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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风雨一程(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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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清河寺的第五日,山上下起了雪。
鹿野蹲在路边,提着铲子正在为路边的草株松土,几个小和尚围了过来,他们各个鼻头冻得通红,却神采奕奕。其中有个小和尚问他:“怎么不见鬼伏大人呢?”
“鬼伏大人在闭关呢。”
“为何要闭关?”
“他修为太高了,不闭关几天的话,控制不住,会杀人的。”
他随口胡说,几个小和尚显然被吓到了,便没有再追问,反而是转移了话题,问他:“你们是要去什么地方?”
“去很远的地方。”
小和尚们听出他不想说,也就没有再问下去。
鹿野摆弄了半天花草,雪下大了,小和尚们带着他到亭中避雪,亭中坐着个正在煮茶的老方丈。小和尚们给方丈问好后就一溜烟跑了,只留下鹿野独自面对老和尚。
他也不拘束,坐了下来,问方丈:“大师在煮什么茶?”
方丈笑意盈盈:“汶春。”
鹿野抬眼:“现在还有这种茶吗?”
“既是故人来,自然要煮故人的茶。”
“我不是你的故人。”鹿野说:“鬼伏大人才是。”
“无妨。”方丈说:“施主你也非凡间之物。”
“你知道我是谁?”
方丈摇头,却没有言明,他只说:“那还是老衲师父在时的事情了。”
“什么事情?你师父和鬼伏大人是故交吗?”
“听师父说,也是这样一个雪天,鬼伏大人独自前来借宿。”方丈给他倒了杯茶,婉婉道来:“他问师父能否看出他的劫数,于师父而言,他不过是个俗世弟子。他却说,他自东照寺而来,那东照寺给他的劫数,只有八个字。”
鹿野抿了口茶,毫不意外听到了那八个字。
两日后,闻人云山醒来,昏暗中,他一眼就看到窝在自己身侧呼呼大睡的鹿野,他毫无防备,一头白发铺散了半个床。他定定望着他,脑海中仿若幼年时曾沿路看过的那些花灯,诸多场景不住闪烁,继而覆灭。最终,他倒在他的身边,闭上了眼睛。
梦里,他回到了闭关之前,在这天州出现的最后一年。
彼时,他已傲然于天州之上。当时最有声望的白界宗自认罪恶滔天,不再介入天州宗门纷争。五行天与星满堂相继宣布不再招收新的宗门弟子。太虚殿曾盛极一时,更有十大名剑出现,但繁华过后既是衰落,从此再未能重现盛景。
与云小文分别后,他独自在天州一年又一年,后因困于修为,远渡东照寺问劫。再次回到天州之时,正逢石堤作乱,天州宗门苦其久矣。
他又想到了与云小文一道下山的那年。他知道那条幽径走到头,过往即成云烟,故人也会消失在这天地之间,但他却一直没有回头,他私以为,这边是属于他的宿命。
在这天地之间,谁又能逃脱这宿命呢。
但最让他感觉心痛的,还是云小文那一剑。她不该是这样的,都是情爱使然。于是,他痛恨情爱,他也从来不知何为情爱。在那片黄沙之中,仿若看不到尽头,他大笑,狂笑,他才是声嘶力竭的那个。
从此,这天州,只有他一个人了。
一个无望飞升的人。
又何尝不惋惜,又何尝不嫉恨,恨那自断飞升路的人,又敬他,爱他,徒增折磨。
索性遁入虚无。
却不想,这虚无的岁月,竟是在等这样一只鹿。
第一次,他觉得自己脆弱,就连幼年时那么稚小的躯体都没能让他产生脆弱之感。他将头埋进这柔软的白发之中,这一刻,他忽然不知道,该恨谁了。
翌日,风雪停歇。
闻人云山踩着落雪攀一座山峰,路边扫雪的小和尚见他无不恭敬有礼,他却是淡淡的。山顶上,一座孤殿,香火缭绕。他走进去,看着那金色的佛,佛下,方丈跪坐,敲着木鱼,恭敬而又虔诚。
似乎知道他来了,方丈并未睁眼,他只说:“大人,为何受这么重的伤?”
“方丈慧眼。”
“在这天州,能伤了大人的,怕是没有吧。”
“方丈在深山待久了,不知道这天州还有高手,也是正常的。”闻人云山随手拿了一炷香,点了插上。
“恐怕,是因为那位小公子吧?”
闻人云山朗声一笑:“方丈何懂?”
“红尘身,红尘事罢了。”
闻人云山转身下山:“多谢方丈收留。”
崎岖的山路上,闻人云山看着那几乎融在雪中的鹿,还未说话,便被那只鹿抢了先:“你这老道,干什么偷偷摸摸?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闻人云山走到他身边,将他揽过来带着下山:“去跟方丈告个别。”
“你都好啦?”鹿野伸手摸了摸他:“不会那么快吧?”
