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歌台2》云韶杳

1、第一章~开局~

　　冷，冰蓝，周围一片凄迷之色。
　　奔跑，孩子在黑暗中奔跑。响声，一遍一遍在这雾里，回荡。
　　他终于追上了“他”，匕首已经勒到了他的脖子。“他”喘着气，身上一片冰冷冷。
　　转过头时，他差点握不住匕首——以为那一转就宛如镜面翻转，物象两生，一模一样的脸，一摸一样的表情，不对，还是多了份惶恐吧，多了份不安，多了份内疚，多了份恨意——
　　“杀了我……也就杀了你……葬了我……也就葬了你……”
　　血，从“他”的脖子上渗了出来，终于有了些暖意了啊，在这寒冷的夜晚，从“他”那被雾气冻出霜的脖子上如莲花般一朵一朵开出妖冶硕大的花开了出来，亦从他的颈项间流了出来，热乎乎的，是妈妈的手吗，还是被女人搂着的温暖的错觉？
　　看着“他”露出那样得意的笑容，他突然觉得一股恨意冲上心头，快要把他炸裂了——如此讨厌“他”，恨他的那微微上扬的嘴角，恨他狭长的裂成沟壑的眼睛，一如深恶痛绝着那幽黑如深潭的眸子里映着的——自己。
　　他是大喊了一声了吧？他是用力的把手中的匕首送了上去吧？“他”的笑容是僵住了吗，“他”是在害怕吗？意外吗？为什么周围那样的安静，让从手心传来的触感那样的真实——刀刃割断了“他”的动脉——那根随着心脏还在砰砰砰跳动的动脉，如割断柔韧的筋，挑破——刀锋穿过不过一刹，空气中传来了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
　　是牵系吗？他和“他”之间血的牵系？
　　血溅开时，他听到自己细细的似乎是从地缝中钻出来的声音：
　　“哥哥……”

　　清泗睁开眼时，看到了一片绿的交错中那缕被染成碧色的天光，明亮得有些刺他的眼。他伸出手挡住渐渐炙热的光线。
　　他的手细而长，关节嶙峋，看起来骨感分明。手指像是被刀锋削过，如水墨画上线条分明利落的山峰，边缘还有一层薄茧，却不显得粗糙。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黑色的铜指，就像绿中一抹白的点缀，让这只帅气的手愈发显得成熟而性感。光线被荷叶切割成一片一片晃动，空气中似乎有一根细线在亮闪闪地悬着。
　　“啪”一声轻响，什么东西断了，铜戒从手指上滑落“扑通”一声沉入水底。
　　小舟在碧绿色的海洋里穿行，经行处，就如微风吹的道道凝碧的波痕，涟漪一般向四周荡漾开去。
　　还是早春，白色的荷花就如蝴蝶展开翅膀那样绽放，荷瓣上湿润的是那早晨的露水，还是只属于一朵早荷的娇羞？
　　碧溪上飘着被风摘落得白色荷花瓣，顺着含情脉脉的溪水，沿着止步峰陡峭的山脉，流入一个叫“流花湖”的安静湖泊。那里有白萍有绿藻，有野鹤，有凫鸟。湖边有一个青衣人，青衫破损，两鬓风尘，但是那拒人千里的孤傲光芒依旧不变，他旁边有个蓑衣人，落魄但并不寒酸，站得笔直如对面的山峰。
　　他们的背后，有一块白石，上面用朱砂写就笔削斧砍的三个大字：
　　止步峰。
　　经过流花湖，溪水汇成了河流，粼粼波光动人的闪耀，河流在灵渠汇成了江的支流，然后向地平线那边遥远的秣陵流去。

