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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盛暑祁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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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寒坐在床头前,头发湿漉漉的,水滴划过发梢滴在手机屏幕上,他敲下最后一个字,点击发送。
因为连休病假四天,今天公司让他了加班,他忙到九点半才下班。从公司大楼出来,坐上一成不变的11路公交,走进小区的大门,经过无人的楼道,他内心始终没有波澜。直到推开这扇背后是十年如一日寂冷的小复式,打开他新换的暖光灯,他终于才感觉到一丝温暖。
亦寒洗过澡发送了这条短信后直接关了手机,忽然茫然环视周围,不知出于何目的。
这间小复式是他作为底层社畜,日以继夜打拼买来的。他漂泊在这个城市很久了,他今年26,应该要为人生的下一个阶段做好准备。
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好几条信息。都是那些见他在江东有些钱来巴结的所谓的“亲戚”,垃圾短信都是问“身体好不好?找女朋友了吗?什么时候结婚?”诸如此类。
亦寒扫了一眼,直接摁灭手机,扔在暖灰色的被褥上,手掌没了来自手机的温度瞬间变得冰凉。
他趿拉着棉质拖鞋,踩在软绵的地毯上,去了客厅。
沙发上摆了套薄毯子,他拉来盖在自己的腿上,遥控器点开某卫视频道。午夜十二点,这个频道开始插播周末青春档,是一部校园青春剧。
亦寒这才想起来今天已经周五了,不对,已经周六了。
不用上班,熬个夜吧。
客厅里拉了灯,落地窗外投进这个城市仅剩的几束灯光,液晶显示屏上显示着“第一集”三个大字。
亦寒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瘫在沙发靠背上,目不斜视地盯着电视屏。
镜头扫过骄阳下的一排排香樟树,光线插过缝隙,直直打在滚烫的地面。一排下去的香樟树后是绿漆的护栏网,把偌大的田径场包围在里面,红色的塑胶跑道上翻滚着一层热浪,远看着要熔在八月的烈阳下。
这条路不长也不短,正好直通江东二中的办公大楼。
今天是新生报道的日子,许多穿着蓝白运动校服套装的学生站成一片,一见有没穿着江东二中校服的就如鸡仔般涌过去,你争我抢喊着“学弟学妹,我来我来,我力气大!”。
亦寒今天是一个人来的,他是住校生,带的东西多。一个大蛇皮麻袋,坏了一个轮子的黑色行李箱,背上背着鼓囊囊的书包。
他穿着一件洗旧了的白T恤,宽松牛仔裤,有些磨损破的白球鞋,这是他能拿出最体面的一身打扮了。
对于学长学姐们的热情他有些意想不到,等反应过来时,身上一样东西都没了。
穿着蓝白运动校服的学长学姐们一路都在找镜头,遇见有人采访了不假思索地说自己“不累不累,我爱志愿活动,我们都是二中好青年!”,实际脑海里已经把自己登上江东周刊接受各大媒体采访的画面播放了几百遍。
江东二中今年刚被评为优秀示范性高中,本次招生范围扩大到省内周边几个市。今天就有许多从周边城市过来的,教育类媒体为做报道专门守在这条樟树路上,目光梭巡在一大片稚嫩的少男少女间。
亦寒是今天第一个被抓来采访的学生,记者姐姐也是个看脸的,为了提高本期周刊整体画面的观感度和青春度,绝不会放弃这个天然行走的广告。
然而亦寒一心想劝学长学姐们把行李留给自己搬,丝毫不想接受采访。
“学弟你留下采访吧,你告诉我们你住几号楼,我们帮你搬上去就好了。”人美心善的学姐发话。虽然自己没有被采访到有些难过,但看在这位学弟的帅脸上,她也乐意,其他学姐学长也一并发出赞同声。
记者姐姐不停地劝诱着,亦寒最终妥协。但在此之前他先跑去了小卖部,从他不多的生活费中划出二十块钱,买了几听冰可乐送给学长学姐们。
一阵欢笑扬长而去,亦寒在这排香樟树荫下完成了一次略显生涩尴尬的采访。
最后他又在记者姐姐的万般请求下配合着完成最后一张单人照,他踩着树的影子,背后是绿漆包裹的护栏网,穿过拦网是骄阳蓝天,还有一片洋溢着青春的红跑道。
这张照片第二日定格在了江东周刊的封面上,亦寒的笑容纯洁无瑕,脸上有几个淡淡的雀斑,很正常的一张照片,却在校园里成了同学间疯狂相继传送的神照,亦寒甚至还被人称作“男神”。
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脸”的神奇之处。
亦寒在江东二中的生活很平静,他从第一天进班就被班里的同学熟知,但能一起玩的没几个,原因是亦寒自己有意避开。
因为他没钱,跟哪位同学相处熟了,就免不了要一起出去玩。出去玩就要花钱,他没有钱,应该说是能拿出来当作零花钱的余钱基本没有。
久而久之,班上同学就觉得亦寒有些孤傲,大抵是仗着自己长得好看吧。不过他们本就喜欢好看的人,并没有对亦寒有太大意见,就是少了和他聊天的次数。
今天是一月一次的换座位日。
