伸出食指往舌低塞了塞,立马转回来干呕了声。
“这位姐姐是?”
郭殊音轻轻扯了扯韩琦的官袍,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娇声道。
“郭娘子若是没有读过唐诗就不用出来炫耀文采了,”崔知微甜笑着把郭殊音放在韩琦官袍上的时候扯下来,轻轻拍了两下,“‘异服殊音不可亲’出自柳河东的《柳州峒氓》,意思是服饰不同言语不通无法亲近。”
郭殊音呆滞地看了看被女子拍掉的手,正欲反驳,却又被她抢先道:“郭娘子若是听不懂的话,妾倒是可以给你解释一下——就比如小娘子您与韩官人,娘子是皇后的嫡亲妹子,华服粉裳,自幼修得《女戒》《女德》不识大字;韩官人进士及第,国论策论皆通达,官袍加身。这便是不同服饰不同语言无法相亲。郭娘子,明了了吗?”
“干得漂亮!”
杜弄月在一旁眉飞色舞的鼓掌。
郭殊音脸色有点黑,瞪了眼杜弄月。
“你又是谁?”
“你又是个甚么东西。”崔知微嗤笑道,“不过狗仗人势的东西,也配在这朝我乱吠?”
“你——市井泼妇!”郭殊音被崔知微怼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皮抽了抽,随即喉咙越发越响,妄图在声势上盖过她,“你这市井泼妇,微寒出生,我可是皇后的妹妹!”
赵祯悄悄站在崔知微的身后,淡淡的看着郭殊音,冲着她阴阳怪气地道:“没想到皇后的嫡亲妹子,却是个泼妇,竟然在金明池放榜的时候对进士苦苦纠缠,对高官之女出言不逊,和皇后简直就是一个做派。”
郭殊音闻言惊慌失措,忙忙跪地磕头。
“官家!”
赵祯并不想搭理她,反倒是冲着韩琦和蔼一笑:“方才听闻韩卿已有婚配,是不知哪家娘子?”
“琦自布衣时,承崔官人厚爱,将其第五女许给琦。”
韩琦微微颔首,不卑不亢地答道。
这会儿倒是把杜弄月给吓住了,她轻轻扯了扯崔知微的裙角,挑起个远山眉假装嗔怒。
“你有这个如意郎君,怎么还瞒着我们?”
看到赵祯后迅速赶来的晏乐胥和薛惊晓都看向崔知微。
这不她们都知道崔知微有一个卖春宫图的小夫婿,怎的如今变成了进士及第的绿衣郎?
这下轮到崔知微不吭声了。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阿微,你不是说韩琦是个卖春宫图的商贾吗?”晏乐胥悄悄碰了碰崔知微的胳膊肘,八卦道,“那他卖春宫图怎么进士及第了呀?”
“他,”崔知微扶额,“他十年前在宣佑门外卖过小黄文和春宫图,还挺畅销的......然后爹爹觉得他以后会因为卖黄书而飞黄腾达,便给我订了这门亲事。”
赵祯心中大为诧异,面上却平淡如镜湖面般,拍了拍韩琦的肩,温声细语地道。
“你随我来。”
崔知微等人恭恭敬敬地目送赵祯离开后,才相互八卦了起来。
就连一向来腼腆的薛惊晓都忍不住发问。
“小微,那就是你的未婚夫婿?你不是说他是卖春宫图的吗.....”
“我哪儿知道他。”崔知微赶紧道,接过杜弄月新买的果饮抿了一口,注意力集中在了那张金榜上,啧道,“今年的状元和探花,倒是年轻的紧。”
她正把黄金榜看的津津有味,余光却瞥见杜弄月看向左侧。
于是她当机立断地用手碰了碰杜弄月的胳膊肘,一脸怪异地问道。
“你在看什么,不看今年的黄金榜,看路人作什么?”