　　天色昏暗下来，灵渠镇，渐渐沉寂下来的青石街道，愈发分辨不出的行人，越来越清晰可闻的跫音。鹧鸪咕咕渐不可闻，原本晶莹如水的天空骤然调出一抹灰蓝，夜晚的凉风吹起来了，吹得这个边陲小镇满是寂寞。
　　灯火在风中摇晃，渲开温暖的橘色。远方一个蓑衣人走近，看了看无字的招牌，挑了帘走了进去。
　　里面，连老板都不见了，只在墙的角落亮着一盏灯，灯光的范围内，清晰可见一桌，一椅，一人。
　　那光正好打在他举杯的手上，照着的好像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雕刻工艺品。
　　“清泗，你在这？”蓑衣人语气里难掩惊喜，脱下蓑衣，在清泗面前坐下。
　　清泗看了他一眼，认了出来，笑笑：“要陪我喝酒吗？”
　　“真是容易寂寞的家伙，”蓑衣人开着玩笑，接过清泗递给他的酒，“我只是路过，进来的时候安静得好像一个人也没有，真不像你……这次任务很特殊？”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感觉会离开止步峰很久，所以想在山下再喝一杯。”清泗晃了晃手中的酒壶。
　　“说起来，我刚好得到一个口信。”蓑衣人压低声音道，清泗笑了：“还说是路过？”
　　“这次跟你行动的人换了一个，据说是绚道的妹妹。”
　　清泗有些困惑：“为什么突然换人？我跟绚道处得还不错。”
　　“也许是组织里的新人吧，”蓑衣人道，“虽然说是妹妹，倒也是个很神秘的人物。”
　　听完以后清泗似乎提不起兴趣问，只是一杯一杯的喝。蓑衣人看着他那张有些醉意的脸：“还在为前些日子的事烦心？那事我们还没有确认，你先大可不必当真，毕竟……”
　　“我知道，毕竟已经隔了很久了，”清泗点点头，“一时也急不得，再说这次我想再回洛阳好好查查，到时候再说。”
　　“那我们清泗是为什么一个人喝闷酒啊，”蓑衣人松了口气，语气也轻快起来，“振作起来！都不像你了！上次的任务是不是给你留了阴影啊，不过说起来清泗真的……很棒，那算是……最近的一次了吧？”
　　“不愧是我肚子里的虫，铛铛铛，”清泗终于笑了起来，用筷子敲了敲酒杯，“正确！”
　　“你什么破比喻，”蓑衣人脸色一臭，却是很关切的口吻，“本来就像找你好好聊，结果又接了一个活，搁置了。不过说句不好听的，我怀疑他们已经对你留有印象，所以此次务必小心！”
　　“清漏你……也跟镜楼交过手对吧，”清泗假装漫不经心地问，“觉得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清漏垂下眼睛，声音蓦然沉重下来。仿佛镜楼二字，就是招鬼的符咒，一经提及就回漫延着无法规避的恐怖。
　　“……禁地。”
　　清泗的表情僵了僵，迟疑道：“上次我并没有跟他们面对面，我只是，看到了自己。”
　　“——怎么说？”
　　“当我赶到目的地时他们已经走了……在那个鬼屋里我只找到一面落地的大镜子，一打开，就看到了我自己，”清泗说着有些不好意思，“那时候比见了镜楼楼主还要害怕，竟然把镜子打碎了，绚道都以为我疯了。”
　　“……”清漏沉默。
　　“真是痛恨那种感觉，镜子的里面，有一个和我一摸一样的人，跟我一样的脸，一样的口气，甚至一样的小动作……”清泗看着清漏的眼睛，“你有兄弟吗？你能体会那种感觉么？……或者说，你会恨你的兄弟吗？”
　　“清泗，你是不是……”清漏闪烁其辞，脸上难掩复杂的神色。
　　“怎么？果然还是说了奇怪的话啊……”
　　清漏仔细慎重地想了想：“我以为像清泗这样的人，看到镜子不会失控……”
　　“那不是很正常的表现吗？”清泗奇怪地问，“不怕才是不正常吧！想想吧，你本以为连自己没有底的人居然是……”
　　清漏拿起空酒杯，突然笑道：“也许真是我多想了，来，喝酒！”
　　“你小子，当我吃白饭？”清泗弹开他的酒杯，弯腰开了一壶新酒，“说！那镜子什么意思？”
　　清漏看着清泗倒酒，缓缓说：“一次试验。被……他们看中的人的一次试验。”
　　“然后呢？”
　　“……第一局，你已经输了。”

