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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巴符州就在多瑙河畔,离运动圣地慕尼黑也只有一百多公里。那天之后,隆美尔放下了狩木仓,把它锁在了谷屋中。“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那冷笑指责的幻影还偶尔回荡,如今元首却承认“要放他自由。”可生活并不只是行尸走肉般活着。隆美尔的胸中像是破了个空洞,任什么都无法填满,无法抓住。他走出了林屋,转而开始追逐起了神灵在尘世间的行踪,像是踉踉跄跄的婴儿再度与人世接轨——这是他最后微弱的期待,元首似不怨恨他,甚不想他死。只不过是曾在战火中与他日日不间断地电话一小时畅聊奇思妙想、天才战术的人毫不犹豫地扯身离去,留给他孤岛般的记忆告别。

      他和曼弗雷德恢复了通信,却发现与儿子无话可说。他们关心他,却无法理解父亲。为什么这么狂热?您所抛家弃子追逐的、不顾一切就像“是人生最后意义”的,究竟是信仰的主义还是那个人?或者是一个声音、一个国家、一个主义。可您难道看不到那背后的污泥吗?

      隆美尔这才发现他曾在回忆录中款款而谈的那些恩擢多么浅薄。他曾饱受厚爱,身缠妒嫉,身为军人他甚至不屑踏入肮脏污垢的政治:那是因为会有人替他拂去。在自发聚集的一个又一个演讲地,隆美尔遇见了许多和他一样退役后老兵,都经历过无法忘记战火、整日整夜抱着枪支,甚至险些自尽的折磨。直到听到那激昂的号召声,他们才被重新点亮,像被人施展魔法般凝聚一团,亲自赋予生命的意义。夏绿蒂的医学家研究说这叫战争创伤后遗症,可是,隆美尔自知经历的疮痍更多,更深,像是已长成了心脏深处无可愈合的暗疮。原是他不曾理解他,他不曾走近他,这一世他甚至不被允许参与他的伟业。隆美尔开始像个小学生一样做起笔记,一字一句记录言语。他站在庞大的人群中,苍白的脸庞像是一朵不起眼的花托。

      战后的国事访问遍布大大小小的州省,又在三十周年庆典时重回到慕尼黑。这座经典的啤酒馆里黑压压站满了人。隆美尔穿着民众的棕色大衣,戴着羊毛帽,默默注目前方——抓着花环的老鹰和鲜红的万字高悬,还有那句“劳动带来自由”。

      他站在座位后群众第一排,像一辈子都没那么地激动,神经紧绷,元首如此之近。但就在演讲半小时的间隙里,一个穿着灰色大衣的男人举起毛瑟,冲着演讲台“砰”“砰”连开了好几次扳机。场面像一锅沸腾的水骤然被掀翻,隆美尔只觉得石化了,天旋地转,四处是愤怒的尖叫。

      人群乍然分成两半,后一半像蜂窝猛地扑向那个喊着“苏维埃万岁”的杀手牢牢压在地上。前方一半则发疯地朝主席台涌去,像海浪扑在紧急冲进来站成一排保护演讲台的第一近卫师上。党卫军牢牢把所有人拦在演讲台下,隆美尔和几十个人都在同时语无伦次地大喊大叫:“元首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但他们什么答案也没有得到,穿着黑色皮大衣的人影被匆匆从后门接走。

      推搡之中,隆美尔和许多人依然不肯离去,或哀求、或愤怒大喊,又紧紧跟着近卫师转移到了夏宫行馆,门口已被荷枪实弹严密把控起来。被派出来交涉的上尉举着喇叭一遍遍安抚老兵和激愤群众,他说:“请回去吧,同志们,回家听正式的通知。”但隆美尔没有走,他就像是一头被扯断了脑海的丝弦暴怒的狮子,把帽子丢在地上,发丝在头顶炸开,像重回年轻时不管不顾、顶撞最高统帅部凯特尔元帅那样,把眼前的一排近卫视作他必须攻克的敌军战线。他双眼通红,吵着要得到真相,坚持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元首还活着吗?”简直像是要逼宫。几个上尉被他可怖的气势唬地说不出话。还有一些老兵认得他是前陆军少将,一言不发紧跟在身后。直到夜色里九点,戈培尔博士幽灵一般的身影闪现在吵闹的铁栅栏后:“让他进来。”

      看到他的一刹那,隆美尔尖利的声音忽然卡在喉咙里消失了。他这才发现自己歇斯底里,大汗淋漓,后背全都是冷汗。戈培尔的两只深如隧道的眼睛扫来,元首在二楼听到了远处门口的争执,但戈培尔没有按照他的嘱托只说些官方话驱赶。他把微微颤抖的隆美尔叫到角落,问:“您为何如此激动?”

