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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芒种后的第一个丙日,南京入梅了。

      这日天未亮时便开始下雨,夜里起了微风,越近晨昏时风雨越大,打得庭前的杨树哗哗作响。

      昨夜未关实的窗吱呀一声扇开,黑黢黢的屋子里传出尖细的低语,瓶罐清脆的乒乓声和着雨拍青砖的节奏起伏。

      殷槐熹直挺挺从床上坐起。她静静坐了片刻,小幅度侧了下头,似在分辨什么。

      一个人影从虚掩的门缝里飘来,停在床边。她苍老的脸被窗外透入的黯淡光线笼着,惨白如纸,身子虽佝偻着,尽显老态,却无臃肿笨拙之感。

      她向殷槐熹福身,说出来的话也是轻飘飘的,气儿往上走,仿佛随时会断。

      “少姥,雨打着她们了。”

      殷槐熹没有反应。

      屋内重新回归一片死寂,连外头连绵的雨声进来后都骤然沉下几分。

      直到她轻轻点头,咔哒的关节响动声随即投进这片死水般的黑暗里,搅得西屋里喧闹四起。

      凄厉的尖叫霎时间从窗口泄出来,淹没了整个院子,淹没了湿淋淋的杨树。

      殷槐熹翻身下床,灯也不点,披上外衣就朝屋外走去。她的步伐很怪,脚尖似是点着地面,后跟虚浮,不着地。

      她拿起伞架里的红伞,取下门闩,推门。

      天光未亮,朦胧瞧得清她的模样。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高挑瘦削,通身素净,眉眼间凝着股冷气。她生得一张鹅蛋脸,一双柳叶眉,明明面容柔和,却是生冷僵硬的。

      像死人。

      殷槐熹看着势如倾盆的雨,施施然撑开伞,回头唤道:“杨婆婆。”

      杨三娘站在她身后,隐在阴影里,与她对视。

      “雨太大,你在这儿等我便是。”

      殷槐熹跨过门槛,毫无血色的脚点在石板地上。

      那是一双畸形的,□□的脚。它极小,约莫五寸,四个小趾生生向脚心掰折,大脚趾微微上扬,形态纤细。

      一双曾经为人称赞的黄鱼脚。

      她每走一步,那双没有裹脚布的小脚就展开些。骨骼在皮下扭动着,形状可怖。大量的黑红色液体从她脚下流出,渐渐地越来越红,弥散在水光粼粼的地面上,浑似活物,在浅浅一层雨水里游动着。

      行至西屋前,她的脚彻底展开了,变成一双伤痕累累的坏脚,布满深可见骨的创口。

      殷槐熹实实在在地踩在了地上。

      很陌生的感觉。她低头看去,看着自己鲜血横流的脚。

      抬起脚,踩下去。水花四溅,红的,像踩进刚剖膛的公鸡肚里,血液喷涌。

      收了伞,殷槐熹踏进不见光的西屋里。

      窗户关上,异动很快平息了。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殷槐熹便出来了。她脚上的伤已然好得差不多,步子也平稳许多,可走起路来还是脚不踏实地,在飘。

      杨三娘用眼神询问殷槐熹,迎上她的目光,殷槐熹咧开嘴。

      “她们饿了。”

      一口整齐的白牙,沾血带肉,还没舔净。

      殷槐熹嘴角上扬,让这个咧嘴变成皮笑肉不笑。

      “正巧我也饿了。”

      杨三娘接过殷槐熹手里的伞,引她进屋。

      庭院里游动的血水停滞了一瞬,齐齐向杨树根涌去。

      踏进中堂,殷槐熹绕过八仙桌,来到神龛前。她仍是赤着脚,在屋里留下一串血红的足迹。

      杨三娘循着她的脚印飘了过来。

      神龛前彻夜燃烧的烛火昏昏然映亮了一老一少不似活人的脸,倒添了几分红润。

      殷槐熹不比杨三娘那般森白如骨,却也没什么生气。

      她凑近神龛,漆黑的眼直勾勾盯着龛门,烛光照进这双眼里便是掷入深潭,不见光泽。

      随着她倾身的动作,耳后的发滑落肩头,垂在烛芯上。

      火苗摇曳了下,那缕黑发浸在一小汪蜡液里,散若泼墨,安然无恙。

      她不动,杨三娘不语。

      外头雨声渐小,忽地啼起鸡鸣,案台上的香折了。

      殷槐熹退开些,朝蜡烛吹了口气。刹时火光乍起,蛇行盘绕,冲上房梁,卷起炙热的烈风,拉开神龛后的布。

      摆了满墙的灵位。

      鸡鸣日升,五更天。

      蜡液从殷槐熹发丝上滑落,滴在案台上,没有沾染分毫。她随手挥散了火蛇,意兴阑珊地回房间去了。

      她对杨三娘说:“杨婆婆,我今日去上学。”

      杨三娘颔首,只捧着伞如影随形地跟在她身后。

      殷槐熹转过身来,看着杨三娘。

      “你不用随我同去。”

