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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乐中悲(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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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是你?”宫元呆呆问,他忽然觉得又在做梦,一个诡诞的梦,梦里笙歌丝竹,万物丰美,朝夕欢悦。可眨个眼,就繁华褪尽,风干荒漠,孤寂凄凉。他手里的喜杆一寸寸成灰,落在厚实的团花地毯上,无声无息碎了一地。
“怎么不是我?”丽君也呆呆问,新房里红彤彤,衬得她的脸别样的白。
“偷梁换柱,他们偷梁换柱……”宫元喃喃自语,他转身打开门,梦游一般走了出去。
丽君的伴嫁小翠门外守着的,见宫元出来,叫了声姑爷。那宫元也听不见,理都不理。小翠赶紧地进房,她家小姐也似魇住了,一脸的恐惧。
“小姐?”
“小翠,你悄悄地跟着姑爷,看到什么,听到什么,立马地回来告诉我——一字一句都不许漏!”
“小姐,这是怎么啦?”小翠跟了丽君多年,从没见过她如此惶惑,丽君眉梢眼梢耷拉着,跟霜打了似的。
“你快去!”丽君挥手。
小翠不敢再问,急步去追宫元。
乔家的宾客众多,按着亲朋的疏密分了三个院子开席。宫元找到立然,道:“我们找个地方谈谈。”
立然喝了许多酒,眼睛都红了,他看着宫元道:“好,我正是要与你好好谈谈呢。”
酒席上众人看他们神色不对,端了酒打哈哈,立然推开劝酒的人,拉着宫元进了院子里的一间客室,砰一声关上门。
那客室是供客人休息的,这会子宾客都在吃饭,倒也清静。二人一进门,宫元便急切地问道:“长风呢?”
立然气极,一拳挥过去打在宫元脸上:“你始乱终弃!娶了我妹妹,又来问长风?!”
“我没有始乱终弃,我一直要娶的人是长风!”宫元回击,一拳打在立然脸上。
“你还狡辩,你要娶的是张家的小姐!”立然也回了一拳,“你既然要娶小姐,招惹长风做什么!”
他恨着他与一干人众设计自己,他恨着他横刀夺爱,两人拳来脚往,打红了眼。
“他们告诉我,张家认了长风做义女,以张家小姐的身份出嫁。”宫元停手,喘着粗气道。
立然挥着的拳头慢慢放下:“当真?”其实他心里已明白,宫元说的都是事实。然而因为整件事太荒谬了,简直令人无法相信。
“长风呢,她怎样了?”宫元也放下手,凄然问道。
立然道:“她走了,无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我找了许多地方,找不到她。以她的机智,若要躲,谁都找不到。”
很多事还没解开,比如宫元留给立然的信,比如立然给宫元发的电报,可他们都不问对方,所有的答案都顺理成章,尽管可怕。造化就是这么弄人,两个雄心勃勃改造世界的人,却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控不住。
“你有什么打算?”立然问。
“我不知道。”宫元回答,他跌坐在一张竹椅上,整个人半死不活。
“不好!”立然忽道:“不知丽君怎样了!她肯跟我走,我就带她走——只怕她是不肯走的。若她必要留下,请你善待她。你已害了一人,莫再害一人。记住,你们已成亲,乔家家规不许纳妾,不得休妻!你若再负她,我必取你的命!”
他不再理会宫元,拉开门。迎面碰上小翠,小翠正附门外听墙角,见他出来,扭头一溜烟跑了。他心里一沉,更担心丽君了。进得新房,但见小翠正对丽君低语,丽君面色如陈年的白灰墙,灰败的黯淡。
见到哥哥,丽君嘴唇儿抖了抖,道:“二哥,你说得对,这北方的天地果然是冷的,冷得人骨头都疼了。”
立然心疼不已,柔声道: “咱们回家吧。”
小翠也愤愤道:“小姐,跟二少爷走吧,何必受这样的委屈。”
“二哥,我不走。我已经嫁给了宫元,我们拜了天地,拜了祖宗,拜了彼此,这里已是我的家,他已是我的丈夫。”丽君摇头,眼里含着泪,手中的大红绸帕子拧成了一股绳,又松开,再拧成绳,千皱万结,寸寸难平。
立然长叹一口气,道:“那你好自为之吧。”
山西晋商乔家少掌门迎娶福建泉苑茶庄的大小姐,原本是良配佳缘,可据说成亲那天新郎和送亲的舅爷打起来了,为争一个女人。还据说新娘自杀未遂。
这当然都是传闻。因为第二天新娘子还奉茶给翁姑。又据说那茶香飘十里不散,采自武夷山千年古茶树,经张家秘方配制,保存了近百年,乃是泉苑茶庄的镇店之宝,喝了祛百病,延年益寿。张家爱女心切,陪送了这比黄金还金贵的老茶做嫁妆,新娘子又会做人,亲手煮水奉茶,讨得公婆好一场心花怒放。
这些传闻再精彩,也比不上皇帝要逊位的传闻。便是那庙里不问红尘的出家人,下山化缘也被责怪了——皇上都不是真命天子,你又充什么菩萨,要供养于你?但说归说,还是施舍了一顿斋食,宁可自己少吃一餐。乱世人不如太平狗,小老百姓只能拜佛求菩萨结个善缘,妄想保个举家平安,衣食不断。谁知道接下来的日子又是怎样呢,皇帝逊位,新君不定,这般的乱世,什么都靠不住。
转眼到了十一月六日,革命党人孙文自美洲经由欧洲,抵达上海。四天之后,他被推选为中华民国总统。新政府通过采行西历,旧历十一月十三日,算是民国元年一月一日,当日孙文就任中华民国总统之职。
新的纪元开始了,一个充满希望的世界。宫元曾为这个世界的到来朝思暮想,而他等来了,却发现他已失了意志。崭新的希望更衬托出他的悲凉及无望,这令他极其痛苦。
他走了很多地方,走的最多的是福建、山东。他每去一个地方,便留下一副画,令各地分号找寻画中人。后来他开始去各省的产茶区。然而他一无所获。绝望之后他变得忙忙碌碌,做事的手段狠辣无情。今时的他,生意场上耍起计谋,无人是他的对手。大家都说乔致庸眼光独到,选中的后人果然决断有为。但宫元时时有种漠然的疲乏,他用忙碌代替思念。他的思念入骨入髓,就像人的影子,在灯光下拉得长长的,那影子竟比人还要存在的鲜明。
宫元戒了茶,开始好酒,每每拉着映朝彻夜对饮。这日二人喝到丑时,宫元酒意已浓,指着映朝道:“我跟你说,人活着,没意思,没意思啊!”
