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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7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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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两刻钟,傅坤便匆匆赶至毓秀宫。
他疾步穿过三重朱漆宫门时,额角已沁出细密汗珠,顾不得拍干净绯色官袍下摆沾着的零星草屑——
这对于素来自持的国师而言实属罕见。
廊下宫女垂首敛目,将鞋尖上那抹未拭净的泥渍看得真切,极其轻微地挑了下眉。
看着那道略显凌乱的深绯色身影跨过门槛,乔妤唇角弯起新月般的弧度,漂亮的桃花眼中略过一丝凉意。
“怎么来得这么早?都怪那几个嘴碎的奴才,害得本宫以为您是个慢性子……”
似是不愿再说下去,她柳眉微挑,假意嗔怒,“来人呐,给国师大人看茶。”
傅坤规规矩矩落了座,只是诺诺,不敢让对方看出一点不满。
不动声色地瞥他一眼,乔妤暗自发笑:老狐狸大抵是心虚了,这次进宫倒是不敢摆架子……
“老臣听说,陛下给公主赐了封号。”杯中的茶水见底,再加之对方的目光灼灼,傅坤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这次让在下来此地,难道是为了这事?”
早有传言说,陛下最为宠爱的便是眼前这位小公主。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毓秀宫四下装饰之华贵,比起东宫来,恐怕也不遑多让。
“自然不是。”少女掩唇轻笑,亲手为对方斟茶,“国师大人为汴元殚精竭虑,本宫可不敢为区区一点小事劳烦您。若是无意耽误了国师的日程,恐怕会遭到厌恶呢。”
在这种时候被召进宫,傅坤本就疑神疑鬼,听闻此话,心脏又重重一跳:耽误日程是另有所指么?难道说,皇室已经……
“请用吧。”
傅坤明显还在走神,他机械般应了声,随后按照少女的意思把手伸向茶盏,根本顾不得思考。
“嘶——”
即使隔了层薄薄的瓷壁,这樽茶盏对养尊处优的他来说,还是过于烫手了。
袖袍下的指尖微微发红,傅坤忙不迭松开手。失去托举的茶盏落到桌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澄澈的茶水随之晃动,转眼间便泼出了大半。
“国师未免也太看不起人。即便是本宫亲手斟的茶,也不放在眼里。”见状,乔妤立刻换了副面孔。她冷笑一声,漂亮的桃花眼暗藏锋芒,不肯善罢甘休的模样。
“臣罪该万死,还请公主……”
“既然‘罪该万死’,本宫怎会轻易饶了你?”
少女声音尖利,似乎愤怒到了极点——身为公主,从小到大没有人敢对她如此怠慢。若是不能给出称心如意的解释,恐怕难以平息怒火。
傅坤慌忙伏在地上,一个劲儿地谢罪,根本没察觉到乔妤此刻的小动作。
少女背在身后的右臂稍动,露出袖袍下的柔荑。为了防止勾起傅坤的警觉,她的芊芊玉指小幅度地勾了勾,像微风拂过时,青草的微微晃动。
身后的宫女得了信号,疾步走到成德帝身侧轻声低语。
“咳咳。”
按照约定,帝王不急不缓地从屏风后走出。
即使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当看到殿内的景象,他还是被惊得顿住一瞬——高高在上的国师赔罪不起,放在平时简直是天方夜谭。
很快,他便调理好了来自外界的巨大冲击:“妤儿别闹!地上冷,莫要让傅爱卿着了凉。”
“既然父皇都开口了,那便勉强饶了你。”
乔妤冷哼一声,神情娇纵,“还不快起来?”
傅坤:“……”
*
方才狼狈的模样被对方尽收眼底,傅坤的气势也低了一头。因此,两人的对话竟是出乎意料的和谐。
一阵君臣寒暄之后,成德帝依照计划进入正题:“爱卿,朕此次召你前来是为了你那弟子。”
傅坤垂眸,眼中的杀意一闪而过,再度开口时,已然恢复了德高望重的模样。
他朝成德帝拱手作揖,随后风度翩翩地捋了捋胡须:“陛下,可是我那不成器的徒弟冲撞了宫里的贵人?臣在此替她赔罪,还望陛下海涵。”
他虽礼数周全,却偏偏都只是点到为止,丝毫没有表现出对皇室的敬意。成德帝眼神暗了暗,面上带了些不悦;但一想到他如今在朝中无人可替的职位,暂时没有开口责备。
“国师说的什么话?冲撞贵人倒是谈不上。”银铃般的笑声从身后传来,少女缓步走到两人中间,打破了潜藏的暗潮汹涌。
见她还未离开,傅坤身形一僵,不甚美妙的记忆浮上心头。他把目光投向成德帝,希望对方能支走这位混世魔王。
但偏偏事与愿违——
对方非但没有责备,反倒一脸纵容地依着她。
“妤儿又有什么事?说来给朕听听。”
得到默许的少女愈发嚣张,言语里都带着寻常闺阁女子不曾有过的豪放:
“本宫早就听闻傅小姐谈吐风雅、面冠如玉,尽管今日是她初次进宫,本宫却一见如故。这种缘分可不多得啊……”
她言辞轻佻,丝毫不顾忌对方的神情,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本宫只是希望有个伴读罢了,国师能否割爱?”