      “元首他——”

      “元首毫发无伤,”戈培尔背着双手,朝他吐露道,“两枚子弹一枚射到了后墙,一枚卡在了演讲台前。”

      “上帝啊……”隆美尔拢起双手遮掩住脸庞,他开始抽泣。戈培尔从没见过一个意志坚强如钢铁般的国防军官会狼狈哭成这样,就像穿着陈旧棕外衣的他已被自内撕碎。

      “这样的刺杀,元首已经历了不知多少次了。”戈培尔平静的声音却像是幽灵刺入耳膜,“您为何如此激动呢?隆美尔将军。”

      隆美尔猛地抬起头,从语调中听到一丝暗藏尖锐的指责。他心口被刺地发疼,脸颊发烫,眼圈红了。他喃喃说:“他还平安。”

      “回去吧,”戈培尔博士只耐人寻味地劝道,“回家去吧。”

      清晨的慕尼黑卷着干冽的寒意,一拉开窗帘,他就透过玻璃窗外,望见了一群群列队默默站在夏宫宫墙外,自发护卫了一整夜未眠的慕尼黑市民。元首拧起眉毛,朝连夜赶来的马丁·鲍曼恼怒地斥责道:“这像什么话?隆美尔是想抢夺警卫营的职责吗?”

      杀手已被送至海德里希的达豪营地,鲍曼前来时是为获取一张口授的名单签署:内部的名单。身侧站立的戈培尔本想指出,他昨夜已劝说隆美尔离去,但慕尼黑的市民和那群老兵们不肯离开,惊魂未定的他们大多是自发的,而不是受谁的指引或命令。鲍曼却不以为然,他替那位无数次狂热来信的军官开解道:“我的元首,像这样忠诚的将军,党内还有很多。但您是党的支柱,必须时刻注意自己的安危。”

      元首站在窗前望了片刻,但他的恼怒与其说是因为固执少将的职责越界,倒不如说是一种被刺破秘密的怀念。鲍曼又确认问:“您下定决心了吗?”

      “那少数极坏分子背后不过是一群软弱的虫豸,”他不屑地说,“他们藏在党内妄图阻挡神圣的历史,却益发证明了我们受天眷。戈培尔博士会知道怎么利用它。”

      鲍曼陪笑了起来,就和清洗罗姆的长刀之夜与清洗黑色交响团一样,他并不关心那些,反倒极为在意元首是否收到了惊吓。

      吃完了早餐水果,元首又命令道:“把他叫进来。”

      隆美尔的旧大衣上覆着清晨的露珠,他浑身疲惫,精神却高度紧张。隔着白色宏伟餐厅中巴洛克式花纹的长桌,他不安地上下打量,直到确认穿着朴素大衣的男人真正毫发无伤,才长长舒了口气。

      “有人劝我取消今天市政厅的演讲,”元首慢慢说,“出于发生的一小撮破坏分子造成的意外,党内高度紧张。”

      他转过头,目光直直望了过来:“若您是我的话会怎么做,隆美尔同志?”

      刹那,回忆如利箭一般电光火石闪过脑海,隆美尔挺直了身子,竭力控制嗓音,嘹亮地和历史上一样回答说:“搭乘敞篷车,不要武装护卫,一路去市民广场。正常地发表演讲。这样,国民们会自内而外地信服拥护。”

      元首似久违地笑了一下。

      下午,在市政厅外人山人海的广场的石柱边,隆美尔站在人群中聆听着,就像是维也纳第一次听到领袖演讲的年轻元首一样默默仰头。然而直到庆典结束,依然什么意外也没发生。元首在最后临时加上了一段说:“……在帝国前进的道路上,我们经历了曲折,也经历过身边至亲兄弟姐妹的背叛。但我始终相信,只要是德意志民族,只要流着相同的血液,我们就永远是忠诚、值得信赖托付生命的战友。

      “对一小撮极坏的叛乱分子,我们会坚决斗争到底。但对那些尚在迷惘的、暂时被诱惑,或是遭遇不公被仇恨暂时蒙蔽双眼的兄弟姐妹,我想对你们说:德意志大家庭的怀抱永远对你们敞开,也欢迎你们回头归来。”

      隆美尔闭了下眼,他说不清楚为什么此刻突然开始流泪,视野间一片模糊,只有耳畔排山倒海的红色旗帜,还有人群欢呼和呐喊,蒙住了他的四肢与双眼。

      声音继续激昂地说:“值此三十周年党庆,我代表全体德国人民,向所有遭受过不公和痛苦的人民道歉。一直以来是德国人民信任我,将一票一票投给我,我背后站着的是全体德意志人。我们愿意弥合过去的创伤,愿意接纳迷途的家人。我更向你们承诺:从今天开始,将从我和内阁开始彻查帝国上下……彻查自战争开始的一切工业、企业、劳资和社会调度时的不公平现象……德意志民族将屹立世界之林,永垂不朽!帝国之鹰会永远高高翱翔!”

      傍晚的霞光洒落在慕尼黑平静的大街小巷上,隆美尔穿着棕色大衣,独自走在施莱斯海默尔街的石砖路上。他随意挑了个街边小啤酒馆走进去,点了杯黑麦酒。酒保看到他胸前佩戴的十字勋章,立刻恭恭敬敬朝他敬了个礼。隆美尔找了个空桌,坐在三三两两聚集、平静又热闹的人群间。他想,或许是历史的巧合,这条明亮的街道左拐是列宁的居住之地,不远处右侧是元首早年的故居。他举起桌上的啤酒杯。忽然,隔着大门的玻璃,隆美尔似乎看到门外站着一个穿着熟悉的黑色朴素皮衣,黑发蓝眼的男人,他苍白的脸庞对他微笑了下。

      在柔和的夜色里,元首专列从中央车站缓缓启程,踏上新的征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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