班主任放了一张空的座位表在讲台桌上,给同学门一节自习课的时间填好,按照中考成绩名次来选座位,分高的同学先上去填写。可以自己跟好基友商量好,前提是在下个月期中考后,同桌两人都要有进步,否则不止能换来擦黑板一星期的大礼包,这个学期也不能再做同桌。
亦寒是从隔壁江南市里来的,江南市不发达,教育水平是全省最落后的市,他的中考成绩排名比较靠后,轮到他选了也没几个空格可以填。
亦寒目光梭巡过座位表,最终下笔落在“刘祁”的名字旁。
这时他背后响起一片哀嚎,“啊,你怎么把我祁哥给选走了呜呜呜,我要哭死了。”
前头先选的都是班里成绩好的,所以没有人往后排座位看。亦寒选的还是最后一个座位,特意留出了前排的位子给别的同学。
他身后排队的几个男生都是班上成绩比较差的,平时就喜欢跟这个叫刘祁的同学玩儿,原因无他,就是刘祁这个人有钱。
亦寒已经填完自己的名字总不好再划掉,只能非常抱歉地向几人鞠躬。
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终于到了令人激动的换座位时刻。班上采用“桌椅不动人书动”的换座策略,简而言之就是只要把人和书还有自己的个人物品带到自己选的座位上就可以了。
八班的教室瞬间哄乱成一团。
亦寒跟随着同学们的动作,也快速收拾起自己的东西。他用一个从学姐那淘来的二手透明塑料箱子装满了各种书,有些褪色的书包里胡乱塞了水杯,几支花花绿绿的黑色中性笔,一本用旧了的画本,还有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
和他刚来江东二中报道那天一样,书包鼓囊囊的。书箱带着滚轮,他猫腰推滑过去,等直起身来就见他的新同桌刘祁已经坐在了座位上。
刘祁是个小胖子,不是那种两百多斤的胖子,其实就是身上肉多了些。但他才高一个子就很高,跟亦寒差了估计有十几厘米,班上同学都说他家里有钱,锦衣玉食、山珍海味的,能发育不好嘛。
亦寒也这么觉得。他垂头看着刘祁,发现他长得还挺白的,脸上有些肉乎乎,捏着估计很好玩。
刘祁眼前挂着一副玫红黑框眼镜,很老气的款式,显得人有些憨气。
他们做同学有一个月了,班上同学基本都有主动找亦寒说过话,好像只有刘祁同学没有过。当然亦寒并没有怪罪人的意思,他只是觉得刘祁跟其他人说的不太一样。
至于哪不一样,他也说不出来。
亦寒主动打了招呼,看见刘祁微笑着应了他,随后又开始整书。
他觉得刘祁还挺好相处的,难怪那几个男生都想坐这个位置,谁不想要个有钱脾气又好的同桌啊。
亦寒也开始收拾新座位,他把书包放在桌面上,用班里的抹布把桌椅里外擦了一遍,书箱里的书搬出来,又整整齐齐的摆进桌肚,放不完的继续整整齐齐的待回书箱里。他对待学习的东西很认真,因为这个读书的机会是他不知做了多少挣扎才换取来的。
一切收拾妥当,亦寒手也酸了,胳膊也使不上劲了,两腿蹲得有些麻,正要坐到椅子上瘫一会儿,一旁一直在安安静静看漫画的刘祁突然伸手,在亦寒落座前把椅子往后一拉。
亦寒有些错愕,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做,就这么呆呆地站着。
刘祁从绚丽的漫画本中抬起头,“别坐了。”
亦寒嘴唇微启,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姓马的,你过来。”刘祁朝亦寒身后叫了一声,“姓马的”不出三秒就赶到现场,“来,你给我坐这把。”
“姓马的”就是马成恩,填座位表时抱怨过亦寒抢座位的,之前总巴结刘祁的。
马成恩为难又不得不接受,拉着脸抓起椅背拖在身后,拖回了自己的座位,接着把自己座位原来的椅子搬来给了亦寒。
到了晚自习时,亦寒才明白,他斜看过去,马成恩扎了一晚上的马步。
*
亦寒很爱学习,奈何不论他多努力,还是偏了科。他的英语很好,可理科类就不行了,刚经历了一次小月考,理科类成绩出来了,非常不理想。
物理化学最差了,他合上卷子,想着反正自己以后又不读理,差就差吧。
正要塞进桌肚里,旁边忽然伸出一只肉乎乎的白手,一把夺过亦寒的卷子。黑亮的眸子在上面转了一圈,随后另一只手攥起自己的笔,在卷子上奋笔疾书。
亦寒不明所以,凑过去看。看见刘祁在他的错题上做了注解,还给他标了相应题型对应教材本的页码。亦寒默默看着,刘祁最后把卷子还给他前,还督促了他要好好看教材上的题型分析。
亦寒呆愣愣地点头,忍不住好奇问:“为什么你理科这么好,英语却这么差?”
刘祁顺着亦寒的视线看向了摆在自己桌上的英语卷子,“38”两个鲜红的数字刺得他眼睛疼。
亦寒噗嗤笑出声,他也知道刘祁偏科。不过亦寒本人英语非常不错,为感谢刘某人的无私奉献,他擅作主张提出要为刘某人补习英语。
当然他觉得某人肯定不愿接受,可出乎意料的是,这个家财万贯的刘大少爷竟然答应了,明明他随便找个家教都能比亦寒教得好。
这一个月里,刘祁和亦寒每到晚修自习时,都会出题抽查对方,大多都从做过的卷子、习题里抽。亦寒进步快些,毕竟理科类的主要靠理解题干意思,解题思路,再勤加练习就能牢牢掌握。
但刘祁就很痛苦,英语要学好不简单,单词本都翻烂了,反反复复记了几百遍,被抽问时还是说不上来意思。
马上就要迎来期中考,今晚他们仍在照例照例进行抽查任务,刘祁被一个个啰里八嗦、扭来扭去的字母逼疯,一把摔了单词本,“老子不学了!”