      她年纪虽小,个头却高,与年老的杨三娘站在一处,二人身高齐平,目光也齐平。

      杨三娘静立了会儿,再度颔首,徐徐后退,从门缝里飘了出去。

      殷槐熹坐在椅子上,开始就着昏暗的晨曦撕扯自己脚上的皮。

      从脚踝开始,一片片地撕下,直至整个脚血肉模糊。

      她捏着没有皮的脚,将每一块错位扭曲的骨掰折、归位,然后取来纱布,一层层地裹住它,勒成正常的脚型。

      做完这些,殷槐熹抬头看了眼窗外。

      许是下雨天的缘故,已近卯时天却仍是灰蒙蒙的。杨树枝叶在细雨微风里晃动,映在窗上。

      殷槐熹点了灯。屋里终于亮起光,照明了桌上的黄历。

      1927年6月13日,丁卯年丙午月戊寅日。

      宜:纳采、立券、开市、安葬、冠笄、破土;忌:嫁娶、移徙、入宅、祭祀、上梁、斋蘸。

      风把纸页掀开,《初中国语文读本》摊开在桌子上。

      殷槐熹很少像今天这般早早来到学校。

      来得过早了,教室的门还没开,她便在走廊侯着,闲来无事将国语书翻出来摆在前门外放置杂物的桌子上,时不时瞟两眼。

      现在走廊里只有两个人。第一间教室门口的她,和第二间教室门口的男生。

      那是个极其标致的孩子,白玉似的皮肤,嫩生俏丽的脸,同洋货铺子里陈列在玻璃柜中的瓷娃娃一样,没有哪处不好看。

      他浑身湿透,像是刚从池子里捞出来,明显不合身的衣服经水一浸,松松垮垮贴在身上,瘦小的身形毕露无疑。

      殷槐熹歪着头看他。

      她对他有印象,姓傅,无父。常来接他的是一个漂亮的穷妇人,二人眉目间有七分像,应当是他的母亲了。更多时候的情况是没人来接他,他自己回家。

      她总听妇人唤他:“桃儿。”

      旋即又改口:“知淼,傅知淼。”

      妇人的美貌是附近小有名气的,姓洪,祖上也做过大官,不知哪一辈起和本家分了宗,从此越发没落,伦到她父亲洪家宝时只是个屡考屡败的童生。洪氏本有个不错的闺名,只是自她未婚先孕气死父亲的丑闻传出后,她的闺名仿佛也和清名一起随父亲死去了。她没了名字,只叫洪娘子。

      有人说洪娘子是给某户大人家的老爷当外室,所以当初才敢未婚先孕,就指望有朝一日母凭子贵,老爷能把她接回去当姨太太。可惜,老爷似乎把这对可怜母子忘了。

      刚出月子,洪娘子就做了暗门子。

      男人们说起这档子事总是意味莫名地笑。他们都瞧不起洪娘子,他们都想去洪娘子的门帘里快活一番。

      学生们说起这档子事不像男人那么直白。他们多是悄悄地讨论傅知淼,有同情者,有不屑者,有嘲讽者,却也不知他们的父亲是不是早就去洪娘子房里快活过好几回,花着养家的钱狎妓,拉上裤子出了门还要啐一口“卖逼的把老子的钱都骗光了”,一边搓着孽根回味。

      议论多了,总能传到当事人耳里。

      洪娘子不在乎。她拿做暗门子的钱供傅知淼上学。实在攒不够便只好四处求人借钱,东拼西凑,竟愣是给她凑出二十元,把傅知淼送进了首都中区实验学校。

      殷槐熹了解的没有那么多,她只从旁人的闲言碎语里听到,傅知淼没有父亲,也不跟洪娘子姓。

      她感到好生奇怪。

      有爹的,爹管射一泡精,管些银钱,便跟了爹姓;没爹的,爹只管一泡精,竟也不跟娘姓。

      她盯着这个止不住哆嗦的男孩看,看水珠从他泛红的鼻尖滴落,看他弯腰伏在桌上,发抖的手执笔快速写着什么。

      楼道口突然响起一阵哄笑,傅知淼打颤的手顿了顿,铅笔滑了出去,滚到地上。

      这声音吵得殷槐熹很不舒服,她揉了揉耳朵。

      傅知淼僵在原地,抖得越发厉害。他甚至开始在心里预设接下来会遭遇什么——

      他们惊恐地叫了几声,仓惶离开了,脚步纷乱。

      傅知淼猛地抬头,楼梯口已不见了人影。

      走廊又陷入了小雨淅淅沥沥的跃动中。

      他怔了会儿,下意识看向走廊里的另一个人。

      女学生在低头翻书,短褂长裤,一双红鞋,露出的脚脖子缠满了纱布。

      似是感应到他的目光,女学生缓缓抬头,拨开乌黑的发,是几乎和墙灰同样白的,没有表情的脸。

      傅知淼倒吸一口凉气,唰地低下头去,恨不得把脸贴在桌子上。

      不出半刻,他终究是按耐不住好奇心,悄悄瞅了殷槐熹一眼。

      她仍在翻书,修长的手指戳着纸张,不知有没有找到想看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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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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