“跟你走到你想去的地方,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嘁,就你厉害。”他去掏他腰间的口袋:“你符咒呢?就那个一遁能遁很远的那种。”
“用不了,耗费修为,若此时用,你就别想尽快到达了。”
“那走起来不也很慢吗?”
“崇徽有徽江,坐船即可入海。”闻人云山拍板:“先去崇徽。”
“喂,你忘了,有人跟着我们呢。”
“他跟不住。”
鹿野不知道为什么,很信他。但他自己也不弱:“其实曾经,我也把那老头子甩掉过,不过我那是下下策。”
“怎么说?”
“哎,还能怎么样,坑蒙拐骗,样样都来。”
两人顺着山路下山,闻人云山目光扫向远处的厚雪:“有灵力残余。”
“这你都知道?这深山老林,怎么会有灵力残余?”
“修为很高的修士在下杀手后,会留下灵力残余,修为越高,残余越久。放在人多的地方可能不明显,但这里偏僻且幽静,就会格外明显。”闻人云山转身踩着厚厚的雪往残余地去。
没多久,他便闻到了血腥味。
“有血腥味。”
他们寻到一处亭中,桌上茶盏完好,四周却溅了一些血迹。闻人云山摸了摸茶盏:“人已经走了。”
“肯定又是那老头子搞的鬼。”
“走吧。”闻人云山要走,忽地又停了下来,他走向一处,拨开雪,一把熟悉的剑便露了出来。
“是拨云。”鹿野不解:“这剑怎么会在这里?这不是那个裕溪的剑吗?”
“不是他的剑。”闻人云山掸去雪花,递给鹿野:“背着。”
“为什么?我已经有竹竹了。”他虽然嘴上抱怨,但还是接着了过来,又惋惜:“这么好的剑,还可以筑灵吗?”
“剑灵早已散去了。”
鹿野看向他背上的剑:“你的剑也有剑灵吗?”
“金丹期之上的修士皆可以筑出剑灵。”
“唉,我没有。”鹿野学着他的样子把剑背好,吭哧吭哧踩着雪出山。
“如果那个老头子愿意给我时间,那我们就不用躲着了,等到了崇徽,我们可以去镇上呢。”鹿野说着问他:“你还有银子吗?”
“很多。”
“那你也花不完,我就替你花花好了,鬼伏大人不会那么小气吧?”
山路难行,又有积雪,他们走得并不快。这样走到晚上,还是没能出山,此时又飘起了雪花,他们只好找了个山洞避雪。
鹿野自觉体谅,捡了柴火来,还去打了两只野鸡。
闻人云山仍然是盘腿而坐,调息的姿态。鹿野烤着野鸡,觉得无聊,就问他:“你没有朋友吗?”他不理解:“我还有很多朋友呢。”
“不需要。”
“那你一个人在天州行走,多无聊啊。比如这样的夜晚,你自己一个人,都没有人跟你讲话。那些借道的妖怪看了你都不敢出现。”他说着炫耀:“我就不一样了,他们以为我是妖怪,每次看到我都会和我打招呼。”
闻人云山没搭理他,他素来独行,若是有人结伴反而不自在,当然,他的师姐,以及这只鹿,除外。
鹿野看着火光上的野鸡,不知为何,忽然想到了还未化形之前,仙师也曾这样,烤过野味。只是,那时仙师总会说一些他还不太懂的话,如今看来,他倒是有几分理解仙师。
他和闻人云山都默契地没有提见到仙师之后应该怎么办,也没有说应该将那陆向远如何。他想,到时候就会知道了,有些选择,也不是一定要现在做。
山洞外寒风咆哮,鹿野开始发愁:“要是用这样的速度,一个月根本不可能到。”他灵机一动:“我现在学你那个遁很远的术法有用吗?”言罢又畏难:“算了算了,我对道法也不精通,肯定学不来。”
闻人云山觉得他聒噪,却又闻到了一股焦味:“你的野鸡烤焦了。”
“啊!”鹿野急忙把野鸡翻个面:“那你吃这面没焦的好啦,反正我也是练手,我自己的这个,肯定可以烤好。”
闻人云山把那野鸡接过来,咬了一口,没吃出什么焦味。
鹿野专心烤自己的那只。
火光下,闻人云山想起来之前与他在一起的时光,也想起来他与自己谈及过往的那晚,也是这样的火光,他眼中含泪。
“你信道、修道、终有一日要证道。可你想过吗?这大道究竟是什么?大道之外又是什么?”
“道法纯粹,而道却不尽然。”
鹿野咬了一口烤好的山鸡,醇香流油:“果然还是我这只好。”抬眼,对上闻人云山深邃的眼眸,他的眼中映着火苗,不住跳动。
“看我干嘛?我可不跟你换。”
闻人云山本想回答他曾问自己两次的问题,但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你知道,元宵佳节吗?”
“听说过,那是凡人的节日。”鹿野问他:“怎么?”
“邀请你看花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