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恋·Album》苏珊王

4、年少无忧

　　为了保护隐私，宿舍里的人都装了床帘，赵悠也装了，纯黑的布上印着十二星座的图案，还有各种各样的星星。她，对于深奥的宇宙，是有向往的。只可惜，天公不作美，她缺乏理科的头脑。
　　全宿舍，只有她一个人的床帘，是黑乎乎的一块。每当她爬上床，张敏佳就说：“忽悠号飞船，坐标：XX星系，距离：XX光年，单程票，有去无回——”
　　赵悠听得也乐，搭茬：
　　“回老家M78星云探亲，有没有顺路的？”
　　全宿舍一顿爆笑。
　　今晚，赵悠上床睡觉，还真搭上了飞船，而且是时光飞船，往回飞了十二年——她六岁的时候。各位时光飞船的乘客请坐好扶稳，本次行程将短暂回顾赵悠的六岁暑假至七岁寒假的一年时间。
　　赵悠和名叫Joshua的混血男孩，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
　　那时候，她连字母歌都不会唱，却懂得叫他的名字，还给他起了小名：舒。
　　他们只认识了一年的时间，此后再也没见过面。
　　一切的一切，都是从一只萨摩耶开始的。
　　和往常一样，小悠逃出郁闷的家，一路飞奔，穿过密集的小区高楼，穿过宽阔的广场，到达更为静谧的别墅区。别墅区有音乐喷泉和草坪，她躺在草坪上，连画也不画，观察天上的白云，用眼睛描摹浮云的形状。她很爱这么干。
　　这个家有姐姐就够了，小悠则是多余的。
　　姐姐明艳大气，多才多艺，会弹钢琴，会跳芭蕾，成绩好，还是班干部...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生下她？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别墅区住着很多有钱人，没钱的也住不起别墅。有许多名车，奔驰，宝马，保时捷，有穿着入时的年轻妇人，皮肤苍白的英国人，还有遛狗和慢跑的人。她看着那些悠闲的人，心想，他们的世界和我的是不一样的。
　　他们的世界充满鲜花与掌声，我却要思考自己是不是多余的。
　　躺在柔软的草坪上，午后的阳光遍照全身，小悠舒服得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她感到自己的脸湿漉漉的，睁眼一看，一只雪白的萨摩耶扑在身上，她的脸成了一块冰激凌。
　　狗主人就在不远处，用力拽住狗绳，试图把它牵回来，但怎么也拽不动。悠躺在地上，接受着萨摩耶的热吻，两手攥着短裤，头半抬，看着那个少年。
　　他是悠见过的，最漂亮的男孩。五官和娃娃一样精致，栗子色的头发卷卷的，温和又无害，就像《百变小樱》里的李小狼。
　　少年毫不躲闪地迎合着她的视线，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到悠面前。她看到一双崭新洁白的球鞋，紧接着，她被一双有力的手，拽了起来。
　　孩子们打量着彼此。
　　“I am Joshua.”
　　乔舒亚对她微笑，向她伸出手。
　　“Yu.”
　　悠嘴唇紧绷，吐出一个干涩的音节，犹豫了几秒，才轻轻握住他的手。乔舒亚指了指她发红的膝盖，歪过头。她急忙摆摆手，意思是不痛。路上跑太快，不小心摔了一跤。
　　一手牵着萨摩耶，一手牵着悠，少年忽然飞奔起来。他的手很有力，悠挣脱不开，只能跟着他没命地跑，一直跑到他家门前。那是一栋雪白的别墅，大门是天蓝色，门上有一个长方形的狗洞，少年松开狗绳，萨摩耶立刻钻了进去。
　　乔舒亚的外祖母是日本人，祖父是美国人，爸爸妈妈都有深邃的眉眼，立体的五官。作为他们的孩子，乔舒亚继承了他们各自的优点：流畅的脸型，似水的眼眸，英气的眉毛，挺拔的鼻梁，精致的嘴唇。
　　那天是周末，他的妈妈碰巧在家，见到小悠，很高兴地走过来，摸摸她的头，看到她膝盖上的伤，板起了脸。乔舒亚摇摇头，表示不关他的事。妈妈就拿来药箱，仔仔细细地给小悠涂抹碘酒，贴上止痛贴。
　　舒的妈妈叫美稚，古典长相，舞蹈家身材，一头长长的羊毛卷，皮肤白得像豆腐，眼睛像一汪幽静的泉水。处理好伤口，美稚对她眨眨眼，走进厨房，不一会，端着一盆水果出来。
　　水果亮晶晶的，散发着香气，有哈密瓜块和西瓜块。乔舒亚用竹签插了一块哈密瓜，递到她面前，请她先吃。
　　美稚用略显生疏的中文问她，住在哪里，叫什么名字，上几年级，小悠一一交代。接着，美稚到二楼去了，一楼的大厅只剩下他们。
　　趴在大大的落地窗前，悠拿着白纸和蜡笔，玩起一个人时经常玩的游戏——描摹云的形状。
　　她在白纸上画下一条鲸鱼。
　　乔舒亚趴在她旁边，接过铅笔，在鲸鱼下面写：
　　Whale.