杜弄月反手就握住了崔知微的纤纤素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离她不远的锦衣男子,摇摇头紧张的说。
“不,不是,我就是想看看他。”
崔知微心生好奇,扭过头也随着杜弄月的视线看了过去,想看看杜弄月在看哪位帅哥。
那男子似是感受到了两道视线,立马转过头来撞上了崔知微疑惑的眼神,杜弄月一激灵,赶紧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崔知微见状伸出一根食指在杜弄月看不到的地方对着那年轻男子指了指她。
男子眼尖瞥到了杜弄月头上的月亮簪子,有些忐忑地迈开步子朝她走去。
“弄月。”
杜弄月回眸颔首道。
“苏官人寻我可是有何要事?”
他见杜弄月脸色黑的跟锅底似的,并对自己眼神生疏,眼中精光一轮,朝她微微叹道:“知道你好面子,所以我本来寻思晚些回去洗把脸弄干净了再来见你,却没成想崔弟妹挥手让我过来,态度十分强硬,我只好来看你了。”
弟妹?
崔知微听到这个称呼一口凌霄血差点吐了出来,敢情这艾斯比竟然把过错都推到她的头上,还扯了一声“弟妹”。
她看白痴般看了一眼那男子,问道。
“你自己想来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男子理直气壮地说:“闺蜜之间都是助攻,崔小娘子你看,你和弄月是不是自小到大的情分,某也是与弄月从小到大的情分;但是你是女子,某是男子,所以杜伯父也给我与弄月订了婚事,作为弄月的闺蜜你希望她今后快乐,所以撮合我和她。”
崔知微听着毫无理由就开始絮絮叨叨讲起来的人,太阳穴突突地跳:“你有病吧?这里是金明池,如果你想去精神病院,建议你出了城向左转往甜水巷去。”
“苏子美!”杜弄月忽然转过头,右手捏成拳头打在了那男子的左臂,怒气冲冲地道,“你有完没完!你不好好写你的古文,跑出来发癫作甚?”
原来是苏子美……苏舜钦。
崔知微作为只认名不认字的人,终于反应了过来。
苏舜钦有理有据地道:“我爹爹跟我说,要多跟你促进感情交流。”
“能不能滚啊。”杜弄月见苏舜钦还有继续说下去的势头,眼疾手快的伸手捂住了他的嘴,“还不快闭嘴,你不嫌丢人,我嫌!”
电灯泡崔知微尬笑的挪动了两步,正想逃离这俩人的吵架现场,却被一把拉了回来。
杜弄月此时看崔知微的眼神就像看傻子般地道:“你跑什么?我骂他,又不是骂你!”
崔知微认真地说道。
“我看着人被骂,我不安心,所以潜移默化的我也会想挨骂。”
顺天府外转过几条街,拐过两条简陋的小巷子,一座高高的楼映入了韩琦的眼帘,上面刻着四个大字:春风几度。
没错,一听就知道是青楼。
春风几度是开封府鼎鼎有名的青楼,位居府内最繁华的街道汴河大街。
这座青楼有名的不仅仅是里头的录事个个才貌双全能书善画,还有这里头的菜:玉粉浆饭、葱扒羊肉、炸紫酥肉等名菜——这青楼里的菜个个名扬开封,据说是东家花重金请来的安阳主厨。
青楼正在招客的老鸨眼尖瞅到了门口的韩琦,满脸堆笑:“哎呀,这不是韩官人吗,来来来,这边请!”
韩琦站在春风几度的门前打量了几眼,对那老鸨微微颔首,撩起袍子跨过门槛,不紧不慢地走了进去。
“这韩琦不就是考了一个榜眼吗?春风几度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吗,他也配?”
丁思洋在红桌子上翘着腿扣着鼻屎斜睨着刚刚进门的韩琦。
他旁边另外一个男子接上了话:“人家毕竟是小门小户贱婢所生,而公子可是我朝丁司徒的孩子,前程似锦,提他那贱婢所生的贱蹄子倒是脏了您的嘴!”
