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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山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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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我铁了心要取你性命呢?”卿玥如此说道,匕首却未再往前靠近一分,只堪堪悬在空中。
卿玥看向宿九川开合的嘴唇,本该红润的它此刻却失了血色。顺着脖颈向下望去,锁骨处的血迹还未干涸,额间滚落的汗珠同猩红融在一块。
“那大人,”宿九川作势将左手掌心的血花对准胸口心脏的位置,温柔触感下的剧烈起伏让他笃定自己还活着的现实,“以后的路可就孤单了。我这么得力的帮手,现在就死,未免太可惜了吧。”
眼前那人向自己靠近之时,宿九川正在想着,该以何种姿态来扮一只邀功的小狗,才会显得不那么刻意。可是那人没有说话,宿九川只听到利物摩擦衣袖的声音。
是有点难过的吧,然而这份难过里却不参杂一丝的愤懑。像是屋檐雪水消融,滴落在额头的冰凉,尖刃抵上血肉的那一刻,宿九川承认,他害怕了——
怕的不是今日身死,怕的是苦心经营诸多年的微妙平衡就此打破,怕的是不再会有将来的以后。
他的命,早在三年前的那个雪夜,就已交付给她。就算今日还回,宿九川也觉得理所当然。
只是,故事不该这样的。
只是,宿九川不想有这样的结局。
所以他假装不在意地拨开他送她的那柄短剑,假装无波澜般地吐露快意狂言。
眼前人的眸色深邃难测,但当她迟疑的那刻,宿九川知道,自己赌赢了。
卿玥沉默了半晌,被栓寄在树干旁的马儿正于此时嘶啼。一路东上,车辙处沾染上郊外的新鲜泥土,土中混杂着野草的芬芳。
“是有点可惜。”卿玥收起匕首,透过树缝仰视青天。细碎的阳光斑斑点点地于所踏足之地跃动,风吹树叶的声音于耳畔“哗哗”回荡,安静地有些不像话。
“今日日色真好。”卿玥抬手,试图将尚显温热的阳光捕获于掌心,好获得一丝真实的暖意。
宿九川顺着卿玥手腕的方向而望,游走的光点好似就那般被她牢牢握在手中,照亮了命运的暗网。
真好,宿九川想。
他说的,也是日色。
晃神片刻,宿九川突而想起竹林里散乱倒下的尸体,以及这湖畔不远处刚失了生息的刀疤脸男人。
是该处理下了,免得多生事端。宿九川径直向竹林深处走去,手臂撕裂已久的伤口此刻犹如万千针脚同时肆意游走,本该坦然迈出的步子却内里生颤。
“你去哪?”卿玥看着宿九川逐渐凌乱的步伐,在湿软的泥土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
“埋尸。”宿九川停步,侧身望向湖边那道瘦削的身影,右手顺手扶住周遭一棵小树的枝干,将身体重量悄悄倚在其上,“怎么?大人是要帮忙吗?”
卿玥循声定眸于宿九川脸颊新生的血痕,殷红的色调更加映地其唇色的苍白,“你给酬金的话,我考虑考虑。”
“好啊。”正午暖阳之下,少年的瞳孔里跃动着远超冬日温度的光点,因疼痛而不自觉紧促的眉头在回身那刻被抹平了丘壑,看起来未笑的嘴角却被牵起丝难以判别的弧度。
东街城门口。
范可思顺着人潮流动的方向远望,街边的戏班子未至黄昏,便已唱起些热闹剧本子,台下聚着的人们止不住叫好,时而还有些华服贵客大掷钱币作为赏银,乐得台上演员同台下班主脸上溢出更加夸张的笑容。
然而,范可思此时一点也笑不出来。糊涂的车夫、突然疾跑的马车、不知去向的卿玥……
马丢了、马车毁了事小。卿玥的安危是如今唯一重要的事情。
可自己带着一行小厮,顺着城门方向,在街市中一通寻找,却毫无有价值的信息。行人皆忙于采购及玩乐,加之今日街道上马车众多,没有人会去格外在意某时某刻突然出城的某辆马车。
活至今日,范可思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拼命想到达的彼岸,她任是如何泅水也过不去。
此事不可透露于皇家,公主府里唯一信得过的碧水,卿玥又允她告了假。
还能如何为之?
找元祺吗?可他今日定和家人团聚,此时去惊扰,定会使元府其他人听到风声。若是被府里碎嘴的丫头小厮传出去了,卿玥才方略显顺遂的生活定要被阻断,皇室里那些坏家伙定会借此生事。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卿玥再度陷入以往的风波。
若是……
若是兄长在,他当如何?
