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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烟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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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师爷运功疗伤之下,叶尘觉得好受许多,眼睛可以微微睁开,只是脑袋还耷拉着,碎发挡在额前,睫毛避着眼眸。
牢外传来几人的脚步声,王师爷起身迎接:“哟,驰儿,你......哦,智达也来了?”
叶尘从王师爷这语气中间的转变,很明显听出他和自己一样,并不想见到智达这人。
灭门当日,叶尘虚弱的意识里就记住了几个名称。
操纵紫衣杀手灭他满门的若兰观观主智启,还有捉他回这地牢的木府府主。
而智达这名字听起来,就知道和智启脱不了干系。
只听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朝王师爷回道:“回师父,智达他说...哦,失礼,智达前辈,他说他要来木府地牢里看人,我就带他来了。”
王师爷轻啧一声,似是在怪罪这说话的人,又碍于有外人在,不好发作。
“回少府主,回师爷,家兄上个月与木府主捉拿些白泽余孽,现下已有些时日,故遣我来问问近况,是否有若兰可以效劳之处。”
叶尘知道,这说话的应当是智达,拼命要抬起头来。他呼吸急促了起来,嘴里残余的血随着嘴角淌了出来。
他朝牢间门口转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红色劲装的下摆,模模糊糊可以看到上面绣着水波纹。
水波纹是木府的标识,这红色劲装的主人,该是木府少府主,木晗舟。
少府主正懒散地靠在墙上,双手抱胸,说道:“欸,智达前辈,我突然想起个事儿来。四年前祭江之巅上,输给我师兄的那人,是你吧?”
智达嘴边假笑一时挂不住,却也只是一瞬间,立刻便拉回来了,道:“对,哎,正是在下。四年前不过匆匆一战,胡乱了事,少主真是好记性!”
少府主不接话。
假笑道长接着说:“若兰观与木府从来都是一条心,家兄很是挂念,所以才遣我过来,问问那些小白泽狗,可否供出一些什......”
少府主直接打断了他,问道:“请教前辈,可曾听闻过木府创府时,幻然宗师的训诫?”
“这...”智达被问得一时间摸不着头脑,抬头却看那少府主一脸寒意地望着他,只得硬着头皮回答:
“训诫有云,木府持镇江之法,为百家之首,保...保天下苍生。”说完,智达又抬眼查看少主脸色。
“不错。那再请教前辈,若兰观立观之本又是什么?”少府主语气依旧轻佻。
智达道长渐渐收回了假笑,求救似的朝王师爷看了一眼,见没人理他,轻声道:“若兰位于东方阜扬,誓护一方百姓...”
靠在墙上的少府主此时终于有了力气,支起自己周身的骨头,慢悠悠地朝智达踱来。
黑色靴子以玉为底,铁石包边,被踩得朗朗清脆,一声一声回荡在地牢狭长逼仄的过道里。
照理说,少府主是个晚辈,也不具备降罪于智达的权利,但这声声回音,还是让智达陡然生出些虚汗来。
王师爷也不说话,也不阻拦少府主,仿佛置身事外,冷眼看着自己徒弟与智达周旋。
少府主身形比同龄人挺拔得多,踱到智达面前时,智达还弯着腰作揖不敢放下,看着足足比少府主矮了两个头。
少府主不再冷笑,直勾勾地看着智达,沉声道:“我想说的,我猜前辈应该也听明白了。
木府回话,从来都只达天听,前辈若是想见木府要审的人,想听木府问出来的话,那你得取天而代之。到那个时候,木府自然也会对你言无不尽,马首是瞻。”
话还没听完,智达自己腿一软,几乎要跪下来。
少府主此刻居高临下地望着一位长辈俯首在自己面前,却还是不住嘴:“不过,也有可能是我误会前辈了。”
“是是是啊,可不是误会了嘛!”智达还没听完少府主说话,就直点头。
少府主接着说:“前辈急于要取而代之的,应该是我赤江木府才对,是不是?”
“是是是......啊?”这智达一着急,膝盖便着了地,“不不不…不是不是!小人不敢,少府主当真是误会了。小人不过是想来看看有什么可以效劳。少府主多心了!”
少府主又道:“其实,这天下本就是能者称首,智达前辈若哪天赢了我师兄,自然也可以来向整座木府挑战。若是以灵力修为赢了木府,那我自然俯首称臣。”
少府主蹲下,与智达面对面,接着道:
“只不过,在此之前,你们暗地里搅弄风云的时候,最好记住,这木府,迟早是我当家,而我脾气,又与父亲不太一样,明白吗?”