那男子左一个“贱婢”,右一个“贱蹄子”,老鸨听了心惊胆战,暗暗地往身前的韩琦看了过去。
果不其然,他上楼的步伐一顿,回眸阴沉地盯着那两个纨绔子弟。
丁思洋和另外一个奉承的男子似乎还未看到韩琦正在盯着他们,愈说愈难听:“他就是长得好看了一点,其他还有什么优点了吗?说不定啊是被官家看中了,或是被那些老官儿看上了,去卖......”
“啪”。
丁思洋正跟人津津乐道的时候,猝不及防被人重重扇了一耳光。
这耳光扇的不留任何情面,连着把丁思洋刚吃到嘴里的鱼肉都给扇的出来,飞了好几厘米。
“你怎么在这?”丁思洋摸着已经被打肿地脸,恶狠狠地盯着韩琦,咬牙切齿地道,“怎么,刚刚考了个榜眼,就来嫖了?”
韩琦看了看那叫嚣的最响的男子——那是当今奸臣丁谓的小娃娃丁思洋。
“子不教,父之过。”他蹙眉捂住鼻子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怎的还跟着丁谓食粪,你应当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才是,不要天天嘴里跟粘了大粪一样,臭气熏天。”
“不要以为你中了个榜眼就站起来了!”丁思洋一只手捂着被打肿的脸,一只手颤抖地指向韩琦,不屑地道,“我让我爹随便给我安排一下,我就是状元郎!”
“那你快去叫你的好爹爹给你安排一个状元郎。”韩琦唇角一勾,凑近笑道,“可惜了,你比某年长几岁,却连进士都没考上,更别说什么探花、榜眼、状元郎。”
丁思洋此时的脸黑的跟锅底似的。
丁谓如今权倾朝野,他是真真没想到韩琦会在达官贵人聚集的“春风几度”里对他爆粗口,还对他爹明目张胆的讽刺。
他越想越气,看着面前讽刺他全家的韩琦,心里头盘算着如何打破对方的自尊心,忽的脑中“灵光一闪”,对着面前人嗤笑道:“小门小户出生的果然就是贱蹄子!你祖上相州韩氏,我倒是没听说过,父亲知州小官,母亲是个婢女,妻......”
韩琦闻言,非但没有生气,反倒是轻轻抬了抬凤眸,对着丁思洋笑了笑:“那你呢,你又是个甚么东西?奸臣的儿子吗?”
崔知微那行人从金明池步至汴河大街,忽然看到群人聚集在一座名叫“春风几度”青楼的门口。
“这是怎么了?”崔知微上前拍了拍路人,一脸八卦地问道,“可是因为争抢录事而引发的血案?”
“不是,若是争抢录事就好了。”路人扶额叹息,“这次的是今年的榜眼郎跟丁司徒的儿子吵起来了,唉......”
今年的榜眼郎?
那不就是韩琦吗。
他长得倒是温柔得很,没想到脾气这么暴躁。
崔知微心里盘算着,随着人潮挤到了前方,正发现丁谓的儿子在那冷嘲热讽。
“真是叔可忍,婶不可忍。”
她听了半晌,低低地说了一句,古怪地看着在那发笑的韩琦。
丁思洋道:“你!祖父母妻皆出于寒酸世家,也好意思来辱骂我?”
“寒酸世家?”崔知微站在吃瓜群众前线,双手抱胸二话不说就给丁思洋来了一记白眼,“相州韩氏在相州为显赫大族,清河崔氏自东汉开始日渐鼎盛,唐时更为天下第一高门,北方豪族之首。这寒酸世家由何而来?小官人的嘴倒是比茅坑还要臭。”
“哟,这位小美人儿是谁?”丁思洋色心大起,挑着眉毛走到了崔知微的面前。
正当他伸出咸猪手时分,崔知微朝他没有被打肿的脸也扬了一巴掌。
“你!你大胆!你知不知道我是谁,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与这贱蹄子合伙扇我巴掌!”
丁思洋十分愤怒地盯着崔知微看了好几眼,咬碎了一口牙,恨声道:“我爹可是当今司徒!是我朝高官!你们又是个甚么东西,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欺辱高官子弟!”