　　与清漏在灵渠告别以后，清泗开始向秣陵五月的试剑大会出发。连续看了好几天连绵蜿蜒的山脉，终于在一个较大的城市，九壶镇落脚。
　　出来穿的那件旧衣已经破损，清泗把衣服洗干净后整齐地跌放在巷道的角落，直接去衣店买了一件新衣穿上。背着行囊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会让他有一种错觉，他的背景他的身世他所在的组织和他所做的事情看起来时那么无足轻重，他只不过是这芸芸众人中再普通不过的一员，同样要吃饭，要吃饭，同样要跟锱铢必较的老板娘讨价还价，同样要被防不胜防的扒手扒钱包……然而，当他离人群更进一步时，那些似乎无足轻重的事物化成了一道透明的屏障将他与外界隔开，使他离那片热闹……那么近那么远。
　　在客栈打尖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温和但却不失犀利的声音：“老板，就不能通融一下吗？”
　　转头一看确是一个鹅黄衣服的女子，眉目与一般的邻家女孩没有什么区别，却又似曾相识。清泗一时想不起来，不料女子一偏头，目光落到他身上，露出了“原来是你啊”的表情，嘴角露着微笑跳了过来：“哥哥，你来了~”
　　清泗脑子灵光一现，似是隐约想起相关的经历，于是皱着眉头看挽住他的女人。
　　女人撒娇似的捶着他的肩膀：“哥哥跑到哪里去了，害我担心……”
　　老板把凶狠的目光转移到他身上，边打量边恶声恶气地说：“……你是那女人的哥哥吧？她已经欠了好几天房钱了，二十两银子你就替她付了吧。”
　　女人：“哥哥~”
　　清泗：“……”

　　“谢谢……哥哥。”待两人走到僻静处，女人立刻放开了挽着清泗的手。但是清泗立刻抓住了她的手，女人手中抓着清泗的钱袋，闪过一丝不甘，立刻笑道：“你的，钱袋……很不错？”
　　“小姐，要知道男人的耐性也是有限度的。”清泗脸上笑着，声音却没有任何感情，“在这样下去，就不是好姑娘了吧。”
　　“唉，我好怕，”女人的声音渐渐拔高，笑容也变得越来越狡黠，“我好怕啊~放开我，否则你绝对会后悔的！”
　　她突然说不出话来，僵僵的站在那里。
　　她眼睁睁地看着清泗走远。
　　等到清泗的衣角从墙角消失以后，女人松了一口气，身体动了动，靠在墙上。额头上渗出了细细的汗，她不是怕自己被点穴，而是怕他发现刚才他点穴时自己下意识地把全身的穴位移了一寸。
　　“很敏锐嘛，”女人似乎来了兴趣，手中拿出一块蓝色的玉石，放在唇边，勾起一个可爱的笑容，“……不过，你还是会找我的。”

　　清泗正在路上走着，突然肩膀被一个人杠了一下。
　　他转过头，只见一个蓑衣人的身影离他渐渐远去。他继续往前走，绕了半圈后，发现那个蓑衣人已经站在自己眼前。
　　对过暗号以后，蓑衣人低声道：“今晚去成均馆。给你玉卮醪的人，是你的新同伴。”

　　清泗晚上来到了九壶镇最大的地下赌场。
　　纸醉金迷，觥筹交错。红男绿女缭乱了人们的视线。美酒，佳肴，还有，金银的交错声。
　　清泗找了个位子坐下，看着里面人影晃动。
　　为了防止恶意的报复，参与赌博的人都戴上了相同的面具。清泗看着灯光下那一张张诡异鲜艳的脸，一时竟不知是在人间还是地狱。
　　一个穿着妖娆的女人盯着他看，清泗觉得她长得很顺眼，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女人舔了舔嘴唇，嘴唇愈发红艳。
　　可清泗似乎对这样的引诱已经麻木了，又转开了视线。
　　视线转到一个角落时停了停，又若无其事转了过去。
　　早上的女人正坐在一堆男人中，她今天穿了件黑色系的衣服，显得有些冷艳。清泗视线转回来时，刚才他看的那个女人已经走了过来，手搭上了他的肩膀：“有没有兴趣请我喝一杯？”
　　清泗把喝了一口的酒递给她，视线落到了她的手上，笑道：“你的手很好看。”
　　“哦？”女人就势坐到了清泗腿上，“怎么说？”
　　“就是那种，细细的，长长地，像这里，”清泗似乎很认真地研究起她的手来，“这些沟壑……”
　　“这位公子，”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一位黑衣奴仆端着一杯酒走了过来，“薛小姐请公子喝一杯。”
　　清泗抬起头，接过那杯玉卮醪，正好对上黑衣女子的眼睛。在昏暗颓靡的色彩中，那双眼睛就像星星一样明亮，慧黠而又像如初雪一样纯净。
　　清泗接过酒杯，对她点了点头，黑衣女子礼貌地回礼。
　　他一饮而尽。然后点了一杯竹叶青回礼。
　　过了一会儿，那个黑衣仆人又来了：“薛小姐说之前承蒙公子照顾，想请你过去玩一玩。如果你想，可以带上你身边的这位女伴。”
　　“哥哥，那个女人可危险呢。”腿上的女人娇笑道。
　　“怎么说？”清泗顺势抬起她的脸蛋，发现那张浓妆艳抹的脸跟那薛小姐平淡无奇的脸一样，都勾不起人的欲望。
　　“看到她身边的男人了吗……”女人掩口而笑，离开了他，“她可是个女巫哦，公子可要小心，不要被她那张脸给骗了。”
　　女人轻摇着团扇，看着远处的喧闹声：“毕竟，今天晚上，赌场里还有一笔大生意要做呢。我可不想沾上晦气，告辞了，公子。”