智达连连点头,少主又换回了那副轻松的模样,说:
“行了,我说完了。你刚说你要见谁来着,我带你去呀?”
智达还是点头,发现不对,又赶忙摇起头来,见少府主不讲话,不敢出声,又不敢擅自离去,呆在原地冒傻汗。
王师爷听着少府主不再有话要说,终于如梦初醒似的一步上前,向着智达作揖道:“孽徒口出狂言,以下犯上,实乃我这个做师父的错。智达兄,我现在就去请彆鞭,抽他这个无法无天的东西!”
一通赔礼,王师爷才送了智达出地牢。
牢间里顿时又恢复了死寂。
若兰观。
若兰智达。
叶尘在心里念叨这名字,猜想他该是若兰智启的兄弟。
而木少主方才语气如此咄咄逼人,听上去,似乎并不喜欢这若兰观。
叶尘清了清嗓子,向着牢房门口沙哑地喊道:“欸...木少府主。”
“大胆!少主是你想喊就喊的吗?”门口的小厮朝叶尘嚷嚷,举起鞭子又要抽来。
向外头行去的玉靴声定住了,犹豫了片刻,又踱了回来,停在了牢间门口,喝退了小厮,朝牢间里头道:“你找我?”
叶尘点点头,又听那少主好似轻笑了一下,那玉靴朗朗之声便朝他这边踱来。
叶尘脖子仰不起来,少主站得近了些,他看不见他脸。
叶尘来不及开口,就忽然觉得肩头上搭了一只手,动作有些粗,又一路顺着胳膊滑到了他的手腕上,捏着不放,似是在探他灵脉。
“嘶.....”肩头钉着蚀骨钉,被这手触得生疼,叶尘挣扎了一下,倒吸了一口气。
“弄疼你了?对不起。”少主语气里并不似刚才对着智达那么跋扈,可叶尘还是听不出他是不是有心道歉。
少主接着道:“嗯,你别怕,我探你没有邪咒侵体,木府绝不会错杀,放心吧,会放你的。”说着,从小厮手里接过帕子,擦干净了手上血迹,转身便要离去。
叶尘又叹了一口气,表情有些扭捏,低着头道:“你...身上有烟吗?”
“嗯?”少主停住了脚步,语气有些惊讶。
叶尘努力往上抬头,接着道:“我闻见烟味......是你吧?给一口,成不成?”
少主这次笑出了声,道:“啧,亏我还以为你是怕丢命呢,原来是个老烟鬼?”
地牢幽暗,天窗里落下一小块月光,不偏不倚,正潇潇地拢着他们。
少主虽这么嗔着,却也是个好脾气,闻言便从腰中锦囊里抖出了一些莫合草,放入玉制的烟杆子里,将烟头凑在烛台上,嘴唇含住了白玉烟嘴,稍稍吸气,就把烟点了。
他走回叶尘面前,手指把着玉烟杆子,掉了个头,抵在了叶尘唇边:“喏”。
那唇皮早已干裂出血,嘴角还留着血迹,可叶尘脖子一仰,一副憋坏了的模样,哪里还管这些。
可他没料到,一进气,许是咽喉太干了,焦油味呛得他咳起来,胸前的伤跟着淌出血来。
少主真不算是个好人,被这狼狈模样逗笑了。
“老烟鬼,你到底会不会啊?”
叶尘摇摇头,不回答,努力平复着呼吸,强忍着身上肆虐的痛感。
“这样,看我。”小少主歪过头来,又稍稍岔开腿,低下身来,要教叶尘如何食烟。
毫无防备地,这小少主的面孔撞进叶尘眼里。
“得把舌头抵在这儿。”红衣少主一边说着,一边叼上烟嘴的玉石,微张着嘴,好让叶尘看清楚半抵着烟尾的舌尖。
叶尘睨着他,不知憋的什么坏,轻声道:“…太暗了,看不清,你…再过来点儿。”
少主微蹙了一下眉头,却还是听话,往前蹭了蹭,“这样呢?”
他不多停顿,又抿起了双唇,吸了一口含在嘴里,抬眼对上了叶尘的眸子,眼珠子晃动了一下,似是愣了片刻,随后又将那一口烟尽数朝着叶尘面上吐了出来。
面前瞬间烟雾缭绕,叶尘闭上眼。
他觉得这味道近处闻起来又不像烟,却还有有些熟悉,似是甘藤,也似是艾草,一时无法分辨。
少主看叶尘睁不开眼,恶作剧得逞似的笑了起来,又将烟递过去,道:“学会了吗,老烟鬼?”