　　她画下一辆车，他写：
　　Car.
　　身旁的男孩散发着香香的味道，天边的云都没有他好看，她转头看着他，画下一个微笑的男孩，写：
　　You.
　　他接过铅笔，写：
　　Joshua.
　　小悠接过铅笔，在纸上画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手牵着手，站在一起。
　　乔舒亚盯着纸面，把一小块哈密瓜塞进嘴里。
　　再然后，时间到了，钟声响了，赵悠要回家了。乔舒亚把她送到初见的草坪上，微笑着说了些什么。她虽然听不懂，却能理解他的意思。
　　于是，每个周末，他们都会见面，泡在一起，待一整个下午。
　　每个星期，赵悠最期待的不是周五放学，而是和乔舒亚待在一起的那个下午。他是她的英语启蒙老师，和他相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她说些零碎的英文。
　　“Joshua, love you.”
　　小悠坐在乔舒亚卧室的帐篷里，对他喊道。
　　乔舒亚的卧室里有外文书，乐高模型，电影海报，望远镜，金字塔般的帐篷。帐篷里有一台吊灯，有时他就在帐篷里睡觉，想象自己是在荒郊野外。
　　每当赵悠对乔舒亚说，我爱你，他总是微笑着看她，仿佛听不懂那句话的含义。赵悠也看着他，并且期待他说：我也爱你。可他从来不说，仅仅是微笑，意义不明的微笑，赵悠不理解那微笑的含义。
　　她想，他肯和她玩，一定不是讨厌她。
　　那么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乔舒亚拉着她钻出帐篷，拉上窗帘，关了卧室的灯，打开了一个水晶球一样的仪器。漆黑的房间映满闪烁的群星，银色的星河，一闪而过的流星，还有五颜六色的星云。
　　他们躺在毛绒绒的地毯上，肩挨着肩，仰望一室星空。
　　寂静间，悠举高手，拂了拂空气，仿佛真的摸到了雾一样的星星。她有一种错觉，他们躺在宇宙飞船里，驶离了地球，航行在无垠的宇宙。
　　Joshua抬起手，握了握空气，说：
　　“Universe.”
　　赵悠感到一种莫名的信息和力量，轻轻握住他的手，他也只是任她握着，她的心里感到淡淡的喜悦。
　　“Compared to Universe, love is short.”
　　混血儿说道。
　　他说得很慢，她听见了每一个词。当时她没听懂，只觉出一股悲凉的意味。她一直记着那句话的发音，上初中后，她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类的爱十分短暂，连宇宙的一秒都达不到。
　　紧接着，赵悠本能地想到，那个男孩的微笑，大概不是发自内心。
　　而是一种熟练的技巧。
　　卧室里的星星越变越大，黑暗越伸越广，男孩突然就不见了，只剩下赵悠一个人。她举高手，摸到一片冰冷的玻璃。时间带着她向前飞去，无忧无虑的心渐渐变得沉重，灵巧的双手渐渐变得滞笨…
　　“嗬！”
　　赵悠猛地挣开眼睛，躺在枕头上喘气。缓了一会，她慢慢坐起来，拉开床帘，一阵强光闪过，刺得她又闭上眼。
　　原来全宿舍，就她还没起床。
　　赵悠揉了揉发花的眼睛，顺着楼梯下床，差点踩空一格。安全降落，总算有了实感。张敏佳催她洗漱，她含糊地应了一声，趿了拖鞋，朝阳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