　　“我姓薛，想知道我的名字吗？”薛小姐推开身边为她捶背按摩的男人，示意他在她身边坐下来。
　　“薛韫锦。”清泗看着她的眸子，看到她眼睛里闪过的一丝不快。
　　薛韫锦的笑容还没有散去，她扬扬手，身边的男人散去：“唉，难道已经跟墨奚碰过头了？”
　　“他只说了你的代号，我猜的，”清泗道，“你有个姐姐叫薛绚道是吧，她跟我说起过你。”
　　薛韫锦失望地垂下头，很没味的说，“什么啊……人家还想好好跟你玩玩。”
　　“既然我们是同伴，那么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吧。”
　　薛韫锦沉思了一会儿，笑道：“原来清泗君说话，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有趣。”
　　说道清泗的时候，她特意压低了声音。
　　她笑了，用刚才清泗一模一样的表情看着他。看到了他眼里同样的不快。
　　除了少数几个人，他从未跟外人说过自己的真实名字。
　　薛韫锦把手指压在唇上，露出一个很可爱的表情：“嘻……我猜的。”
　　远处传来一阵哗声。
　　“平！”

　　“这块玉，很珍贵，”她把玩着手中温润的玉石，“似乎是磨婓冷玉，其实我最近正却一副耳环……”
　　“直说吧。”清泗只觉得词穷。
　　薛韫锦突然对他绽放一个温暖的笑容：“我把玉给你，你做我的朋友，好不好？”
　　清泗抬眼看她，觉得不可理解。
　　“反正可能我们俩个还要办点事，做个朋友对你我都有利吧。”
　　“朋友，会拿别人的东西来要挟吗？”
　　话音未落，薛韫锦已经把冷玉放到他的手上：“所以不是给你了吗？”
　　清泗看着那块冷玉，确实毫发未动。
　　“那你告诉我，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薛韫锦淡淡一笑，移开了目光：“那个，朋友也不是分远近的吗？等到我们关系好到一定程度，再告诉你呗。”
　　“反正，我们是一边的，不会害你。”
　　薛韫锦看了远处的赌桌，掩饰不住嘴角的笑意，过了片刻才道：“那……请多指教了。”