“咸猪手就是咸猪手,这么贱的手就着有什么用?”她嗤笑道,“苏舜钦,你看看这个咸猪手,能不能写个——写个什么,咸猪手赋?”
被突然cue到的苏舜钦一脸懵地看着两边脸都肿上天际的丁思洋,指了指自己。
“我?”
“老娘要揍你!”崔知微撸起袖子,冲着丁思洋道,“揍得连你妈妈都不认识你!让你嘴臭!”
韩琦嫌弃地盯着崔知微。
而她根本没有意识到韩琦的视线,眼里闪烁着金光:“来啊?打啊,我要是打赢你了你那只新进的景德镇青花瓷就给我!”
“喂你有没有搞错?”站在一旁的韩琦看到崔知微见钱眼开的模样,伸手戳了戳她,“他是来骂我的,又不是来骂你的。”
崔知微并没有搭理他,又冲着丁思洋摇了摇头。
韩琦见状被气的拂袖而出,刚出门就听闻里面有打翻桌子的声响,他正欲折返将崔知微拉出来,谁知过了半晌崔知微竟满足地抱着上好的青花瓷瓶扬长而去,还发出着“啧啧啧”的惊讶声。
走到半路,她突然忘记捎上了什么,回头一看,发现韩琦匆匆忙忙地移开了视线,崔知微大步流星地上前一把捉住他的手,强行拉入了大部队:“跑什么,我又不把你炖锅,今天好不容易赢来了一个青花瓷,我请客。”
他一脸震惊地看着抱得美瓷归的女子,挤出了七个字。
“不要个小猫批脸。”
“哟,”晏乐胥在一旁打趣道,“今个儿是为了什么这么殷勤?平时倒是贼抠贼抠的。”
崔知微被戳穿了,但是还是下意识地反驳道:“我哪有抠,之前我还不是是请你吃了一根炸串串!”
韩琦偏头瞅了瞅她,就差把“不可置信”四个字刻在脸上了:“就你?还有钱请人吃炸串串?”
崔知微平平淡淡地道:“我想到了一种在菜里下毒的方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顿,复言,“你是哪里人?”
“你知道瀛洲吗,‘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的瀛洲,”韩琦道,“我就是瀛洲岛上的神仙。”
“知道啊,我还去过呢。”崔知微突然凑近他,摩挲着下巴打量了一番,嫌弃地摇了摇头,“没想到此去经年,那儿出来的神仙质量倒不如从前了——特别是脸这一方面。”
“你!”
韩琦被崔知微的话堵得顿时语塞。
她把韩琦的话当成耳边风,随手指了个装修的十分高大上的酒楼,歪着头道:“这家酒楼好像不错,谁开的?”
“是......官家小时候游玩民间的时候发现开酒楼很能赚钱,所以就让人开了。”杜弄月碰了碰崔知微的手肘,满脸八卦地说,“你知道不,就宫里那个杨美人,听说就是官家在酒楼里偶遇的,所以这里头女人多,就是为了想要成为第二个杨美人!”
“那我们快去看看,”崔知微伸了个懒腰,扬起下巴斜睨了韩琦一眼,“说不定,还能成为第二个杨美人呢!”
好家伙,这楼里果然都是莺莺燕燕两个正在用餐的妙龄少女眼尖瞄到了韩琦和苏舜钦,嘿嘿笑道:“你看那两个小官人,长得真俊!”
“我劝你不要多看,”他们后桌的绿衣女子瞥了眼那两位,淡淡地开口,“那个穿锦衣的,眼神一直盯着他旁边那个粉衣少女;穿绿衣官袍的,跟他前面那点菜的女孩正在吵架。这俩一看就是有妇之夫。”
杜弄月似乎注意到了两道热烈的视线,转头发现有两女子想盯食物般盯着苏舜钦,瞬间闪现挡在了他身前。
“看什么看!”