他掏出了新一期的漫画,津津有味地看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好像终于注意到身旁很久没动静了,他眼睛盯着漫画的某一点,心里想着是不是自己刚才的态度吓到了亦寒。
他缓缓扭头窥视敌情,看到亦寒正在埋头做着物理习题,闷声不吭的。
过了几秒,亦寒抬起了头,丢给了他一张粉色便签纸。
刘祁低头看看纸条又抬头看看人,人家早就忙着写习题去了。于是他又将视线移到手上,便签纸上写的是:
刘祁,急于求成、避难趋易只会让你更焦虑,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费力气就能做成的。你如果觉得我教得不好,可以回家跟你爸妈商量一下找个外语老师教,这样你可能会轻松些。但你一定要坚持,读书本来就不是一件易事。
刘祁噗得笑了,他尽力捂着嘴,看向了还在埋头刷题的亦寒,“你怎么跟个小姑娘似的,还用粉色便签纸这种东西!”又是一声极力忍耐的憋笑。
亦寒红着耳朵搁下笔,怒气冲着他,“这是我找班长要的,要不是怕惹到你这个千金大少爷,谁会这样啊!”
“知道了,亦同学。”刘祁怎么可能放过捉弄亦寒的机会,“我看你确实挺有少女心的啊,爱画画,爱干净,桌子一天擦好几遍。还有你那些笔,HelloKitty的,粘花的带小挂饰的,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这不都是女孩子用的嘛。”
刘祁笑得乐不开交,却没发现亦寒默默转回了身子后,埋头刷题时眼角泛着几不可察的红。
那都是他姐姐用剩下的笔壳。
亦寒心想着,有些难受。但他没办法反驳,大概是难以启齿自己的家庭环境,亦或是他怕刘祁这个大少爷知道自己家这么穷酸,就不会这么对待他了,可能会像电视剧里演绎出来的富豪那样,看见底层的人露出怜悯的眼神,最后施舍几张钞票就把人打发走。
亦寒真心觉得刘祁这个同桌很好,他帮他欺回马成恩那几个坏蛋,又帮自己提高了理科成绩,还不会向其他人一样对自己热情几天就没了兴趣。
他很想珍惜这个朋友。
*
期中考成绩公布日,亦寒没想到刘祁英语成绩破天荒地提高了……十分,成绩登记表上成功从38变成48。
这个结果显然是不理想的,虽然也进步了,可实在低效。亦寒总体成绩都有进步,两人约好了,再一次成为了同桌。
“要不你还是请个家教吧,现在还来得及,等高二分文理班后,混个A班。”亦寒趴在桌上,说话有气无力。
“你读文还是理啊?”刘祁反问一句,摘下了玫红黑框眼镜,用白皙的肉乎手揉着双眼。
“当然是文啊。”亦寒趴在桌面,看着刘祁不戴眼镜的样子,终于有了解答他们刚作为同桌时的疑惑。
刘祁完全是被眼镜封印了颜值啊,他脸上虽然有些肉,但是五官生得很好,眉眼深邃,鼻梁挺,这要是瘦下来得有多好看。
刘祁在拨弄头发,亦寒看得有些呆。
收拾完自己的刘祁转头一看,两手要戴上眼镜的动作一顿,“你看什么?”
亦寒趴着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你不带眼镜还挺爷们儿的。”
“操,说谁呢你!”刘祁反手就用镜框敲了亦寒脑袋,“你哥我铁血纯爷们儿。”
“不戴眼镜不像个呆子了,更好看了。”亦寒说。
他也不等刘祁有什么反应,有些犯困,趴在课桌上把大课间的三十分钟都用来睡觉。
白驹过隙,亦寒的高一生活就这么结束了。
他跟刘祁做了一年的同桌,两人时常斗嘴,每次说了不会再做同桌,结果座位表在讲台上一放,填得最快的就是这两人。
亦寒喜欢画画,画些动漫人物什么的,有时还会拿着刘祁的漫画本照着画。刘祁常常调侃亦寒画画的时候一丝不苟的,看画本就像看自己媳妇儿似的,眼都不带眨的。
这时刘祁往往会得来亦寒的几连发惊悚180度大白眼。
这天是高一的最后一节晚自习,其实就是留给各班做个小小的欢送晚会,毕竟高二都分班了。可以用来看电影,玩游戏什么的,只要注意控制音量,不打扰到对面楼高三年级学习就可以。
安分的亦寒当然想老实待在关了灯的教室里看班主任选的一场青春疼痛文学电影,不安分的刘祁立马拽起亦寒,强迫他尊重自己的意愿,并且还不等亦寒回话就带着人翻墙出校。
亦寒是住校生,即使到了周天休息的时候也很少出去,所以一年下来对江东这个城市并不算熟悉。刘祁是外宿生,又是江东本地人,整个市区都被他逛了好几遍,他早就摸清楚哪条街巷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刘祁两手插着兜,悠闲地走在人行道上,旁边是通向这座城市各个角落的油柏路,时不时有几辆价值百万的豪车经过,另一侧是小区的护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颗香樟树。
亦寒跟在后面,步子迈得小,闪着好奇的眸光东张西望。刘祁看不下去,回头张臂勾住亦寒肩膀,带着人往前走。
“要去哪里啊?”亦寒拍了拍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你有点重。”
此话一出,刘祁就有些不乐意了。他现在可是在向美男子进军,一年下来瘦了不少,最近还有好多女孩子暗恋他的苗头,就一条手臂而已,亦寒竟然还嫌重。
刘祁使坏,干脆半个身子往亦寒身上倒,压得人走路歪歪扭扭。
“刘祁,你怎么越来越混球了。别挤我了,我喘不上气了。”亦寒使劲推搡着刘祁,却又不敢用力,生怕不小心走火把这位刘家大少爷给推到马路上,然后被过路豪车生生挤压成一摊肉饼。
“你这就没意思了吧,这一年来我瘦了多少,没看到我这张脸有多帅?”刘祁脸凑过去,180度毫无停留地来回旋转给亦寒看。
他还赖在亦寒身上,亦寒歪头看去,认真打量了一番。
确实,只才一年而已,他变化挺大的。
整体瘦了不少,原本就生得好看的五官暴露出了帅气的原相,只是还残留着少年的稚嫩。他做了近视手术,那副老气的玫红黑框眼睛早就不戴了,他现在看人也不用眯着眼,两颗眸子黑如墨,亮如珠。
两人对视许久,亦寒忽然没来由地觉得怪异。在刘祁松懈的力道下奋力挣脱开钳制,不想给刘祁好话听,装模作样摇头叹气说:“越长越混球了,哪帅了?”