叶尘这次没有猴急着叼烟,抬眼看着少主回道:“烟鬼不假,可在下年方二八,不算太老?”
少主闻言笑意更甚,趁着叶尘说话,把烟卡在了他唇间,动作依旧粗糙。
他直勾勾地盯着叶尘看了一会儿,叶尘也就让他这么瞧着,自顾自忙着进气,不理他。
少主似笑非笑地瞧了半晌,开口道:
“叫什么?”
“叶尘。”
少主点点头,又坏笑起来,回道:“在下木驰,表字晗舟。前辈既比我年长这么许多,唤我名字就好,不必再叫少主。”
“许多?许多是老了多少?”叶尘不知哪里来的不甘心,追问道,话一出口,又后悔怎么就用了“老”这个字形容自己。
木驰不回答,自顾自说起别的:“壮着胆子找我,还想说什么?家里还有别人也在牢里?”
叼着的烟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又恢复平静,“我家里没人,何来冤枉。少主确实多心。”
叶尘说话间,烟灰跟着抖落,火星肆意飞扬在两人之间,一不小心就要燎了这牢间地上铺着的枯草。
王师爷送了人回来,看见这互相凝视的两人,顿了一会儿,便上前摘下了叶尘唇间的烟。
他瞪了木驰一眼,说:“驰儿,都要请你彆鞭了,还不老实?”
“师父,”木驰收起了笑容,还是面朝着叶尘,却是在同王师爷说话,“他没有邪咒侵体,放了吧。”
王师爷叹了口气,道:“你就负责管好你自己,我就谢天谢地了,行不行?他没有邪咒侵体,我需要你来教我?要放,也得等到画押备案都送到钦天府,叫监正过目以后才行。
驰儿啊,为师知道你不喜若兰行事作风,可你也不用都这样写在脸上。
下次他们再来,为师还是会找你待客,不管你乐不乐意,你一定给我憋住了,听见没有?”
无人答话,王师爷刚想发火,又看到自己宝贝徒儿面上神色有些凝重,便劝解道:
“若兰观自从白泽观陨灭之后,才渐渐露了些头,最近十年来,编排各种理由,宁可错杀,也要将白泽后人赶上绝路,这一次更是仗着百姓支持,变本加厉,叫有些无辜之人平白受了些无妄之灾。
从若兰自己的角度来看,这是在扩大版图,光耀门楣,怕是还能称自己一声英雄。
驰儿,这些乱七八糟的你也不消想太多。他们热衷这暗地里的勾当,说到底都是实力不够。时局浮沉,可本事是自己的,记住了吗?“
良久,木驰才转过身,向王师爷走去,说道:
“师父一段话,自己不觉得前后矛盾吗?
还有这个人,”他指着叶尘,接着道:“若兰观给他的无妄之灾,我倒是没看见。师父既说他无辜,可我看他身上的伤,全是拜木府彆鞭所赐。
师父怎么只顾说别人,不说说木府在这中间的所作所为,又是不是全都问心无愧?”
叶尘听着这小少主吃里扒外的一段话,不知是该笑他,还是该佩服他。
王师爷闻言,一下子坐不住,站起来骂道:“你个小东西,跟你好好说话,总说不到两句就跟为师呛声?方才骂别人骂得不过瘾,现在连自己家都要骂?
为师告诉你,相信耳听的,那是蠢货,相信眼见的,那是自以为是的蠢货,更加无药可救,懂不懂?滚一边去!”王思辰又向着门外小厮喊:
“那个谁,对,你!拿上彆鞭过来,好生伺候少主,给我抽他,抽到他求饶为止!”
小厮哆哆嗦嗦地走过来,领了这份苦差事。
少主怎么着都不喊疼,确实是皮糙经打,却苦了抽鞭子的小厮。多一分或是少一分的力气,他们都怕,手上不由得紧张发酸,只觉得自己才是受罚的人。
不一会儿,又有一小厮来报:”王师爷,少府主,柴达的鸠蟒长老来了。“
徒弟被打跑了,王思辰正愁没地方撒气:
“这么晚了又来?一个个的都有病是不是?有病那得去医馆,怎么总是找木府?我会诊脉吗?老的躲去外面,小的躲来牢里,府里破事儿全来找我?我姓王诶!又不姓木!真是烦死人了。”
嘴里虽骂着,还是起身要去待客。
临走前,向小厮交代:“你,去把这孩子放下,安置到偏殿戒房中去。还有,下次用刑具之前,过来给我报备才行。听见没有,听见没有?”边说边拍了几下那小厮的脑袋,方才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