左相府外。
范辛今日同父亲拜会旧相识。年节里互赠的礼物必然少不了,但也有那么一两家,需得亲自上门叨扰才显得情谊不断。
朝堂里的纷扰和利益往来,范辛听父亲说得不少,但过去那些年岁并未放在心上。这次回京,却是有了一番新认识。父亲又生了几许白发,可思还是那般大大咧咧的模样,因去岁叔父于南部战场亡故、叔母殉情而去而寄住在自家宅院的幼弟如今才垂髫年纪,母亲还是和往常一样絮叨……
离去的光景里,京都局势发生了许多变化。有新贵因一两次投机取巧而崛起,也有世家因站错队而门庭稀落。
范辛想,纵使心中万般不愿,自己也当接过父亲肩上的重担。
就当是为了范府一家安危,他终将被卷入这错综复杂的人情网络。
京都的步步险棋,不比战场上的刀剑仁慈,甚至更甚。
“琮儿,可记住了?”范简扶正官帽,压低声音向身旁之人。
琮儿是范辛的小名。
“父亲放心,孩儿记得清清楚楚。”范辛抬臂助范简上了马车,自己紧跟其上。
“策之还小,确不该知晓。只是,真的不让小妹知道吗?”范辛放下车帘,示令车夫驱马。
范简摸了摸下巴处卷曲的几簇胡须,眼角的细纹因皱眉而更加深邃,“她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
缓缓行驶的马车上,对坐的父子俩又陷入无言。
可范辛知道,范简虽已老去却仍清明的眸色,说明了一切。
不是现在四字,业已道破前路。
只望那日来得慢一些,慢一些。
再慢一些。
东街城门处。
“小姐不可,少爷定会责骂奴婢的。”年轻的小侍女愁容向正欲驾马出城的范可思。
“都说了我不是一个人去。富贵和万家他们不是都跟着我嘛。你和喜来他们先去寻兄长,告诉他此事。若我有了消息,会及时去寻你的。”
范可思上马,将马绳在左手掌心又缠了几圈,望向远处城外密林遍布的几条小道。
“小姐……”未及年轻小侍女话落,范可思便扬鞭带着几个小厮而去。
“宿九川,这坑已经挖这么深了,还不够吗?”卿玥拿着郊外破败农庙里已生锈的小铁锹刨了半天,额角冒出豆大的汗珠。
虽是冬季,今午这列日却照得人滚烫。
“不够,有个大块头太占地方了,怎么说还要再挖去一指厚的泥土。大人累了的话,可以先休息会。”宿九川于卿玥对向六七步处挥动着另一把大锄头。
奇怪,方才自己本是怕眼前这人倒下,才好心来帮忙的。怎么现在他愈加起劲,反倒显得自己如同个累赘。卿玥将小铁锹插入泥土中,左右手互拍除下一层尘土。
宿九川莫不是山间修行已久的老妖,套了副人类皮囊,装着个杀手身份,来人间行骗来了。这想法着实荒诞,可若非如此,卿玥找不到合适的说法来说服自己。
明明刚刚被追杀一阵,明明刚经历一场鏖战,明明脸上、脖颈、肩上、手臂都负了伤,明明刚刚还一副随时会昏迷的虚弱样,可现在怎么休息的反倒成了自己。
卿玥定定盯住宿九川,他脸颊的那道血痕已经微微结疤,唇色依旧苍白,但手中动作却未停下。
细细看来,单论样貌的话,确实像只山妖,还需得是常浸润自然日月精华的那种。
“大人在看我?”宿九川抬眸望向卿玥,手臂间的血色同黑衣已融为一体。
“不让看吗?”卿玥环臂玩笑道。
“所以好看吗?”
宿九川今日问得过于直白,虽过往他亦不是那般含蓄之人,可今日着实奇怪,卿玥忍不住思索,是否这才是他的本真模样?在双方撕破了伪装后,反而落入一番于某种程度上更加自然的交流境地。
“还行。”
“我以为大人一直看,是觉得好看呢。”宿九川初始挖地时手臂肩颈仍是钻心的疼,好似有千百只蚂蚁咬噬着粘连的皮肉,又有数只长蛇张开獠牙,绕住撕裂的伤口。而现在反倒有些麻木了,不知是蚂蚁归巢了,亦或是毒蛇吃饱魇足了,虚浮的双腿仍能立于土地之上,灵魂却好似有些飘远,徒留下异常活跃而不加思考的大脑和难以再控制的心跳。
卿玥的双臂已经有些疲累,缓过劲来掌心于铁锹接触处有些红肿,索性便得了个乐子与宿九川瞎扯,“嗯,好看地像只山妖。”
“我就当大人是夸我了。”
像山妖般鬼魅吗?还是——
像山妖般蛊惑人心?宿九川残存的意识于脑海翻滚,然而却未说出口。
暖阳透过树缝洒落于宿九川脸上,汗水滴落于锁骨击起一丝消失已久的刺痛。
好像,突然便清醒了许多。
与其在意一个难分真心的答案,与其纠结字句间的细微差别,宿九川恍然觉得,这样也挺好。
本就是横亘于一道墙两侧的人,又怎么能触碰到一块砖石的同一处。感受到的温度不同,体察的方向两异,纵然千般万般,破掉的墙石只会徒增寒风。
三年前,是这样。
如今也该是这样。
她在光里,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