于是这句话换来的又是刘祁的重拳一记。
以刘祁不安分的尿性,亦寒大抵猜到他不会带自己去什么网吧、游戏城等常规少年喜欢去的场所。不过他想着毕竟他们还是高中生,这人不会过分到哪去吧。
可万万没想到,这位少爷何止过分,简直是过过过过过分了。
亦寒站在一处直通地下的大理石阶梯上,望着一旁闪着各种光的霓虹灯牌,踌躇不前,“刘祁……这他妈是酒吧!”
刘祁已经下到最后一截阶梯,闻声回头,“我知道啊。”
很好,他竟然丝毫不觉得未成年人来酒吧有什么问题。
亦寒才不跟着犯浑,转身就往回走。可才跨出两层台阶,就被人一把从后面拽住,刘祁的声音在后面响起,“别走别走,想什么呢?我带你来不喝酒,不抽烟,不干少儿不宜的事,就是想来吃个饭。”
“吃饭?”亦寒信了鬼都不会信他,“哪个正常人跑酒吧来吃饭啊,别拦我,我要回学校。”
“欸,别走啊,我祖宗,真是来吃饭的,我妈都把饭菜备好了。”
亦寒脚步一顿,他妈妈?
他妈妈怎么在这开了个地下酒吧?
片刻后刘祁开口,语气并没有任何不高兴,“我爸妈离婚了,我妈自己开的这家酒吧,赚点零花钱。”
刘祁见亦寒不开口,又说,“正经酒吧,我妈正经人,又不会把你拐卖了,好歹一年同桌了还信不过我啊。”
说完又搂着亦寒一步步走下阶梯,踏进了酒吧玻璃正门。
亦寒第一次进这种地方,虽然只是来吃个饭的,可亦寒总觉有些不自在。
刘祁妈妈是个长相明艳,声线温柔性子异常活泼的女人。
一见自家儿子来了先拥进怀里,一顿拍背抚摸,像抱着一个大龄儿童,然后往刘祁脸蛋上猛嘬两口。结束后见亦寒生得一张清秀漂亮的脸,差点又要嘬上去,还好被刘祁一个劈手给打断。
刘祁妈妈怕亦寒不自在,自己退出去照顾生意,留两人在她的办公室里吃饭。
亦寒打量着周围环境,办公室里隔音做得很好,外头一点噪音都听不见。这里布置没什么特别,就是角落有一套学生专用的桌椅,看来刘祁常来这。
“吃饭吧,呆愣愣的干嘛呢。”刘祁把亦寒摁到办公桌后的那张转椅上,自己拉来那张平时来这写作业时用的椅子,坐在亦寒旁边,拆了一次性筷子,递给亦寒。
这张办公桌上摆着的,基本上都是亦寒很少吃过的,家常的不家常的都有。肥瘦相间的红烧肉,碧绿泛光的油麦菜,蒜香十足的大龙虾,还有好几盘小菜。刘祁说这些都是他妈亲自做的,听说他要带上亦寒,还特意加了好几个菜。
亦寒吃着前所未有的美味,侧头看了看刘祁,终于知道他原来那个样子是怎么被喂出来了的。
这一顿饭吃得亦寒十分满足。
两人吃得太饱,走不动路,打算休息饱了再走。亦寒中途出去上厕所,出去时好好的结果一回来,人就完全变了个样。
“我去,亦寒,你偷腥去了?”刘祁丢了手机,走上前,用手戳了戳了亦寒通红的脸蛋,“脸这么红……”
亦寒拍开他的手,径自走到休闲沙发上,抄起茶几上的玻璃杯喝起水来。
“你被人揍了?”刘祁问。
亦寒简易回了个“没有”。
“那你怎么回事?还喝我的水,自己不会倒——”
突如其来的喷水声打断了刘祁,他怔怔地看着去放个水回来就莫名其妙的亦寒,这就算了,怎么一听是他喝过的水还吐了?
太过分了!
亦寒掩唇咳了好几下,随后起身快速收拾起来。茶几沙发擦了个遍,一气呵成,不带喘的,就是全程没说一句话。最后拖掉地上一滴水渍,跟刘祁说:“我回学校了,你早点回家。”
“欸我说你——”刘祁跟在后面。
亦寒打开了门,人才走出了一半,又退回来“砰”得一声合上。
刘祁察觉门外情况不对劲,强行把粘在门板上的亦寒掰开,探头往外看。
合着他还以为是什么事儿呢?就这。
从刘祁的视线对过去,长廊的中间,一对情侣正贴在墙边接吻,他们相拥着彼此,吻得炽烈,吻得深情。
刘祁退回来大笑出声,大概明白了亦寒变成这副鬼样子的原因,他肚子都笑疼了,“不就是两男的打啵嘛,这有什么?”