绿衣女子向那俩投去一个“我说的对吧”的眼神。
“葱香猪蹄、西湖醋鱼、龙井虾仁、桂花糕......”崔知微认真地看着食谱,“全要了。”
韩琦瞄了眼菜谱,咽了一口口水:“猪投胎吧,这么能吃。”
“你不吃?”崔知微踹了他一脚,“这么能叫,有本事你别吃啊。”
这男的可真能找事。
韩琦一眨不眨地盯着菜谱,头都不抬一下。
“我可以跟你过不去,但是不能跟食物过不去。”
崔知微和韩琦吵的太认真,别人都吃好去逛街了他们才凑在一块开动。
看到晏乐胥他们出去了,崔知微把自己面前的龙井虾仁往前一推,偷偷摸摸地凑到韩琦身边,悄咪咪地说:“你有没有见过杨美人?”
韩琦看她挤了过来,变扭的朝旁边移了移,然后像看傻子般瞅了眼她:“你脑子是怎么长的?我连内城都没进过,最多、最多也是在宣佑门外,从哪儿看的到官家的后宫嫔妃?只是赶考的时候为了离内城近些在甜水巷小住了几日,也听得里头的书生八卦了一下皇宫趣事。”
崔知微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翘着腿坐在他旁边,夹起个虾仁就往嘴里塞,偏着头道:“然后呢?”
“杨美人是民间女子,家住在甜水巷,年纪轻轻姿色就明媚动人,尤擅歌舞,闻名整个甜水巷。”韩琦一手撑着下巴,娓娓道来,“那时官家还小,对于民间充满着向往,有一次微服私访的时候,在一家酒楼里遇到正在用膳的杨美人,便一见倾心,将杨美人纳入了后宫。”
崔知微恍然点头,听得津津有味。
“还有一个,”韩琦看到她对这些八卦事很感兴趣,眼中精光一轮,碰了碰旁边的崔知微,压低了声音道,“太后出身寒微,曾经是蜀地一个银匠龚美的妻子,嫁夫随夫,太后跟着龚美一起来到开封谋生,龚美手艺出众,又为人和善,善于结交朋友,尤其与襄王府里当差的张耆交好。而先帝当时尚未婚配,听说蜀女才貌双全,便让随从去暗暗物色一名。太后随夫抛头露面击鼗挣钱,自有美名在外,为先帝的随从们所知,龚美当时得知是王府选姬,不愿放弃,改称是太后的表哥,让太后入王府。
太后天生丽质,聪明伶俐,与先帝年貌相当,感情很快如胶似漆。然而先帝的乳母秦国夫人认为太后出身寒微,劝先帝不要亲近太后不果,只好报与太宗,太宗大怒,圣旨一道下来,命逐太后出京。并为当时年仅十七岁的先帝赐婚,那时先帝被封为韩王,新娘为忠武军节度潘美的八女儿,潘氏受封为莒国夫人。然而先帝虽迫于皇命把太后送出王府,却把太后偷偷藏在王宫指挥使张耆家里,不愿离开太后,不时私会,这样偷偷摸摸地过了十五年。
先帝登基后,太后虽然长年受宠,却无法怀孕,有一天她身边的侍女李氏,也就是现在的李顺容突然一日梦到仙人下降为子,先帝和太后大喜,想出借腹生子的方法来。生出的便是当今官家,但是一出生就被抱到太后那里,也因此皇子虽然是顺容所生,却只能认太后为母。”
崔知微听后微微一怔:“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刺激!”
当然是八卦来的。”他挑了挑眉,兴意盎然地道,“还有鲁国公的孙女曹氏,听说相貌极丑。说起来也奇怪,曹玘与其娘子容貌姣好,为何这女子却极度丑陋。”
“你可别骗我,我听说曹氏的弟弟曹佾才不过几岁,就长得十分好看。”崔知微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唉,要是再年长个几岁,可惜了。”
崔知微还沉浸在“痛失帅哥”的痛苦中,杜弄月却早早地回来,耸拉着脸坐在了她对面。
她慵懒地看了杜弄月一眼。
“姑奶奶,又跟苏舜钦吵架了?”