　　成均馆今日的获胜品价值不菲，当馆长报出“冰麟”的称呼时，怀着不同念头而来的人们都已经在眼睛里宣泄了他们的欲望。
　　这是一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宝物。
　　“清泗，我可以这样叫你吗，”薛韫锦侧过脸看着清泗，灯光把她脸部的线条衬得很柔和，“你不介意吧？”
　　清泗想了想还是摇头，薛韫锦于是专注地盯着赌桌看：“你说，这个东西，它有什么用？”
　　“是不是像那些玛瑙和翡翠，只是因为他们是玛瑙和翡翠，所以才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鹜？”
　　“可是，拥有那样的宝物，又有什么用？”
　　清泗低下头斟酒：“也许对于男人来说，这就是占有欲，纵使再怎么不值钱，想要的东西被人占有，很痛苦，是女人的话——”
　　“是女人的话就是虚荣吗？”薛韫锦冷笑，“清泗君，女人就不能有占有欲吗？”
　　“我听组织里的人说，你想要的东西，从来不愿假手他人，”清泗穿过薛韫锦看向赌桌，眼睛微微眯起来，没有注意到薛韫锦紧紧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虽然不是很了解你，但你给我的感觉就潭。”
　　“听说清泗君很会画画？”薛韫锦转移了话题。
　　“呵，”清泗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很擅长画通缉犯，你是在笑我吧？”
　　“清泗君的画，是我印象最深刻的画，听说你画的时候，都蒙着眼睛，但是出来的效果出奇的好，”薛韫锦的目光仍然很明确的落在清泗身上，清泗注意到她的目光看着她，她没有回避，“不管那个人脸上贴了多少层皮，都可以看透他。”
　　“就像瞎子的耳朵特别灵一样，”清泗说，“不是常常会被假象蒙蔽住吗？有时候，不一定要用眼睛才能看得见。”
　　顿了顿他道：“即使是孪生的兄弟，灵魂一定是不一样的。”
　　薛韫锦声音极低地说了一句话：“那清泗君……你是否看得清眼前的我？”
　　赌场里的喧哗声突然漫了上来，清泗没有听清薛韫锦的话，投来困惑的目光。
　　“难怪组织里的人说，”薛韫锦突然笑着指着清泗道，“清泗君，有一双犀利的眼睛，女人在他眼里，穿多少件衣服都是白穿。”
　　“看到你的画，感觉全身上下都没有隐秘的地方了，这样的清泗君，让我害怕。”
　　“这个你不用担心，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不会去调查，”清泗慢慢地说，“我本人便是讨厌窥视的人，而作为我同伴的薛小姐，我一定会先给予足够的信任。就像你信任我一样。”
　　“……叫我‘韫锦’就好了，”薛韫锦把目光投回赌桌，“连那个一直不出声的葛衣人都已经出手了，看样子准备接近尾声了。清泗君，是你上还是我上。”她打了个响指，一个奴仆送来了两张面具，两人各自戴上了，“这次要把冰麟带回去，奖赏是不一般的高。”
　　“等一下，”清泗眯起眼，看着灯光下那一堆牛头马面，“再看看吧。”
　　“……冰麟，并不只是玛瑙翡翠那样的东西吧。我想，可能跟今年的试剑大会有关。”
　　清泗闭上眼睛：“成均馆本身就有问题。这次来抢冰麟的人，都不是简单的人。”
　　“清泗君，察觉到了什么？”
　　“听到那个声音了吗？”清泗伸出手，轻轻地在桌子边缘敲出或轻或重的节拍，铿，铿，铿。
　　“有人出千？”薛韫锦压低了声音，学着他闭上眼睛。
　　眼前突然一片漆黑，远处的人声，仿佛是在天的那一端传来。
　　“嗯，不过更重要的是，窗外。每隔半个时辰就会响一次笛声，”他嘴角突然勾起一丝诡异的微笑，“这个笛声是用竹筒吹出来的，知道干什么用吗？”
　　“听到奇怪的声音了吗，在房梁上。”
　　薛韫锦下意识地睁开眼，立刻看到来还在闭眼的清泗，是幻觉吧，有那么一刹那，清泗的背后那堵投影着被灯光扩散成千片万片的人影的墙上，有什么匆匆游过。等她眨了眨眼睛，清泗后面的墙壁却并无异样。
　　“清泗君，难怪绚道姐说跟你在一起总是，”薛韫锦叹了口气，道，“杯弓蛇影的……”
　　清泗睁开眼，看着她笑：“我还以为绚道已经习惯这种朝不保夕的生活了呢。”
　　薛韫锦的脸色微沉，又展开笑颜：“名字喊得很顺啊？”
　　“今天晚上，不会结束太早的，”清泗向后靠去，“我们先干了这一杯吧。”
　　那些喧闹声中，一声细小而尖利的声音划过赌场，没入黝黑的屋宸。

　　薛韫锦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清泗聊着，眼睛却静静地扫视着全场，到场的人的身份，虽然不能保证完全正确，至少她认为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
　　“我想时间差不多了，”薛韫锦站了起来，略有忧虑之色，“真的快要散场了。”
　　“等一下。”
　　“不能再等了。”
　　“不是，我们一起去。”
　　清泗站了起来，重复道：“我跟你赌。”