亦寒一脸震惊,似乎不可思议刘祁能这么直接说出这种话。
刘祁一眼看出,“我从小就来这,见过很多次了,这是一种很正常的恋爱交往行为。”
“信你个鬼。”亦寒耳尖红透了,垂头嘟囔着,开门见那对难舍难分的情侣走后,才敢走出去。
刘祁跟着送了亦寒一路。
无论亦寒怎么劝他回去都不走,还不管亦寒爱不爱听,硬是给人科普了各种关于LGBT群体的事物,没羞没臊的一路嘴里巴拉个不停。
盛夏的夜总是难耐又漫长,亦寒躺在宿舍的床上,脑海中总是挥不掉酒吧里那两人热吻的画面。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反应会这么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脸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看见别人接吻自己起了无由来的反应。
就是这个酷热的夏夜,亦寒走进了隐密缠绻的梦乡,梦见了刘祁。
*
分班情况出来了,亦寒成绩在一年里突飞猛进,顺利分到了文科A(1)班。刘祁倒是很出乎意料,成绩也进步不少,但还到不了理科A班的录取线。
文理A班和高三年级在同一栋,跟其他班级分隔在对面,它的对面是其他年级不同阶段的班级,两栋偌大的教学楼每层都有长廊连接着。
刘祁所在教室正好对着亦寒所在的文科A(1)班教室,这混球时不时在课间站在对面走廊,伏在墙围上,发神经似的不停朝对面教室里的亦寒招手。每当这时亦寒都会冷着脸,又无奈地从座位上起立,出教室门,走向长廊。而刘祁不会在原地等,会随着亦寒的脚步,甚至会加快几分,两人走过楼栋对称的路径,转过拐角石柱,最后在空中长廊上碰面。
刘祁永远是一副嬉皮笑脸样,背抵在长廊的栏杆,两手搭在上面,校园霸王似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亦寒聊天。聊得都是日常的琐碎事,或者是扯皮逗亦寒暴怒的玩笑话。
亦寒也觉得神奇,自己竟然能幼稚地配合他这么久。
久到现在他们已经高三了,还有一个月,他们就要高考了。
这两年刘祁会带着亦寒去逛很多地方,大多数是不花钱的地方,要花钱也不会是个花大钱的地方,偶尔刘祁会以自己高兴请亦寒吃个饭。会在周末跨上爱车——改装过后座的豪华自行车,强迫亦寒坐下,载着人骑到江东的河边公园,又跑到城郊野路,总之什么奇奇怪怪的地方都去过了。
这天晚上已经下晚修半个小时了,两栋楼的学生走得差不多了,这层楼的空中长廊上还待着两人。
两人并排站着,肩抵着肩,静静吹着春末的晚风。刘祁问亦寒想考哪里,亦寒说想继续留在这里,江东大学就很好。
刘祁没想到亦寒会这么喜欢这里,他默然点着头,突然听见亦寒的声音,“你呢?”
刘祁单手支着下巴,故作深思的模样。
亦寒皱了眉,好像有些不满他这个反应。
但他眼睛没有从刘祁身上移开过,高三的刘祁已经全然不是初见时的刘祁,他的脸越来越好看,生得是女孩子一见就雀跃的模样,个子也越来越高了。亦寒这两年也在长高,但好像是跟刘祁同步长的,高一时他们的身高差了十几厘米,现在还是差十几厘米。
所以在刘祁眼里,亦寒就像没长过似的,这混球常常用这件事逗得亦寒整个人气得发颤。
“被我的美色迷惑到了?”刘祁不知什么时候抬起了头,此时正两眼发亮揶揄着亦寒。
亦寒移开了眼,白皙的耳朵却在夜色下悄悄泛红。他本就生得白,这会儿看着像是滴了血,刘祁看得兴致勃勃。
“江大。”刘祁笑着说,“当然也是江大咯,不然我还有什么选择?”
又是一阵带着丝丝凉意的风拂来,拂开了十七八岁少年的唇缝,溢出混杂了青春与心动的笑容。
*
高考结束那晚,两人并肩走在那条樟树长道上,各自怀着心思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他们走到了护栏网的入口,刘祁朝里望了望,二话不说拉起亦寒的手,钻进田径场。他们双脚落在了红色塑胶跑道上,头顶是外道香樟树蔓延过来的繁茂枝叶,周遭是夏暑夜独有的蝉鸣。
“你想跟我说什么?”刘祁炽热的手仍握着亦寒的手腕,他低头看着,觉得亦寒手有些凉,又拉起他的另一只手,双手捧握在手心。
亦寒有些燥热,但始终没说什么。
刘祁逼近一步,把人压到绿漆护栏网上,“你有话跟我说。”
“刘祁……”亦寒嘴唇在发颤。
亦寒不知道怎么开口,他要怎么说?怎么说他不能跟他一起念江大了。
“刘祁……我……”亦寒再次出声,这回整个人都在抖。
刘祁察觉不对,一手握住亦寒两腕,一手搭上亦寒的肩,不停地抚慰着他,“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逼你的,我不是……我不应该这样来让你说话,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刘祁不停用带着热度的手掌摩挲着亦寒的肩,发现他颤得更厉害了。他低头打量了亦寒全身,不知道他为什么反应这么激烈,他抬头又要问:“你——”
可他声音乍然顿住了。
亦寒在哭,那双让他日思夜想,渴尘万斛,恨不得藏在自己身边,只能自己看的漂亮眼睛在流泪。
刘祁心脏骤然停顿。
他的心好疼,好像被人紧紧篡住,从指缝里滴出血,不停地滴,不停地滴,好疼。
刘祁长臂用力,松开握着亦寒双腕的手,全身上下都在用力,他抱着亦寒,抱得很紧。他手掌贴在亦寒的后脑勺,一下下安抚着,“不要哭,不要哭,告诉我发生什么了。亦寒,不要哭……”
亦寒再也扛不住,他发出了哽咽,在红色塑胶跑道的这一隅恸哭。
刘祁,我好喜欢你。
“亦寒,你想说什么……没事没事,不要哭……”刘祁动作没停,安慰的声音也就没停,似乎只能用这微薄的事情抚平亦寒的悲恸。
我好喜欢你。
亦寒心说。
刘祁没能听见这声,只觉得自己心悸如鼓,他停了动作,直觉一定要问清楚,“你碰到什么事情了?是家里出了问题吗?”