杜弄月一听到“苏舜钦”三个字,眉头止不住地跳,当下立即垮起了脸。
二刻钟前,汴河大街。
苏舜钦拿了一把折扇,把手里刚买的桂花酿举高:“您好,这位娘子,我可以喝你吗?”
大街上一个垂髫少年拉着中龄女子的手,奇奇怪怪地看着苏舜钦:“妈妈,他在干什么?”
那中龄妇女顺着孩童的眼神看了过去,吓得浑身一哆嗦,急急忙忙地捂住了孩童的眼睛:“看不得、看不得,看了要长针眼的!”
他身子突然往后仰了下,对着桃花酿酒坛恭恭敬敬地道:“既然娘子说不行......”
刚说出几个字,他就撞到了一个人。
正是刚买完冰糖葫芦回来的杜弄月。
杜弄月看了那桃花酿,对于他刚刚的自言自语发出了灵魂拷问:“你刚刚在干嘛?”
“我买了桃花酿,准备带到酒楼里去。”
苏舜钦很认真地道。
“那你对着它说话干嘛?”杜弄月翻了个白眼,“丢不丢人啊你,在大街上对着一个酒坛子说话!”
“苏舜扭头钦正欲反驳,忽然一阵风刮过,他感觉手里一空,僵硬的转眸看着手里。
“我的桃花酿呢?”
杜弄月看着小偷逃跑的地方,摊了摊手:“问你咯。”
“这里治安能不能好一点?”苏舜钦跺了跺脚,生气地看着小偷跑走的地方,“天子脚下还敢作威作福,我不搞你我就不姓苏——来人啊,重金悬赏抓小偷!”
“就是这样,”杜弄月嫌弃地道,“那桃花酿最贵也就十几两银子,他竟然用了五十两银子重金悬赏那个小偷——这不是关键,关键是桂花酿碎了,小偷到了他手上又跑了。”
“这......真,真不是我的错。”苏舜钦气喘吁吁的赶过来安慰杜弄月,“我知道你喜欢桂花酿,但是这小偷实在是太贼了。”
“你还狡辩?”杜弄月撸起袖子就是一拳抡了过去,“老娘打死你!”
同时,皇宫里也不好受。
文德殿里端坐着一个老妇人,身着湘红色霏缎袄,虽然已经老去,但精致的五官仍然能够展现出当年的绝代风华。
她耳垂上戴着一对祁连山白玉团蝠倒挂珠缀,纯净的无一丝杂质的琥珀项链在阳光下泛着微微的光泽,皓腕上的一对独山透水的碧绿翡翠镯子,无一不彰显出她在宫中的地位。
老妇人语调淡淡,抬眸睨了眼坐在龙椅上的的赵祯。
“官家后宫的事了了?”
赵祯微微垂首,喜意情不自禁地掠上眉梢,言语间却有些有意无意的讽刺:“禀太后,皇后立后三年无子,好妒,我已经想好如何废她了。”
刘娥阖眸沉吟良久,才使了个眼色屏退左右伺候的宫女,丹绯缓划茶盏翡漏芙蓉纹重花盖,面容泠泠地看了一眼赵祯。
待宫女侍从都退出门后,赵祯“唰”的一下就站了起来,指责道:“您可真好笑,什么东西都要您来做主,就连选皇后都要你选,朕从来就是一个傀儡!”
“郭氏乃开国名臣之女。”太后语调不咸不淡,仿佛事不关己,动作缓慢地举起摆在自己面前新贡的庐山云雾,广袖掩面一品。
赵祯似乎想起了什么东西,恨声道:“可她是个实打实的妒妇,就因为朕幸了宫女,她竟然下令将其活活打死!太后当时如果尊重朕的意愿,还有这档子事吗?”