傅坤脸色难堪,但一想到自己方才在她手里栽了个跟头,只敢在心中暗暗嘲讽:
难怪同僚都说当朝公主被陛下宠坏了。今日一见,才算是真切领教到了——
仗着身份之便,肆无忌惮地养起了……若不是龙椅上的那位严严实实地护着,这公主的名声恐怕早就臭了!
“公主实在是难为在下。”傅坤痛心疾首地捶胸顿足,“傅舟是臣的弟子,怎么能就这样轻易地把他送走?”
“是么?”
闻言,少女竟浅浅地笑了。她殷红的嘴唇勾起狡黠的弧度,让傅坤顿感不妙,“原来国师也知道那是您的弟子……那她手上的茧和伤口又该作何解释?”
还没等对方开口,乔妤又堵死了他的退路,“方才,即便是盏热茶,国师也拿不稳——足以见得,占卜道行的深浅,似乎与条件艰苦并不相干。”
暗含威胁的言辞一字不差落入耳中,屏风后的少女心脏一跳,竟隐隐生出被重视的窃喜。酸涩的感觉蓦然漫上心口,她试图用垂下的长睫掩盖自己的情绪:她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忽的,柔软温暖的掌心覆上自己的手背,身份高贵的女人冲她扬起嘴角,仿佛是想让她放下心来。
温疏桐眨了眨泛酸的眼睛,对贵妃回以一笑。
*
屏风外的气氛愈发焦灼,层出不穷的问话方式让傅坤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难以言说的失控感浮上心头。
“妤儿,不得无礼。”正当他百口莫辩,成德帝适时地出面解围,“国师这么做,总是有他的深意的,你休要在此胡言乱语。”
“陛下说得在理,还请公主……”
她微微颔首,忽略傅坤接过话茬:“也对,本宫确实不通占卜之术。”
“但比起国师,本宫对分化一事,算得上是个‘内行人’吧——毕竟,国师并没有经历过,不是么?据说,连府里的下人……”
“萧妤!”
成德帝咬牙切齿地斥责,勒令她闭嘴:这孩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要是最后玩脱了,还得亲自给她收拾烂摊子。
乔妤垂下脑袋,教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她当然知道,“分化”一词,是国师最为忌讳的。
古代社会是最为等级森严的。
高门贵女若未分化成alpha,及笄后多会与优质alpha联姻。这不仅关乎信息素契合度,更因alpha群体在官场晋升中占据天然优势——他们强健的体魄与卓越精神力,往往能助家族稳固权柄。
而傅坤恰恰没有分化,再加之大器晚成,在封为国师时,已过了不惑之年。而他的家中妻妾,皆为未经分化的普通人。
这种刻骨的遗憾终在功成名就后化作执念。晋升国师次年,傅坤顶着流言蜚语迎娶了年方十七的omega少女。虽无法感知信息素,但媒人信誓旦旦的"蜜桃清甜"说辞,已足够让他在拜堂时露出多年未见的笑容。
然而,在没有抑制剂的时代,omega与未分化者的结合,结局向来不会乐观。
豆蔻年华的少女如同行走在刀尖,每月的情潮期都化作炼狱。当某个雨夜,浑身滚烫的新姨娘攥住巡逻侍卫的衣摆时,年轻beta身上清爽的皂角香,成了比虚幻的蜜桃味更真实的救赎。
东窗事发那日,愤怒至极的他遣散了所有分化的家丁,小妾也连带着一同扫地出门,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亲手把那段被沦为笑柄的日子斩断。
傅坤怒极反笑:“公主这是想要想要插手臣家事了?不妨多读读我朝律法。”
“国师好大的官威。”乔妤倏然扬起脖颈,黑漆漆的眼眸将他的失控映得真切,“三年前您亲自修订的条文——‘凡分化者,不得入国师府’,此刻倒要本宫来提醒么?”