亦寒在他怀里摇了头。
刘祁却没能心安,干脆不等亦寒自己说出来,“亦寒,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是不是想说喜欢我。”
亦寒身子一僵。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那些女生给我递信的时候,你总是会不经意看几眼,还装模作样调侃我几句,其实心里已经气得不得了。我每次带你去我妈那的时候,你都要欲盖弥彰拒绝,其实早就想一口答应了吧。我每次在走廊上看你,你都在学习,其实有很多次我没看你的时候,你都在看我,对不对?”
亦寒从刘祁怀里挣开,双眼湿漉漉的,像一只落水的小猫,白净的脸都哭花了。
“你是不是觉得这种话对着一个男生说不出口?”刘祁重新拉上亦寒的双手,“没关系,我来说好不好。”
亦寒尝试抽动双手,刘祁察觉便用力几分,攥紧,让他连手指头都动不。
“我喜欢你,亦寒。”
亦寒知道自己要保持理智,可在听到这句话亲口从刘祁的口中说出来后,他还是失了神。
明明他是想让自己先说的,明明他可以不说的,这样我可以不用这么难受。
“亦寒,我很喜欢你。”刘祁靠近了亦寒几分,“我想跟你发展成恋人关系,可以吗?”
亦寒看着眼前俊美的脸庞,描摹着他的轮廓,像是要把人死死地记到心里去。
这张脸为什么长成了这样?
亦寒心想。
刘祁的心跳到不知哪个鼓点,他焦灼地等待,实在等不下去又怕亦寒接受不了,忧心如焚,“你可能不适应这种关系,但你要知道我们这样是正常的,我们只是爱恋着彼此,没有——”
亦寒贴上了刘祁的唇,骤然掐断了刘祁的话音。
他笨拙地吻着刘祁,脑海再次映出两年前在酒吧见到那对情侣的一幕。他学着双手抚上刘祁的脸颊,用近乎全部的力气去吻他,表达连自己都不知道有多深的爱意。
刘祁回应着他,单手托住他的后脑,另一手揽着腰,自己稍稍弯下身子,迎合着亦寒。
亦寒在迷乱中睁眼看向近在咫尺的人,刘祁闭着眼,吻得很认真。他终于明白为何那些恋人会如此迷恋拥吻,这真的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它能让人短暂地忘却一切,沉醉在甜蜜的氤氲里,像是升上了天,俯瞰到了世间所有的美好。
这张脸为什么长成了这样?
亦寒心里想。
如果我不在了,肯定会有其他女孩子来追他。这个混球,一向没皮没脸,他会不会答应别的女孩子呢?
会吧,我只是一个没有任何优点的普通人而已。
他甚至自私地想刘祁能变回以前的样子,不要这么好看。
刘祁被亦寒吻得呼吸凌乱,可他不想停止,当他想再次深入这个吻时,亦寒推开了他。
“怎么了?”刘祁声音沙哑,他清了清嗓子。
亦寒声音同样哑得厉害,他说:“刘祁,喜欢这个词真的很廉价。我凭什么要跟你发展成恋人关系,好不容易要上大学了,我为什么还要和你绑在一起?我喜欢的是女孩子,我对你有好感,可我始终接受不了男孩子。”
“你说什么?”刘祁只能劝自己听错了,亦寒这么说他都不知道怎么反驳,耐心劝说他让他尝试着接受自己吗?
刘祁想到亦寒当年在酒吧目睹那对情侣接吻,那时的反应确实很大,难道他真的一点都不能接受吗?
那为什么要吻我?
“为什么吻我?”刘祁问。
亦寒这次没有掉眼泪,他好像之前已经把眼泪哭干了,“因为我对你有好感,毕竟我们做了三年的朋友,我只是想安慰一下你……”
“给颗甜枣又来一巴掌吗?”刘祁双手摁在亦寒的肩膀,“你这是把我当成宠物看吗?你有没有把我对你的感情看在眼里?”
“我明白……”亦寒颤着声说,“但我不——”
“这不是你想说的!你为什么不说实话?承认自己喜欢我这么难吗?我对你来说到底有多难以启齿?”刘祁声音重了几分,到最后发现自己声音也再抖。
田径场的这一隅静得只能听到彼此凌乱的呼吸,良久,刘祁再次开口说:“……你是不是看我长得好看了才对我有好感……”
只是好感吗?
这么久,只是好感。
刘祁想跟他说,我想跟你发展成长期的恋人关系,等到了适婚的年纪,我会跟你求婚。我们去国外办婚礼,去领证,去度蜜月,做所有新人做的事。你现在可以不相信我的话,慢慢来,我会证明给你看,你会看到的。
你可能不知道,在我们正式成为同班同学之前,是我先认识你的。你记不记得在高中报道那天,我把钱包弄丢了,站在树荫下渴得不行,你带着晒得红扑扑的脸蛋跑到我面前,把一瓶冰可乐递给我,还笑着说不要钱。我心想,谁要喝啊,老子多的是钱。但后来我还是喝了。
你肯定不记得了,不然怎么开学同班一个月了都不知道我是谁。我当时想不记得就不记得吧,谁稀罕被记得,反正记我的人都是有目的的。谁知道后来你成为了我的同桌,教我英语,督促我学习,还夸我长得好看,那是我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个词,那时你明明比我长得比谁都好看。
在妈妈的酒吧里那次,我完全没料到你看见那对情侣反应这么大。后来送你回学校的路上,我出于私心跟你讲了很多关于LGBT群体的事,我想让你试着先了解了解,到以后真的能接受呢?
我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你的呢?很奇怪,自己都说不清。只记得在很多个夜里自己总能梦见你,你在我的梦里徘徊,死皮赖脸地不肯走,还闯进过这么多次。如果一定要说清楚是哪个节点,我想应该是高一那年,你跟我说完我长得好看那句话之后吧。你真混蛋,年纪轻轻就开始撩人,撩完倒头就睡。
我青春的第一次悸动给了你,为什么你不能也给我呢?