　　走入赌桌的时候，或许是灯光太亮，薛韫锦下意识用手遮住了眼睛。逆着灯光她看到了对面的清泗，面具上的反光让她觉得愈发的陌生，明明刚刚还坐在她身边说话。
　　一局，开了。
　　本来即将收尾的剧目，像石子投入湖水泛起了涟漪。中间那个虎背熊腰的男人面具下投来冷冽犀利的光。
　　换牌的瞬间，她偷偷看了一眼清泗，觉得他在自己心中的形象又变了。
　　他有惊人的计算和记忆能力，摆好的棋局，在他那双和脸不相称的手下，都可以发生惊人的反转，而这反转又是那么自然而然。中途她几乎要被人挤出场，但是都被清泗巧妙地化解了。
　　渐渐的，桌子上的人也渐渐看出清泗有意帮薛韫锦，赌场外几个黑衣人围了上来，紧紧地盯着那个年轻的黑衣男人。薛韫锦挑了几块牌，脸上冷汗涔涔：
　　没有想到，这局中竟然隐藏着那么多的高手。每当她想进一步进攻时，就被一种柔和如水的力量挡了回来，让她始终只能在门外观望。她撇了邻桌的几个参与人，他们根本没有在看她，反而是很感兴趣的看着清泗。
　　清泗，那个门，你已经进去了吧？
　　第七次洗牌的时候，其中一个终于开口：“很好啊，这算是压轴的好戏吗？”
　　突然，薛韫锦听见了，清泗说的那个笛声。
　　她睁大了眼睛，灯下的人影一下子又模糊起来。
　　又过了一个时辰了吗？这场被意外打断的战局，终于要以一种决绝的方式结束了吧。

　　赌局又进行了一会儿，这次结束得比薛韫锦想到要快。
　　她被踢出局了，而且是被清泗亮的牌给踢了出去。
　　“输了呢……”她有些懊丧地说，摆了摆手，退了出去。
　　口上这么说，心还是不甘。
　　想起上场前清泗说的话：
　　“不用暗号，出千也是可以的。”
　　虽然知道之前的胜利都是清泗存心想让的结果，知道她并不是一个让人觊觎的猎物但是确实一个让人头疼的鸡肋，清泗借她的屏蔽分散对手的注意力令多人都想除他后快而不得，等到利用完以后直接让她出局。
　　但她并没有懊丧太久，因为，能这么做的，是一个有实力的人。
　　推到人群中，得以仔细观察清泗的脸，发现他脸上的神色都变了。
　　像是隐忍多时的暗星一次意外宣泄，清癯的脸上满是认真的神色，因为认真，反倒让人猜不透他真正的心思。
　　专注的神色，别人出牌时就紧盯不放的眼睛，一如瞄准猎物的猎人。
　　甚至嘴角为了迷惑对方还勾起或真或假的笑容。
　　薛韫锦根本没有看赌桌，只是看清泗。
　　所以她没有注意，停留在她背后鹰一般犀利的目光。
　　第八局结束的时候，清泗侧过头撇了她一眼，目光扫过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薛韫锦移开了目光，第九局开始不久，人群中就没有她的身影了。