茶盏落地声惊碎一室死寂。傅坤望着滚到毯边的瓷片,恍惚记起立这条规矩那日,自己也曾这般失态摔了药碗。
乔妤忽然放轻声音,葱白指尖压在案几上,“即便对方身上挂了‘阻隔锦囊’,本宫依旧可以闻出信息素的气味。国师若是不信,派人去太医院一查便知。”
成德帝适时按住女儿颤抖的肩头,目光却锁住傅坤发青的面色:"小女自经历分化后,对信息素格外敏感。"
帝王温声补上的这句,让国师扶在椅背的手背暴起青筋。
“今日,本宫闻到傅舟衣角的苦杏仁味——正是分化前兆特有的气味。”
少女含泪蹙眉,眼中的悲伤几乎要溢出来,“傅舟年纪尚轻,若是分化后被赶出国师府,定会遭人非议!本宫只是想给她一个安身之所罢了……”
“为何会遭至如此恶言相向?”
“小女分化后情绪敏感,让爱卿见笑了。”解释的同时,成德帝不忘给对方戴上一顶高帽子,“国师是个明事理的人,妤儿切莫激动,有失身份。”
“国师当真能答应?”
话音未落,又听得一连串脚步声。
温疏桐清瘦的剪影出现在眼前,她透亮的眼底带着疑惑,似乎并没有意料到傅坤会来这里。
看清对方面容的刹那,傅坤浑身的血液都似乎在瞬间沸腾,一股脑地往头顶涌去:
她的帷帽怎么不见了?
若是陛下看到了这张脸——
不,已经看到了。
“傅卿最是顾念旧情,岂会放任昔日弟子流落街头?”
成德帝将茶盏重重搁在案几上,相撞的脆响让傅坤脊背微僵,浑身汗毛都要炸开。
“但若实在为难……”帝王扫了他一眼,适时止住了话,仿佛是全权将决定放在他手中了似的。
听出对方语气中的不耐,傅坤敛了神色,终于软下膝盖——
在仕途与弟子之间,自然是前者更为重要。
就算今日将温疏桐带回,她也马上就会被安排着送入京郊密林;那么于他而言,此举不仅失了助力,还会得罪帝王、误了仕途。
毕竟即便那人手眼通天,也无法将细作插进如此戒备森严的密谈。自己只需做低伏小,将责任全推给皇室强硬的逼迫即可。
他撩袍跪地,官服在地面铺开暗色涟漪。
“自然是同意的。只是臣与徒弟还有好些事要交代。”
“还望陛下行个方便。”
成德帝无可奈何地苦笑一声:“偏殿无人,爱卿可去那里处理私事——但毕竟是小女的寝殿,还望快些。”
他似乎没有发觉傅舟的真实身份。
悬着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傅坤躬身作揖:“谢陛下。”
*
偏殿的大门被缓缓掩上,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缺少阳光的照射,室内立马阴翳起来,令人心悸不安。
没有旁人的打扰,傅坤也终于撕下和善的伪装。他挂着一抹阴森的笑,步步逼近,最终停在温疏桐身旁。
虽然种种迹象都表明对方已经再度失去了记忆,但傅坤不敢彻底放心。
“你可真是有点手段,只凭见一面的功夫,便把公主哄得晕头转向。”他压下声音,面色如常,仿佛最和谐不过的师徒交流;阴冷的气息喷在温疏桐耳侧,仿佛毒蛇嘶嘶地吐着芯子。
“你方才去了哪里?”
“贵妃娘娘说,陛下有事情要处理,便把弟子带到了无人处。”温疏桐眨巴着眼,一副疑惑的模样,“大人怎么来这儿了?”
“呵,那公主说是要把你留在身边,才把本官召进宫里。”傅坤神情淡漠,语气带着警告的意味,“不管你还记得多少,从今日起,通通不准在陛下面前提起往事——明白吗?”
傅坤竟然知道自己失忆的事!
温疏桐垂眸,大脑飞速运转着:从平日里的相处推测,两人鲜少交流、关系也并不亲密,自己断然不可能把这种事告诉他。
“听见没有?”
傅坤推了他一掌,力道不轻不重;但温疏桐身体虚弱,还是倒退了几步。
“回答我!”他厉声呵斥。
少女勉强稳住身子,仰起脸,眼神真挚而恳切:“弟子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
上百次的轮回中,她已经学会了如何很好地伪装自己——
即便是京郊的那位,恐怕也难以看出破绽。
傅坤定定地看着她,直至确认自己的判断没有失误,才移开了视线。
“这药,趁早涂了。”他掏出一只小巧的白瓷瓶,扔到温疏桐怀里,“若是你身上的伤被公主捅到陛下面前,即便在宫内,也休想过上安宁的日子。”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傅坤桀桀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来来回回互相挤压,显得格外狠戾阴鸷。
“是。”温疏桐低眉顺眼,指关节因为捏紧而微微泛白,“在下谨遵大人教诲。”
很满意对方的反应,傅坤拍了拍他的肩,格外强调:“傅舟,你好自为之。”
“谢国师提点,”她俯身一拜,“您交代的事,傅某必当牢记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