那年夏日你站在这个位子,站在护栏网外,背后是晴空烈阳,红得耀眼的跑道,你站在外面这片香樟树荫下笑得很灿烂。那张登在周刊上的照片我每天都会看,我把它裁下来,在背面表达自己的情感,小心翼翼地护在床头柜。你高一给我的那张粉色标签纸,也一并藏在那方小天地,我都没让家政阿姨碰过。
在后来无数个日夜的悸动,我都期盼你能立刻出现在我面前。
刘祁没有说出口,因为现在也不适合说这些话了。他本来是要出国的,他那个对自己来说只有名义上的父亲,给他申请了国外的大学,逼着他去上,可他为了亦寒,第一次顶了父亲。
但现在亦寒说对他只是有好感,不能接受他……
那年烈阳下少年递来的可乐很凉,就像亦寒本人一样。
两人不知道是怎么分开的,亦寒只在离开时注意看了下刘祁的表,是凌晨2:15分。
少年的心动总是奇怪又热烈,他们想努力朝着前进的方向走,却总要被路边的荆棘刺伤。
*
叮!
你有一条新的消息。
昏暗客厅里只有液晶显示屏发着光,荧屏上的画面不停地跳动着,里面播放着夜间档的肥皂剧,两集短的青春校园剧早已结束,落地窗外的世界只有油柏路边的路灯亮着。
亦寒被手机短信吵醒,带着惺忪的睡眼划开手机。
屏幕上显示的是:
【不打算和我说清楚吗?】
亦寒怔怔地看着那条消息,迟疑地打出了“你是?”这条消息,随后点击发送。
短信的上方显示着02:15,眼睛再往上挪,对了,今天是他的生日,2月15号。
他从沙发上坐起来,关了电视,客厅陷入一片黑暗。
跟无数个日夜一样,客厅永远都应该是这样。亦寒不知道为什么只想这样坐着,不想动,他视线移到了手机上,莫名在期待那条陌生短信主人的回信。
墙上泛着绿光的分针不知转了多少圈,滴答滴答漠然运作着,手机传来“叮”一声,屏幕亮了起来。
你有一条新的消息。点开。
【生日快乐,亦寒。】
亦寒鼻腔的呼吸不受控制,他剧烈地喘着,拿着手机的手在颤抖,是不是他?
亦寒手指落在呼叫的上方,好想听听他的声音。
分针不知又转了多少圈,荧光在黑暗中随着滴答声游走,一分一秒地告示着时间在流逝。
亦寒摁了下去,在响铃两声之后,这拨电话接通。
“喂。”
电话里响起了那个让他在年少时心动过无数次的声音。
亦寒没说话,他不知道说什么。
电话那头的人像是感应到了,“你想跟我说什么?”
这个问题跟他们高考结束后分别的那晚问的一模一样,是他,是刘祁。
“刘祁……”对方闷闷地“唔”了一声,亦寒哽咽着声音,“……我找了你好久。”
如果不是昨天2月14日情人节他在路上被一个小女孩安利这个随机树洞,他根本就联系不到刘祁。他不是没有找过办法,所有老同学都没有他的号码,他出国了,换了新号码,原来住的家也搬了,他妈妈的酒吧不开了,他彻底消失在江东这座城市,一点消息也没有了。
可是他为什么没有主动来联系自己呢?他是不是还在气自己?
“把话说清楚。”电话那头再次响起声音。
亦寒后悔了,他不应该相信姐姐的话。他想告诉刘祁,什么都想告诉。
“刘祁,高考前,我妈妈生病了,生了很严重的病。高考结束后一个小时姐姐打电话叫我回去,还让我以后别报考江大,让我报外省的学校。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一直在逼问她,她不肯说,后来我只买到了第二天凌晨五点的火车票,我约了你晚上出来,想陪你一晚上。在出发跟你见面前我又一次打电话给我姐,她说出来了,她说……她说你爸爸找到我姐姐,说愿意全额资助我妈的治疗费,让我不要和你待在一起……”
亦寒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湿了,在手机屏幕的亮光下反射着水光,“我不知道你爸爸为什么这么做,但当时我姐发来妈妈的病危通知书,乳腺癌中期,只要马上做手术就能有五到十年的存活率。对不起……刘祁,我想让妈妈活着,当时我打电话给很多亲戚,他们没有一个人肯出钱……可是那些我都不能告诉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亦寒顿了声,抽噎地说不出话,直到对面那头出声,“……我也找不到你。”
亦寒怔住,“你说什么?”