映朝给他倒满杯,笑道:“咋没意思了,我可觉得太有意思了。”
宫元端起酒杯,吱一声喝干,道:“我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斗来斗去,我想要的却始终得不到。即便我斗赢了整个世界,我也是个残缺的人啊。我的心,已经没了,我给了一个人,她拿着跑了。她不信我,她不信我啊,否则她不会跑。她若信我,就应该拿着我的心来找我。你跟我说,一个没心的是活人还是死人?你摸摸,我的脸是不是也凉了,心凉了脸也凉了,我快死了。”他抓住映朝的手,捂在脸上,呜呜哭起来,“我脸凉,我快死了,死了也是个没心的死人,我的心找不到了。”
映朝道:“夜里冷,脸未免就凉一些,怎么就要死要活呢。你死了,乔家可就没主了。”
宫元怒了,甩开映朝的手道:“怎么,我姓了乔,便连死都死不得了不成!”
映朝道:“可不,我们姓乔的生死都由不得自个。”
宫元道:“你把我的心找回来,我就死不了了。哥,你是我亲哥,你得帮我找回我的心。”
映朝眼里闪过一道光,又给宫元倒了杯酒,道:“好,好,我帮你找心。”
宫元举起酒杯正待往嘴里灌,门忽然开了,丽君提了个食盒进来,道:“怕你们酒伤,我熬了醒酒汤,你们喝一点。”她穿一件淡金镶黑白辫子花边的大褂,下着百褶石榴裙,行走间裙摆小波轻纹,屋子里瞬间起了涟漪。她很少老式打扮,这般梳妆,越显得水润珠华,别有一番风姿。
映朝不敢再看,忙站起身道:“这大半夜的,又麻烦弟妹了。天天陪我们熬着,辛苦你了。以后这种事儿吩咐下人做,你何必亲自动手。”
丽君打开食盒,盛了一碗汤,灯光下笑意盈盈,道:“哪里就辛苦了,我天天闲着,也是无聊。”她端着汤碗递向宫元,宫元却品起手中酒,小小酒杯,倒似个聚宝盘,饮之不尽。丽君的汤碗便僵在半空,脸上的笑意也僵住了。
映朝赶紧接过丽君手里的汤碗,道:“好香。”把碗放在宫元面前。丽君感激地看了映朝一眼,又盛了一碗汤递与映朝,映朝接过,连声道:“不敢,不敢,弟妹太客气了。”放下碗,对宫元道:“天晚了,喝完汤,咱们散了吧,我可真乏了。”
宫元哼了一声,道:“好啊,那就散了吧。”重重放下酒杯,一阵风似的走了。
丽君努力保持微笑,映朝看着她,温声道:“去休息吧。”
丽君点点头,没再说话,就走出屋子。小翠迎上来道:“姑爷回房了。”
主仆二人就着屋檐下的灯笼亮也回了房。却看见宫元已躺在床上,外衣都没脱,身上胡乱搭了半截被子。丽君示意小翠,小翠退出去,关上了房门。丽君便走到床边,道:“脱了衣服睡吧,要不明天起来骨头疼。”
宫元突地坐起,直问道:“你就这么想要?”
丽君的脸腾地红了,赤裸裸的羞辱令她难堪至极,她忍住羞愤,道:“你娶了我不是?”
宫元忽然冷笑:“可不,我娶你,就要睡你。”伸手拉住丽君,使力一拽,丽君惊呼一声,扑倒在床上。还未回过神,宫元已从背后压住她,。丽君趴在绫罗锦缎里,宫元比她高许多,全身的重量压在她身上,她的头直不起来,口鼻闷在被褥里,几欲窒息。凌迟一般,□□的疼窜至胸口。她疼得紧紧抓住那些冰凉的绸缎,心里反复一句话,要生,先得向死。
过了很久,房间里安静下来。宫元的喘息声平复,然后是一种无边无界的空虚。他默默躺着,简直不能忍受了,之前他不能忍受所有人,现在他不能忍受自己了。耳边有瑟瑟声,一个温香的身子靠在了他怀里,毛茸茸的一个头在他下巴上蹭了蹭。他听到丽君满足地呼了一口气,带着羞意道:“我要为你生个儿子。”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觉得自己真的死了。
宫元添了一个毛病,每到月圆之夜就做梦,梦见长风从虎啸岩跳下来,梦到长风在九曲溪里挣扎。这一天,他忽地惊醒,在床上坐起来,大口大口呼气。窗前月光洒了一地,映着屋子里薄薄的白亮,他四顾茫然,只觉那月光所及之处,影影悼悼,竟不知是真是幻。
这时身边一只手挽住他,丽君隐忍地望着他,半脸小心翼翼,半脸讨喜的献媚,轻声道:“我有了,你开不开心?”
宫元从未见过如此卑微的丽君,心里抽着疼了一下,长叹一声,反握住丽君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