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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版本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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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方小窗里的天是湛蓝的,和我曾经躺在草坪上看到的一样。
在这里竟然能看见鸽子。
那群灰色的鸽子今天已经掠过小窗十六次了。它们飞得是如此低,似乎我一伸手便能抓到一只。
每次它们飞过,洒进来的阳光便会被阻断。阴影投在我的囚服上,让黯淡的蓝与白都成了一样的灰。
周围的人们,或仍蜷缩地睡着,或木然地望着虚空中的一点。寒露的侵袭和长时间的蜷缩,让我的身体似乎都生了锈。
忽而,沉重的铁门被打开,周围响起一片关节响动的咔咔声。
我可以想象身后那些人是怎样地缩紧了身体抵御着寒风,又怎样齐齐将脑袋从床架的间隙中探出去张望的。
而我?我依旧望着窗外,没有回头。
军靴与石头地面的摩擦声响起。当一份报纸被放在我面前时,那群鸽子正好飞过第六十次。我回过头,望进那双碧绿的没有一丝杂质的眸子。
这双眸子,曾经映着夏日的流水,春日的暖阳,盛满了给我的温情。现在呢?这双眸子上方的眼睫垂着,给了我一种温情仍在的错觉。
我们安静地对视着,久到周围的人们开始咕哝与咒骂着寒冷。
那双碧眸的主人叹了口气。他说:“亲爱的。”
我的大脑固执且麻木的记着数,第三十次。
如果那片湛蓝不只存在于小窗中,如果报纸上没有战乱中百姓的哭喊,如果我没有穿着这身囚衣。无论是在那苹果树下,还是在住处的雾霭之中,甚至哪怕是在昏暗的防空洞里,他这样呼唤我,我都可以毫不犹豫地回以一个吻。
但现在,原谅我做不到。
一个月前,他以自己为诱饵,获取我的信任甚至是一颗真心,再把我骗入敌方阵营的腹地。
我曾经可笑地坚信我们是最默契的搭档,最合拍的恋人,最优秀的间谍。
我把自己的后背与命运交给了他,可他抱住我的同时,也用枪口抵住了我的下巴。枪口冰凉,有更冷的东西滴洒在我的后颈。
我震惊,愤怒,不可置信。
他解释的话语被我打断。我说,放我走。他的身体僵硬了片刻,沉默地亲吻我的面颊。再清醒过来,我已经换上了那套再也没脱下来的囚衣。
半个月过去,我似乎已经接受了被俘虏的事实,不再愤怒。但在一个飘着小雨的夜晚,他垂着眸告诉我:“你的母亲,她......没有在二十年前的那场火灾里死去,而是到了这里,为......为情报局工作。”
于是我又和最初被俘虏时一样挣扎着反抗,不顾他腰间的枪抓住他的领子摇晃。他那双温情又悲伤的眸子安静地注视着我,直到我颤抖着松了手。
他带着我去看了一段录像,确切地说是押着,因为我不断挣扎着躲避他捂住我嘴巴的手。
我已经不太记得录像的内容,但那双和我一模一样的灰蓝色眼睛,却在之后的每个深夜的梦魇里缠着我不放。我总是大口的喘着气,从梦中惊醒。
黑暗中,录像的右上角,那串代表真实拍摄时间的数字似乎又在我眼前浮现:九月二十三日七时四十三分六秒,九月二十三日七时四十三分七秒,九月二十三日七时四十三分八秒......
我从未想过也无法去想,那个曾经把我抱在怀里柔声讲着故事的母亲,是用什么样的表情行敌人的军礼的。
而我曾经的恋人,将残酷的现实亲手剖给我看。
他的报纸,他的录像,他的温情,像一把把钝刀凌迟着我,逼着我做出和母亲一样的选择。但我没有,只是微笑着说:“亲爱的,上帝让我来到这个世界,我便没想过活着回去见他。”
他很难过地看着我,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所以今天,当他说第三十遍“亲爱的”时,当鸽群飞过第七十七次时,远处的第一缕浓烟已经燃起了。
我知道,也许在鸽群最终栖息的时刻,我也会飘散在这湛蓝的天空,随着雨水的循环,最终安息在故乡的土地上。
不过我很幸运,当我从这间小小牢房里走出来的时候,那些灰色的鸟儿仍盘旋在上空,似是陪伴着我一起去往那座灰塔的底端。
走在队伍的末端,我身后跟着我曾经的恋人。
我们一声不吭。
当长长的队伍逐渐被黑洞洞的入口吞噬,他倏地拉住我的手臂,迫使我停下脚步。我轻挣开他的手,一头扎进入口的阴影中。他焦躁又无措地站在灰塔的外面,如果不是他背后带着敌军标志的军车,他这副模样真真是像极了当初找不到线索时的样子。
有人在远处用外语高喊了一句什么,他惊得一抖,随即僵硬地转向大门的方向。
一辆军车缓缓驶入大门。车上站着的三男一女穿着敌方的军装。
又有一人喊了声什么,灰塔之门被缓缓合拢。军车上的人都看了过来,女兵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似乎透过黑暗看到了我。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个像极了我母亲的女兵在深秋的寒风中晃了晃,几乎要从车上掉下去。
我的目光一寸一寸地从她身上划过,划过灰黄的土地,滑上我曾经恋人打着颤的指尖,滑回他的面颊,他的碧眸。
当光明只余下一线,我一时分不清究竟是什么晃了我的眼。是他碧眸中的泪水?还是女兵肩章的反光?抑或是那明媚的不能再明媚的阳光?
而这都不重要了,因为那仅余的一线正变得越来越细。
一句“我爱你”从那个罅隙中挤进来,被挤得变了调,失了声。
于是,终于纯黑一片。
周围时不时响起一两声啜泣,几声咳喘,像一场感人的大剧刚刚放映完,而大家正沉浸在回味的默想中不能自拔。
然后,排气扇的轰鸣声戛然而止,白色粉末雪花一样的飘撒而下。
我听着耳边不同语言的低声祷告,在心中默念:再见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