刘娥微微敛起却月双弯黛,将茶盏重重一搁,眉目肃然,语气中隐有严厉:“郭氏是平卢军节度使郭崇的嫡亲孙女,崔氏不过区区谏官之女,除却清河崔氏长房嫡长女的身份,她又有何家世背景?况且崔氏早已有婚约在身,官家切莫任性妄为。”
赵祯似是有些不服,低着头小声道:“郭氏也没有好到哪儿去,简直就是妒妇,妒妇,妒妇!”
“郭氏好歹也是你的皇后。”刘娥微微叹了口气,站了起来,由身旁大宫女的搀扶下走到殿门,“哀家倦了,今晚官家早些歇息。”
待刘娥出了殿门好许时间,赵祯右手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官家,”张茂则端了一碗茶放在御桌上,“可是有哪处不舒服?”
他摆了摆手:“我就是想不通,为何太后一定要我立郭氏为后,明明有其他高门贵女比郭氏更适合国母的位置。”
张茂则微微颔首,恭恭敬敬地道:“那是太后的想法,臣自然是不能猜测的。”
“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这么疏离了。”赵祯靠在龙椅上,阖眸语气平平地道,“什么时候我身边连个亲近之人都没了呢……我记得小时候,常常跟你溜出宫去找阿微和乐胥他们,去甜水巷逛街,听书生的读书声,去金水河踏青放风筝,有一次你的风筝放到了河里,你伤心的哭闹不止,最后还是乐胥租了船,帮你取了回来。”
张茂则低着头一言不发。
自从先帝驾崩后,赵祯从皇太子登基为一国之主,也注定了将被一直禁锢在宫中。
可他却是没有想到,赵祯年纪轻轻却就说出了老年人才会说的话。
是传说中的“男子更年期”提前了吗?
张茂则忍不住瞅了一眼他。
“如今我娶了郭氏,”赵祯再次对张茂则发出人生感慨,“阿微和阿月早些年便有了婚事,乐胥也长大了好些,也不好跟往昔一样明目张胆的召进宫来叙叙旧了。”
“官家,”张茂则眼珠子一转,脑子里又蹦出来了个馊主意,“您可以趁着休沐偷偷溜出宫去。”
赵祯的小拳拳轻轻锤了锤张茂则,看白痴一般看着他:“你这是挖坑给我跳!要是被太后发现了,她又得让我抄写《礼记》。”
张茂则嘿嘿一笑,抱着头道:“臣这不是怕官家太过想念年少时候的小姐妹嘛。”
”我是男的,不是女的!”
赵祯作势就要打张茂则。
酒楼里,崔知微摸牌一直输,这时已经罚酒罚的抱着酒坛子睡着了。
韩琦看到她红彤彤的脸,装作拿茶杯的样子,忍不住恶趣味地捏了捏她的脸。
“她这怎么办?”杜弄月环顾四周,指了指斜对面,悄悄地说,“崔府离这里虽然近,但是我现下没法把她带回去......我爹在这,他要是看到我喝酒还不把我扁一顿。”
“我也不行。”苏舜钦求生欲爆棚的朝杜弄月凑近了些,“男女授受不亲,况且我还能弄月有一纸婚约,虽然我也想送微妹回去,但是这实在是没法,我泰山在后头。”
见苏舜钦探头探脑地模样,杜弄月垮起脸敲了他一下,随后对韩琦道:“小韩,阿微就麻烦你送回崔府了。”
“好。”他嫌弃地看了看崔知微流在桌子上的口水,应道。
”老爷,老爷——”崔府的侍女看到韩琦吃力的扛着他们家娘子回来,立马吓得连滚带爬的跑到了大堂,慌慌张张地道,“门、门外,有有有一个官人!扛着五娘子回来的官人!煞、煞是唬人!”
“朝廷的?”原本悠哉悠哉坐在主位上嗑着瓜子的崔立听闻这事后,慌慌张张的放下手里的瓜子,唰的一声站了起来,“在哪儿呢?快带我去!”