　　“公子，这样不太好吧？”
　　那个虎背熊腰的葛衣人低声笑了起来：“公子是在玩赌局，还是在玩我们？”
　　赌局周围的人聚拢起来，但是其中一个瘦小的黑衣老头突然拍了拍手，看热闹的人被中间穿黑衣的人支开，本待骂骂咧咧地离开，却不知道为什么都沉默下去。
　　喧哗的赌局，一下子沉默下去！
　　简直是可以杀死人的沉默！
　　赌局上最终只剩下七八个人，和数十位赌场的打手。
　　从左边数，依次是穿着白衣戴着银色面具的清泗，虽然身着朴素蓝衣但肚子珠光宝气地凸起的胖子，从开局就不停咳嗽的驼背，满头银发已过花甲似的老者，一个身材火辣性感的黑衣美女，虎背熊腰的葛衣人，和那个穿黑衣的瘦小的老头。
　　“这位公子心算的能力在下佩服，”虽然是那样枯树般的身材，但老头声音里的底气很足，“但是就这种认为已经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的自信真是太愚蠢了……既然已经来到了最后一局，就得按照规矩来。希望公子能认真的和在座的比一比。”
　　清泗微微弯了弯腰：“比什么？”
　　“不急，在此之前，按照规矩来——”老头把手按在面具上，“请各位脱下面具。”
　　说着他率先脱下了自己的面具。露出一张皮包骨头的脸和深邃凸起的眼睛。
　　“啊，果然是成均馆的馆长薛权大人，”黑衣美女掩嘴葫芦而笑，“刚才就在怀疑了，没想到真的是……”。
　　葛衣人迟疑了一下，脱下面具，露出一张粗犷但极有男子气的脸。胖子看了一眼后面黑云压城般的大手，手指微微抖动，拉下了自己的面具，一张保养得极好白皙的脸，脸上已经沁出了细细的汗水，布满张皇的表情。
　　驼背还在咳嗽，他看着薛权道：“一定要脱吗？”
　　薛权点了点头，不容置疑！
　　驼背把手中牌扔到桌上，笑了：“那我弃权。”
　　“嗯？”有人表示惊讶。
　　“咳咳……现在退出还可以吧？”驼背看着薛权，薛权道：“最后一局没有开始之前，你们是自由的。”
　　驼背剧烈的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说：“那……祝大家有一个——美好的夜晚。”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了。
　　他前脚刚迈出门，屋内就陷入一片死战的沉默。
　　人们互相观望，互相猜测。
　　胖子咬了咬唇，打断了沉默：
　　“薛馆长……”
　　薛权极有威严地看了他一眼。
　　清泗看到他额门上凝结出的汗珠飞快地滴下！
　　“……这样，也……可以离开吗？”
　　薛权不动声色的说：“只要这一局没有开。”
　　胖子犹犹豫豫地看了周围人一眼，他们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脸上，胖子低下头，手中的牌落了下来，在赌桌上滚动，然后静止。
　　“……我……我……放弃。”到后面声音细弱蚊蝇。
　　说着他极力稳住步伐，向后退去：“祝各位玩得愉快。”
　　他转身走了，脚步像灌了铅般沉重，而那刻意加快的速度上又显露了惶恐。
　　他还没走，黑衣美女玩笑般的说：“现在走，不觉得太晚了吗？”
　　胖子顿了一下，时间凝固了几秒，他踉跄了一下，还是向外面跑去。
　　“看来诸位对成均馆最后一局的规则还是不太熟悉，”薛权打了个响指，一些黑衣人退了下去，“最后一局，不在赌桌上。既然是最后一局，不妨加大分量。”
　　“赌命，”薛权冷冷道，“第二名要赌命！”
　　“其它人，只须饮下第二名的血。”借口的是黑衣女人，她抚了抚头发，眼睛瞟过清泗，笑吟吟地扯下面具，露出一张浓妆艳抹的脸：“算我一个。”
　　——正是开始时坐在清泗腿上的女郎
　　“红红，你还要赌这局？”满头银发的老人脸上的皱纹皱了起来。
　　红红用轻抚老人的脸，昏暗的灯光下，那张脸有了魔性，曼珠沙华般开出满地颓靡，渲出美酒般亮而不刺，显而不出的珍珠红色。
　　光影交错瞬间，透过红红的脸，清泗不禁想到薛韫锦，想到那张虽然平淡但机锋暗藏的脸。
　　“不说我——倒是你，赵爷爷，一把年纪还抓着钱不放，”红红挑逗着老头的脸，“以为你一把年纪就得让着你了？怎么知道这次红红改成喜欢老男人的血了呢？”
　　“小心啊，雏儿，”老头错开了红红的手，笑着看向清泗，“这个女人，可是个吸血的妖精。”
　　清泗摘下面具，众人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
　　红红懒懒笑道：“喔~是个美男。”
　　葛衣人似乎想起什么来，目光死死地盯着清泗看！
　　“开始吧。”清泗丢出牌。
　　“不急，先喝了这杯。”薛权一拍手，手下端出了五个盛了未知液体的酒杯。葛衣人接过喝下了，眼睛却仍旧盯着清泗看，老头接过酒杯，苦笑：“这次曼陀罗的分量又加重喽，真不体恤我一把年纪……”红红妩媚地接过喝下，姿势很性感。清泗喝下后倒转酒杯让他们看着空空如也的杯底。
　　“不须担心，”薛权指了指耳朵，“刚才听到外面打了二更钟，这只是怕各位撑不下去的补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