电话传来同样哽塞地声音,“亦寒,我找了你好久,你以为我不想见到你吗?你拉黑了我的号码,连所有老同学都断了联系方式,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你。我去找了高一时候的班主任,他也没有你的联系方式,我又去找了你高三时候的班主任,他说你早就换了电话号码,说你不在江东了。”
“我以为你真的很讨厌我,连见一面都不肯。”
“不是……”亦寒迅速点开通信录,看到里面躺着的一串电话号码,他瞳孔散着泪光,近乎窒息地仔细读了一遍。
19****78
倒数第二位错了,刘祁的电话号码倒数第二位是6。
难怪一直打的是空号,原来真的号码一直存在他的黑名单里。
那时候还没有微.信,亦寒除了留刘祁的电话号码并没有其他联系方式,反正那时常见面。后来分开得狼狈,什么都没留下,不久他的各个社交账号陆续被盗,所有同学都没了联系。
他一直以为刘祁不想见自己。
原来,原来一直是自己姐姐干的。
他姐姐偷偷背着他干了这些事情,想隔绝他和刘祁的一切来往,怕刘祁的爸爸发现他们还有联系再次找上门。
可后来她拿着那笔刘祁父亲支出的几十万治疗费,惺惺作态给妈妈治疗到一半就卷钱跑了。她说妈妈已经是癌症晚期,病危通知书是假的,妈妈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她付清了一个月的住院费和药费,给他留了一万块钱,带着剩下的几十万走了。
这么多年,他从来都不敢认真读一遍那串号码,他带着歉意和哀恸不敢抱有任何希望,每次都是扫一眼,随后又迅速退出,久而久之,他看熟悉了那个号码,从没发觉其中有个数字出了问题。
“那段时间我很痛苦,我边打工边照顾妈妈,我很想有个人跟我说说话。有天晚上下班我看到一家眼镜店,外面摆了一副很像你高一时候戴的那副……我很想你,然后我给你打电话了……可是……是空号,为什么……我为什么不把那串号码认认真真看一遍……”
亦寒湿了满脸,他以为过了七年,自己不会像当初那样哭得像个小孩子,可他扛不住了,他好想刘祁。
他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头抵在膝盖上,滚烫的泪水连成线砸在地上,手机仍贴在耳边。
刘祁说:“我知道了……对不起,如果当初我强硬点,要你说清楚……”
要你说清楚,我一定不会这么轻易离开,我会跟你一起陪着你妈妈,我会一直守着你,守到你今天的27岁生日。
“不给我开下门吗?”
亦寒骤然从黑暗中抬起头,还没搞清楚情况,“给谁开门?”
“我。”刘祁的声音清清楚楚的响在耳边,他又说:“我不是有意调查的。这个树洞号码是我让人给你的,我这几年一直在江南市,前几天才回江东,回来那天我遇见了班长,就是高一那年送你粉色便签纸的那个班长……我从她口中得知看到了你在江东北区一家公司上班。”
我当天就去找你了,但是那天你请假了,不在公司。我第二天继续去找你,你还在请病假,连续四天的病假。我很担心你,你是不是过得不好,怎么生病这么久?
直到周五我再次去到你的公司楼下,我坐在那张长椅上,一如既往的等着,看看能不能等到你。谢谢你,让我等到了。我坐在长椅上看着你低头走来,你变得很瘦很瘦,模样又好看了,头发还留长了,有艺术家的样子了。但你好像没看到我,我以为你真的把我忘了。
回到家后我不甘心,我特地去托人弄了这次交换树洞号码的活动,把我的号码弄到了你的手机上。
“我其实根本没想过你会发消息。”刘祁在电话那头笑了一声,“我等得都睡着了,做了一个很长的梦,然后突然在凌晨2:14行来,看到了你十二点多发来的第一条短信。”
【刘祁,我后悔了。】
刘祁忍不住给亦寒发了一句“不打算说清楚吗?”,在凌晨2:15分收到他的第二条信息,他彻底决定放弃倔犟,向亦寒暴露出自己。
“你知道我看到第一条信息之后觉得有多不可思议吗?”刘祁说。
亦寒从地板上起身,一步一步像是在走进幻梦一样,朝着门口走去,耳边的声音似乎越来越清晰。
“你这个混蛋,我以为你真的不要我了。都怪我,没有在那个时候藏好床头柜里你的照片……”
那张照片是高中报道那天,你站在香樟树荫下对着镜头笑,登上江东周刊的那天,你递给我一罐冰可乐的那天,我们初识的那天。
耳边的声音与门外的声音先后响起。
“你的家庭住址是我偷偷叫公司里的人打听来的,但我从来没有来打扰过你,我知道这个行为很无——”
门咯吱开了,手机里的人声与外头的人同时顿住。
屋里没有开灯,他们就这样隔着门框站着,借着亦寒背后整面落地窗透过来的昏暗光线,打量着对方。
刘祁的长相更硬朗帅气了,他的眸子还是如少年般时黑亮;亦寒留了及耳长发,本就秀气的面容显得更加柔美。
他们心照不宣地不说话,彼此对视着,千言万语都被溺在了对方的星眸里。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亦寒松了抓着门把的手,撞进刘祁的怀里,两人紧紧地拥抱着。
“对我只有好感吗?”刘祁一手抚着亦寒的背,一手插.进亦寒的发间,有一下没一下的顺着毛。
亦寒在他怀里摇着头。
“想不想我?”
亦寒疯狂点着头。
刘祁托起亦寒的脸颊,将他的模样描摹在脑海,亦寒同样深情地注视着他。
很奇怪,他们隔了七年未见,却仍对彼此残留着年少时的熟悉感,就好像昨日他们才刚见过面,可今天又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见彼此。
两人相视一笑,吻了上去。
七年后的这个寒夜,在凌晨三点,他们再次重逢,延续了七年前那个夏暑夜没有完成的吻。
亦寒捧着刘祁的双颊,刘祁揽着他的腰,他们一下下地吻,从短暂的吻啄到长久缠绵的交缠。那些荒唐的命运,流连在数年来都魂牵梦萦的爱人身上,让他们酸了鼻头。
他们热烈地吻着彼此。
你在我的城市,我在你的城市。
他们就这么彼此错过了七年,始于那个荒唐的夏暑夜,终于这场酸涩又甜蜜的热吻。
但此刻他们觉得一切都还来得及,就像当年还站在香樟树下的红色塑胶跑道上,背靠着绿漆护栏网,他们忘却一切,眼前只有对方,只有那个吻。
不会再有第二个七年,亦寒,我向你保证。
年少的爱恋像是泡发了水的木头,毫无规律地裂出一道道缝隙,延伸至整个身子,在最后无尽的开裂点上交织,发现早已无可救药。
亦寒很难说清楚自己萌动的那一刻到底在哪,如果一定要说,应该是在某次课间睡着后,那个嬉皮笑脸的混球没来由走进他梦境的时候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