崔立跟着小厮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大门口,他眼睛微眯,看到门外正有一个身着绿衣官袍的男子扛着自己女儿,他惊的忙忙倒退两步,抚着心脏深吸两口气。
他装作镇定地道:“这位官人,下官崔立。”
韩琦虽有迷惑,但仍恭恭敬敬地作揖回礼。
“崔官人,某韩琦。”
崔立呆滞了半晌,抚着心脏往后倒了一步:“你说你叫啥?”
韩琦见状,重复道。
“某韩琦,相州安阳人。”
“老爷,老爷——”小厮看到崔立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立即又开始了大呼小叫,“来人呐,老爷要晕过去啦!”
崔立堪堪的扶住了门,喘了两口气,朝那大呼小叫的小厮摆了摆手。
“我、我没事......”
随即热络地对韩琦招了招手。
“贤婿,进来说。”
崔立的夫人李氏才出大厅,就看到了左右侍女扶着烂醉如泥的崔知微,不由地瞪了她一眼。
韩琦见状,帮她解释道。
“今日金明池放榜宴客,崔五娘子被拉着饮了几杯,让夫人担心了。”
李氏这才打消了骂崔知微的念头。
只是这韩琦倒与崔知微口中的完全不同。
什么卖黄书和春宫图的商贾啊,这孩子长得多俊,多有礼貌,看这绿袍看样子他还是新科进士
李氏想到这赞许地点了点头。
而那边韩琦随着崔立进了书房,映入眼帘的是地上一张张的书法作品。
“这是小微写的,”崔立看他对于摊在地上的字画感兴趣,笑着说道,“这是小微写的,一般来说女孩子喜欢写小楷,她倒是一反常态尤擅飞白......可能是少时跟官家学的。”
“某擅小楷。”
韩琦听完崔立的话后有点怀疑人生。
崔立一听,才发觉他这是把韩琦比成女孩子了,诧异之际,也怀疑他为什么如此直男。
他混迹官场多年,被挑的刺比吃过的饭还要多,于是对着韩琦尬笑道:“心思细腻者才能写出一流小楷,字如其人,贤婿心细,再好不过。”
“某并非心思细腻之人,”韩琦这会又开始谦虚了起来,“家兄曾让某买小虾,某却提了一袋大虾回去,家兄因为这事把某数落了两刻钟。”
崔立觉得自己快要被气疯了。
他纵横官场几十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就连先帝朝王钦若、林特等奸佞的刁难他都一一躲过,现如今却被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气的险些吐血!
然而韩琦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杠精行为,他看崔立脸色不对,还特别关心的扶住道:“泰山可是身子不适?”
“泰山,您眼底发青,可是得了什么不......”
还未等韩琦将“不治之症”四个字说完,崔立便急忙忙地打断了他:“不、不是,是最近公务繁忙,操劳过度了。”
“您不适?”韩琦目光锐利地将崔立从下扫到上,“何处不适?”
“不,我是说不是。”
崔立险些眼前一黑。
“不适?”韩琦将崔立转过来转过去,十分惊慌,“来人,官人身子不适了!”
“我说,”崔知微懒洋洋地靠在门上,双手抱胸,“你既然不识字,如何中的榜眼?我爹说的是如是的是,并非合适的适。”
韩琦嘴角抽搐,不过马上反应过来,嗤笑道:“我不能中,你能?就你这草的不能再草的字,即使有才也会被刷下来——如今奉行‘字如其人’,你这么丑的字,他们还敢要你?也不怕日后长针眼。”
“你说我丑?”崔知微换了个姿势,不慌不忙地说,“那你又好看到哪儿去了,白的跟个娘们似的。”
韩琦忽的凑近崔知微,俯在她耳边低声笑着说:“崔五娘子的嘴真臭,比丁思洋染了大粪的还要臭。看来你吃的比他的还要多出几倍。”
崔立看到此情此景,微微吃了一惊,随后向韩琦赞许地点了点头便走了出去,走的时候还不忘把门关上。
“你!”崔知微把他推到一旁,眉梢微挑,“说话就说话,靠这么近干什么?爹爹都误会了!”
少年无奈的摊了摊手。
“既然爹爹都误会了,那就成婚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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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谁向花前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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